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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想过,就此罢手？
言音听到这话，怔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久清墨笑而不答,抬起小手拍了拍她发顶,再度将目光转向了远处的灵梁港。
他问：“小仙尊,觉得这景象如何？”
话题又转得突然,让人跟不上思路，言音看了看他，还是顺着话答了下去：“很繁华,很热闹。”
还很香。
望着夕阳渐起后，逐渐点起灯火的长廊,除了人声鼎沸之外,似乎还传来了些令人垂涎三尺的味道。
言音有些犯馋，便从兜里拿出些零钱，悄悄怂恿在一旁蹲坐的灵鹤去帮忙跑腿。
灵鹤昏昏欲睡，睁开狭长的鹤目，啄了她一下，便用长喙衔着那袋零钱，纵翅飞向了灵梁港。
过了没一会儿，又飞了回来,衔着一袋油纸包递给了她。
里头包着一颗热腾腾的玉米，散发出清甜的香气。
言音打开油纸，把它掰成了两半，其中一个分给了边上的小童。
久清墨接过并道了声谢,小手抓着半个玉米，却像是老儿捧着热茶，目光沉而悠长,好似回想起遥远的时间。
“千年前我便设想过这般景象。”
他指尖捻过一排玉米粒，触感滑顺而细腻，与记忆里有天壤之别，“或许是更早之前——在天地初开之际，世人尚在蛮荒。我于四方兽神方诞生于世，虽受上天恩泽，身担重命，却又懵懂无知。”
言音掰着玉米，默默吃着。
“那时世人畏火，不擅烹食，果腹之物都很潦草，可谓茹毛饮血。”
他缓缓道：“可我亦未开蒙，不知如何授其火术，便在一旁，见伏羲传其道，神农授其谷，使之成仙凡之别。后看初生的世人逐渐开智，以石作器，择土为培，建立部族，开辟新河……甚至自行学成了御火之法，根本无需我来教化。”
话里听着有点落寞的味道，言音稍微侧头：“有些遗憾？”
“很是遗憾。”久清墨笑笑，坦诚道，“我自觉愚钝，没能为建世派上什么用处，有负天命，心中羞愧，便独自去向南位，镇守一方，久久未出。”
言音：“……”
还自闭了啊。
“虽愧不敢现，但自那之后，我对人族的未来甚感期待，其命寿虽短，却奇象颇生，若传承不绝，则前景不可估量……故时常瞩目于凡世。”
他如此回想，眼中透着欣赏与期盼，继续道，“于是，待后人修建国度，兴起番邦，我便一时心痒，去传授了铸铜之法。”
有所建树，也算多少弥补了先前遗憾。
“噢。”
没想到这个世界的青铜器竟由此而来，果真是如神话般玄妙，言音听得入迷，又问道：“然后呢？”
有继续推动文明进程吗？
小童摇头，叹道：“世人善战，此乃本性。自铜鼎间衍生的，除了礼乐，还有兵戈。”
有了兵戈，便兴起了战事。
“从那以来，朴质的斗争便已结束，凡尘战乱四起，俗世几多波折，后人在黄土上建立王权，又为了野心燃起狼烟，开创思想以维系统治，百姓在其中总是颠沛流离。”
“……却也在朝代更替间，愈发的繁荣昌盛。”他垂首自嘲一笑，怅然道，“由此我方明悟，天下大势，分分合合，兴兴亡亡。”
他意在反省自己悟性愚钝，不见不解，却不知言音作为世人，听了只觉亲切随和。
原来神兽在世，也非生而全知。
都是在实践中得出灼见。
言音眯起眼，本想去挼挼小童的头发，又不好失礼，只好低头掰几个玉米吃。
久清墨望着远处的亮起的灯火，手上的玉米慢慢凉了，似乎想起了什么，轻笑了一声。
“直至，千余年前，最后一场战事，结束了分崩离析的诸国。有一个年轻人，在俗世中成为了一统天下的君王……”
“我听说过这件事。”言音转头道，“前辈正南方而来，从天而降，传授他治国之道。”
久清墨有些惊奇，头一回听到自己的故事：“传闻竟是这般说的吗？”
“是哦。”
“倒也没那么玄乎，不过是同他陈述了过往所见，时朝兴衰罢了。”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这对命数不过十余载的凡皇来说，想必已是最好的参考了。”
“也许吧。”久清墨笑了笑，不置可否，“那时我只是一心希望，和平安稳的年代，可以持续的稍微久一些。”
比过去的王朝，更久一些。
他捧起手中玉米，小小咬了一口，在齿间细细咀嚼，只觉甘润可口，全无杂质，令人心怡。兀的回想起，过去与新帝巡游，在民间尝到稻米饭中粗糙的硬壳，那些瓜果中干瘪酸涩的种子，还有平头百姓们含泪咽下的杂皮树根。
确是今非昔比。
仅在昏沉之间，曾昼夜辗转过，期盼过的将来，便到了眼前。
在他受困的这一千年。
……
言音正默默啃着玉米粒，突然间，闻到身侧传来莫名的烧焦气味。
她转头一看，见久清墨神情冷冷，稚眼中蕴着沉浓的郁气，手里半个玉米在火焰里顷刻化为了灰烬。
空气中似有些许煞意。
灵鹤吓得缩起脖颈，将脑袋藏在了翅下。
言音亦是一惊，小心试问道：“前辈？”
久清墨回过神来，手中烈火熄灭，炭屑随之细细碎碎落下。他怔了怔，很是歉然道：“抱歉，失态了。可惜小仙尊的一番好意。”
“没事没事。”
言音虽是不解，却不多问，只拿出一张帕子给他擦手，待他沾着雪沫擦干净炭灰，便把手上剥好的玉米粒分了过去。
反正还有。
金黄脆甜的玉米粒递到了眼下，久清墨又是一怔，眼中瞳光澄明，像是从郁色中抽离了出来。
他含着笑意，接了过来：“多谢小仙尊。”
“不客气。”
两人又是沉默，望着落日，接着吃点玉米，视线里满是光影。
*
静了许久，待夕阳尽散，黄昏余晕，灵梁港灯火通明。
人们语笑言阗。
久清墨轻声道：“只是如今，我看着这些，已经体会不到当初的心境了。”
言音擦着手，问：“……为什么呢？”
以他对往事的描述，分明是对这世间充满爱意。
忧国忧民，通晓古今，的确是传说中心怀天下的仁君。
他道：“因我心怀仇恨。”
此时夜幕将近，海岸边渐刚寒冷，久清墨垂眸，淡淡道：“在琼池大阵之下，度过浑浑噩噩的千年，我时常回想起，和一国新帝共叙古今的那段时日。”
“那年轻新帝，虽有一统天下之功，却本质谦逊，常道疆土虽阔，然民不聊生，振兴一事，须得徐徐图之，终其一生，未必得效。又思古今帝相，年老迷心，恐己志不坚，重蹈弊事。”
久清墨道：“便三不五时，求我作他国师。”
“……你没有答应吗？”
“未曾应过。”久清墨忽然笑意苦涩，叹然道，“在推拒之后，我便只身去了琼池……却没想到，那不起眼的一天，会是我此生最为悔恨的选择。”
言音闻言，身子一冷。
“我曾无数次设想过，倘若那年我拒绝的不是新帝，而是琼池，世间诸事，或许会大有不同。”
小童闭上了眼，仰起头颅：“或许如此一来，琼池便不会有此大阵，疫灾发生之际，他们便会毫无防备地死在异兽的铁蹄之下，便不会有今日这般局面。又或许，在疫灾到来之际，我本体尚在，可保住一国百姓，便不至于生灵涂炭。又或许……”
他顿在此处，幽幽长叹。
“可惜古往今来，最容不得的，便是‘倘若’。”
在某个时刻，你轻飘飘做出了某个选择，退路便悄无声息地封闭了。
越是后悔，便越是仇恨。
言音静静听着，不知怎么，身上越来越冷，从骨子里冷向了外头，她抬手往肩上一摸，摸到了一手雪花。
原来不知何时，天上又下起了小雪，灵鹤冻得不行，早就偷偷跑去林子里避雪了。
而她仍固执地沉默着，像裹着硬壳的蜗牛。
一旁的小童又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对话，这才温声道：“小仙尊，我在琼池，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也听到了她对二位门人发的火。
言音手一抖，揉成团的帕子落在了雪中。
也落在了久清墨的眼里。
她早已明白这位过来人如此铺垫是想说什么了，却不敢与之开口。
“当时你等受困大阵，你因那二位术修赴死之言而咄咄逼问，寸步不让。我本也以为，你是在为他们二人的轻言放弃而感到愤怒……但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久清墨便自顾自道，“在灵岛得知前因之后，我特地去见了你，而出现在你身上的，绝非愤怒，而是恐惧。”
她始终心怀恐惧。
言音抿着唇，望着裙上的落雪，手心一片冰冷。
“因为去往琼池是你的决定，你做出的选择，带着他们，去往了出乎预料的险境。”
久清墨看着她逐渐紧绷的侧脸，淡淡的，陈述着：“你那一番怒火，并非是在指责他们轻视生命，你是在掩藏自己的恐惧。而让你感到恐惧的根源，是怀疑自己的选择出现了差错，你害怕的，不仅是身边人的死去……”
言音弱声道：“……别，”别说了。
她脑中一片混乱，意识涣散，心跳如鼓，却仍是不敢抬头。
因为这个人在逼迫她审视自己。
可她根本不想见到自己的心魔。
停下，别说了。
久清墨道：“……你真正害怕的，是他们因你而死。”
她唯恐承担如此沉重的错误。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言崽崽坚强啊，嗷过这关就能大杀四方了QAQ，心理成长可太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