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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钰的低语,行政楼下的人倒是无缘听见。他们看到靳言首战告捷,脸上都浮上了发自内心的喜悦。
“这个主任有点东西啊。”董骏看到靳言跳窗的那一幕,不由得感慨。
王冲虽早就见识过靳言的本事,但此时还是惊叹得连连附和:“真的,这动作、这时机……把握得都绝了!难怪向老大要跟他合作。”
可即便靳言给接下来的大动作开了个好头,最大的变量却还是没有解决。
王冲将担忧的目光投向向清清。
她跟陶萌的对战一直处于僵持阶段,陶萌忌惮于向清清脚下的黑水,向清清也苦于与陶萌的头发缠斗,双方都没讨到好处。
作为顾忌更多的那一方,向清清要更束手束脚一些。她不能真的伤到陶萌,却又要保证自己不会死于对方的攻击,每走一步都要经过深思熟虑。
看出她冷静表象下隐藏的勉强,陶萌黑沉的眼珠里掠过一丝嘲讽:“向清清,你还是那么虚伪。你以为你在我面前扮好人,我就会放过你吗?”
被编成辫子的发丝不安分地在向清清指间扭动着,似乎在寻找攻击的最佳时间。
向清清只得松了松手指,露出掌心抓着的小瓷瓶。
那是一个空间道具,能按主人的意愿抓取距离两米内的物体,但是它的容量很小,能装载的东西有限,基本等同于无用。
然而,在这种目标物体为液体,且能随取随用的情况下,它却变得尤为实用。
她控制着瓶口,时不时滴下一滴黑水来化解自己的危机,眼睛则一直盯着陶萌的脸,不放过对方的每一丝情绪变化。
“不会放过我,那其他人呢?学校里的人有那么多,总不会每个都该死吧?”
察觉到缠着手指的头发猛地收紧,向清清心念一动,继续追问:“你的朋友,还有照顾过你的老师们呢?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也杀了吗?”
“朋友?老师?”陶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冷冷地讥笑道,“我有这些吗?向清清,被那么多人爱着的你根本不会知道我在这所学校里过的是什么日子。讥讽、谩骂、歧视……既不聪明漂亮,也不能言会道的我,怎么会讨人喜欢呢?”
她的面貌狰狞,裂开的皮肤下腐肉蠕动,漆黑的眼珠逐渐浮上猩红的血气,愈来愈像影片中的厉鬼。
向清清摇头,眼里流露出几分可惜:“那些爱你的人听到这些话,一定会很难过。”
听到这样的话,陶萌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头长发猛然炸开,直直对着向清清抽去:“不会的,不会有人爱我的!”
她的发难来得突然,向清清根本无处可逃。众人的心倏地高高提了起来,像王冲这样冲动的几乎要抛下手里的任务,往向清清的方向跑去。
“滋——嘎吱——”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空气里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杂音。在场的人都被这声音吓得一激灵,险些乱了阵脚。
制造出突发状况的人却是好整以暇,不紧不慢地拍了拍麦克风,又带出一串震耳的闷音。
“喂喂,测试测试,大家都听得见吗?”曲星洲的声音从半空中飘出。
大家仍愣在原地,没有一个人回答他的问题。当然,就算他们回答了,好像也毫无意义。
好在,本尊不在现场的曲星洲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个问题:“……哦,我忘了我是听不到你们说话的,那就默认设备一切正常好了。”
这位占领了校园广播的图书管理员颇有仪式感地对着麦克风鼓了一段掌,又欢快地念起了自己临时编的开场白。
“老师们同学们早上好,欢迎收听新城高中早间特别节目,我是主持人郝帅哥,你们可以叫我郝帅、帅哥或者郝帅哥。”
要是在平时,他这番不要脸的自我介绍一定会惹来群嘲。但在这种微妙的时刻,他的突然发声就像一阵及时雨,来得恰到好处,让诸位知情者在傻愣过后很快就精神抖擞起来。
等了那么久,可算是来了!
众选手忍不住惊喜地欢呼起来,陶萌却抬起泛着猩红的眸子冷冰冰地看了左侧的扬声器一眼,用一束黑发狠狠地将其抽了个粉碎。
“无聊。”
曲星洲似乎不知道自己一开口就摊上事了,仍旧对着麦克风语气欢快地说:“第一次用这种设备,开头好像出了点岔子,不好意思啊。不过这个特别节目还是很精彩的,希望各位听众……希望你能够喜欢。”
陶萌脸上的肌肉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一段乐声从四面八方飘来,起先是舒缓大气的前奏,而后是学生们朝气蓬勃的歌声,每一个音符都轻快得像在空气中舞蹈,驱散了茫茫雨天带来的压抑。
她深呼吸着,手指艰难地动作着,试图调动更多、更强的力量,把这段熟悉又烦人的音乐从她的世界里赶跑。
然而,不管她击碎了多少个扬声器,乐声始终缠着她绕个不停,强行拉扯着她,把她……带回那段不愿回首的记忆中。
“停下……快给我停下!”
尖锐的惊叫掀起数朵巨浪,顷刻间炸得学校里的建筑更加磕碜。这样无差别的攻击也带给了陶萌一定的麻烦,溅起的水滴灼伤了她的皮肤,叫她看上去愈发可怖。
灼烧的痛楚与被揭伤疤的惊怒在她的心头交织,发丝霎时间炸起,像发了狠的毒蛇,疯狂地四处攻击。
正当痛苦求生的众人怀疑曲星洲是敌方派来的间谍时,扬声器里的歌声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你有问题要问我?”
猛烈的攻击倏地停下。
陶萌眼瞳颤动,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别人不清楚曲星洲播的是什么,可她在第一时间就听出来,广播里说话的人是合唱队的指导老师张毓慧。
这位老师是个年轻又时髦的女性,跟队里的学生总有说不完的话……当然,这些学生里从来不包括她。
果然,张老师在停顿后迟疑地说:“陶萌……是有这么个学生吧,怎么突然问起她了?”
陶萌嗤笑。
听,果然是这样。
她像个透明人,没有人会在意,也没有人会记得。
广播里的录音不会因为她的态度而停下,张老师在曲星洲的引导下回忆起去年校队排练的事情,叙述的语气逐渐摆脱了迟疑,变得确定起来。
“她是个有点独的孩子……其实我对她并不算了解。她在队里没有要好的朋友,每次都是一个人来又一个人走,就连我们老师跟她说话,也好像很抗拒。”
曲星洲说:“是么?碰上这样的学生,你应该很头疼吧?”
张老师颇有感慨:“在社交这方面,她确实让人头痛。不过在训练上,她却是最让人省心的那一批。”
不用曲星洲提问,她就主动说起陶萌在训练中的表现。
“她真的是个很认真的学生。”张老师感叹道,“她的进步非常惊人。我记得在合唱队选拔时,她其实有好几个音没能唱上去,表现也是队里倒数的。但是到集训结束之后,她已经能将这首歌处理得很好了。”
“比队里大部分学生都要好吗?”曲星洲没由来地问了个攀比性很强的问题。
张老师理所当然道:“那是当然的,这孩子很用功,本身的音色也很好,伴奏的老师那时候没少在我面前夸她。她好像说过吧……以后也想像我们一样当个音乐老师。唉,虽然不善言辞,但她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啊。”
陶萌垂下眼,好像并未因张老师迟到的夸奖而感到高兴。
录音还在继续播放。
这回,跟曲星洲对话的人换成了她的班主任。
那是位年过四十,死板、严肃且不讲情面的冷面教师,从不与他们聊跟学习无关的事情,也从不会浪费时间去关注一位排名在年级一百以外的学生。
陶萌毫不怀疑,对方根本不记得班上有她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学生,就算有印象,也不会为她的事耗费唇舌。
然而,在短暂的诧异后,她的班主任刘老师用一贯的理智口吻答道:“陶萌是我的学生,不过她因为身体问题所以请了长假。你找她有什么事吗?我可以代为转达。”
曲星洲很意外:“刘老师,你跟她还有联系吗?”
刘老师像是觉得他问了什么古怪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当然,她是我的学生,总不能因为她病了就丢下她不管。我一直有定时和她的家长联络,如果需要转交些什么,你可以给我,我会连同新的学习资料一块捎过去。”
听到这里,那些不明白曲星洲葫芦里卖什么药的人都忽然理解了他的用意。
他们齐齐望向陶萌,她独自站在黑水最汹涌的地方,力量与危险置于一线。那张惨白狰狞的脸藏在长长的黑发下,悲喜难辨。
交谈仍在继续,越到后面,对话就越简单。
大大咧咧的体育老师拍着大腿替她打抱不平:“陶萌?我记得,是那个走路不太方便的学生嘛!她班上那群臭小子就爱对着她起哄。他们也不看看自己那青蛙划水的跑姿,还好意思笑话人家小姑娘呢。”
和蔼的数学老师也说:“你说的这个学生我还真有印象,高二上学期的时候吧……她常来办公室问我问题,不过后面她就不常来了。好像说她最近身体不太好,一直没来上学,对吧?回头我帮你去问问刘老师,看看这个学生怎样了。”
……
还有更多的、各种各样的声音不断从扬声器里传出。
他们很多是她的科任老师,也有生活区的宿管、小卖部阿姨。
并非所有人都表现出了对她身体的关心,甚至有相当一部分人对她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但他们都记得她。
就算她轻得像阵可有可无的风,可她说过的话、走过的路里总会有她留下的痕迹,被人看到。
录音逐渐淡去,曲星洲扶正了麦克风,翻开放在手边的《复活》。
这本他看过数次的书,曾经也被某个女孩抱着忐忑又羞涩的复杂心情,一页一页地读过。
他用手指抚过粗糙的纸面,心头一动,舍去了自己打了一晚上腹稿的煽情结尾,对着书上的铅字徐徐念道:
“尽管出土的小草都被清除,尽管煤炭和石油燃烧的浓烟四处弥漫,尽管树木被滥伐、鸟兽被驱逐,尽管身处在这样的城市里,春天依然是春天(注1)。”
“陶萌,希望你能得到真正的‘复活’。”
广播关闭后,四下无声。
再怎么大大咧咧没有眼色的人,都在这气氛的渲染下忍不住沉默了。
最先听到向清清的求和策略时,其实许多人持的是嘲笑态度。要不是她几次三番的威逼利诱,他们根本不会集中在这里,陪她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但在此时此刻,听完广播里的话,看到陶萌的表情,他们又觉得如果真的有两全的办法,那其实也挺不错。
还好,星运会的赛制纵然冷酷,却也容得下选手的突发善心。
站在人群中的徐立轩深吸一口气,打开了自己的系统面板,调出身份卡里的角色介绍。
向清清曾对他说过,希望他能在合适的时间站出来帮他们一把。虽然她没有详细说明是哪个时间,但他觉得——就是现在。
“陶萌……”他把两手拢在嘴边,鼓起最大的勇气对着陶萌的方向高喊:“陶萌,对不起!”
他的鼻尖沁出了汗意,嗓子发紧,声音在不停地颤抖。
站在个人利益的角度看,他应该在骗得向清清的保护后就趁机爽约,避免跟关卡怪物的正面冲突,让自己留到最后。
然而,当他真的把道歉说出口后,他的心情便奇迹般地沉淀下来。
他想起向清清说过的话。
——你可以救她。
通往胜利的道路有很多条,他想选择大家都能赢的那一条。
徐立轩呼出一口气,他拿到的角色介绍足足有三页,除去角色的基础介绍外,还有一大段独白。
那是属于新高校草“徐立轩”的遗憾。
“我曾经跟你说过,蝴蝶的翅膀很脆弱,而且飞行速度很慢,根本无法躲避天敌。它们没办法飞到高空上,你想变成高空蝴蝶……这个说法很天真,是不可能的。”
他磕磕绊绊地说着,胸腔里忽然浮上一股陌生的情绪,好像自己真的能透过这些文字代入到身份里,体会原主“徐立轩”的心情。
“不过,我后面去图书馆查了资料。”
介绍上没有说原主为什么会去图书馆,但他可以感知到那个少年认真又笨拙的温柔。
“书上说,其实在海拔六七千米的地方也存在着高山蝴蝶,它们能飞得很高,据说还有一种蝴蝶能飞跃高山去过冬……我之前告诉你的话是错的,蝴蝶飞不高并不绝对。”
“还有,我没有讨厌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些……男女感情的流言。我以为只要冷处理就好了,没想到……真的很对不起。”
他怀抱着歉意,对着她深深鞠了一躬。
代替原主向关卡怪物道歉。
这种做法或许很可笑,但放在这个要淋着雨抵御黑水与鬼怪攻击的早晨里,这好像是最容易做到的尝试了。
一个女生捏紧了拳头,跟着大声道歉:“陶萌,对、对不起!我不应该嘲笑你走路的样子,我没想到你居然会那么难过……对不起!”
“对不起啊,我胡乱听了几句话就想当然地认为你偷了左莺莺的钱。”
“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负面情绪发泄在你身上……”
“我……”
仿佛是开启了忏悔模式,过去伤害过她的人逐个跟她道歉。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啊?!
陶萌撩开长发,露出一张似哭似笑的脸。她原本的长相与“漂亮”两字完全扯不上关系,现在甚至沦落到连“清秀可人”都够不上的地步。
和暴躁又丑陋的她相反,她对面的向清清理智、沉稳、美丽,与她天差地别。
她眼中的赤红浓得滴血,像只愤怒的刺猬,龇牙咧嘴地竖起一身的尖刺:“向清清,你呢?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也要跟你说一句对不起。”向清清平静地回望她,理智分析道,“我太过冷漠,即便知道这件事有可能会对你造成影响,却还是没有理会,直到事情失去控制后才出面叫停。我虽然不是直接施害者,但我的确是一名帮凶。”
她冷静得不像一个涉世未深的中学生,坦然地认下“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没有故意开脱。在他们的对比下,因为这点打闹就将自己折腾成人不人鬼不鬼样子的陶萌实在太过小气了。
小肚鸡肠的陶萌觉得眼前的一切可笑极了。
事实上,她确实笑出了声。
她的报复成功了,她讨厌的人终于在失去生命的恐惧下挨个对着她承认错误,并试图把她从憎恨的道路上赶下来,与她演一出阖家欢乐的好戏。
而他们所要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一句不痛不痒的“对不起”。
“哈……这算什么?事后的道歉?想让我就这样原谅你们,和你们做好朋友,然后一切都恢复正常?”
她咯咯地笑着,眼眶里却淌出了两行血水,像面具裂出了缝隙,露出了她最真实的面貌。
“那我之前受到的伤害呢?就这样跟着一笔勾销了吗?好人都让你们当了,那我呢?!我不需要这种假惺惺的善意……我不需要!”
她像一片浮萍,在泛滥的黑水中四处飘摇,随时都要被海浪卷走。
向清清皱了皱眉头,陶萌的反应是她预想中最坏的一种。她正要尝试另一套方案,却见从行政楼下来的靳言不知何时蹚着黑水来到了她们边上。
他对向清清摇了摇头,一步一步走到陶萌面前。
她这幅模样像极了他当初在图书馆看到的幻象,都在用歇斯底里的吼叫来掩饰内心的孤独无助。
想当个好老师,确实还挺难的。
靳言叹了口气,对她说:“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所有人都该对自己做过的错事负责。但是,道歉是最基本的,不是吗?”
他态度亲和风度翩翩,已经看不出教导主任梅有仁的痕迹了。
陶萌忍不住向后倒退,手指用力地蜷缩起来,直觉这个人已经洞悉了事情的真相。
二人你进我退,最后还是靳言先停下了脚步,与她隔着一米距离相对而立。
“先把脸擦干净,再好好看看上面的内容吧。”靳言将一块折叠整齐的花手绢并一台解锁的手机递给她,语气温和道,“梦再长,也总有醒来的一天。不管好坏,真正的答案还是要从本尊身上去找的,你说对吗?”
女鬼固然可怕,本质却还只是个没成年的小姑娘,城府不深,三言两语就被吓得浑身僵硬,连甩头发杀人灭口的招数都忘了。
梦造得再逼真,也变不成现实。更何况在真正的当事人面前,他们的漏洞多如牛毛,哪能真的瞒天过海?她什么都知道,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一直没有戳破罢了。
靳言无视她脸上的惊恐,继续逼问:“这里的一切……包括我们,都是假的,但论坛里的帖子却是真实存在过的,对吗?我们在遇到危险之前,论坛上那些似是预警的帖子其实是现实给予我们的警告,对吗?”
他起先也跟其他人一样,以为女鬼在动手之前发布预警帖是受制于规则。可越深入了解,他就越觉得这个说法有漏洞。直到看到陶萌闹出的大动静后,他终于确定:她之前未必是不能,而是抱着看戏的心态,看真假两方人马在她编织出的大网里苦苦挣扎。
而现在,她以为能任由她摆布的傀儡不再按她布置的轨迹行事,反倒转头发现了她的秘密。她除了愤怒外,必然还会感到……害怕。
靳言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语速越来越快,问出的话也越来越尖锐:“你的力量并没有你表现出的那么强大,不断吞噬梦境的黑水就是最好的证明。我猜,你甚至无法自如控制这里的一草一木,每做出一次改变,都要耗费你的大量精力。有人帮你构建了这个梦境,那个人是谁?你又向他承诺了什么?你能确定他不会骗你吗?”
他明明是在笑着,却让她下意识地颤栗起来,脚下的黑水如烧开的热水,急躁得咕咚咕咚地冒起泡来。
“要是你还想活命,那就别再猜下去了。”她讳莫如深,不愿谈及此事,眼眸冷得像结了层冰。
靳言配合地跳过这个话题,把手里的东西往她的方向送了送:“好吧,那回到最初,你要看看本尊们的想法吗?”
陶萌恨恨地瞪着他滴水不漏的笑脸,一把夺过他递来的手机,不耐烦地看了起来。
才浏览了一会儿,她就明白为什么他非得要她亲眼看看。
没想到不过是一晚上的功夫,新语星愿的首页就大变了样。于桐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帖子早就被顶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新的讨论帖,以及她被骂得最狠的那几个帖子。
她随手点开一个帖子。
你为什么讨厌陶萌?
1l:陶萌是哪个?论坛现在都能带大名挂了吗?
2l:说的是日日月月吧,讨厌她居然还需要理由?
5l:同上,根本不需要解释嘛~
12l:觉得她爱撒谎,人品不好?其实我也不太懂,不过那段时间大家都在追着骂她吧,她肯定有问题吧
19l:不是说她还偷室友的东西吗?她就是人品不行啊,被骂活该
“……”
才看了开头,陶萌就失了继续往下看的兴致。
她冷声问靳言:“你是想提醒我有多不受人欢迎吗?”
与其说本尊寄居在论坛上,倒不如说论坛是现实的反射。即便是她,也无法在里头扭曲已经真实发生过的事。因此,他们在论坛上重问“日日月月”的事,得到的的确会是本尊们的真心话。
“别急,你再继续往下看。”靳言好言劝她再耐心一些。
只是在她眼里,不论他表现得有多友善,都透着股威逼的味道。
迫于压力,陶萌只能再次滑动页面。她一路翻到了42楼,才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42l(雅文mio):你们够了吧,到底谁更讨厌啊?
是傅溪。
好像每个提到她的帖子里,傅溪都会出现。
43l(雅文mio):首先,陶萌没有偷东西,那两百块是左莺莺自己乱放找不到了,请各位正义小卫士自觉向她道歉。其次,她也没有说谎,她跟徐立轩的关系的确还不错。我不觉得她有多丑,只觉得死咬着她骂的你们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44l:楼上是日日月月的朋友吧?你说她没偷就没偷?证据呢?
45l:她自己都敢把那种话说出口,还不让我们嘲?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什么样,还跟徐立轩关系不错呢
46l:[图片][图片][图片]说没有证据的,这是左莺莺在群里说的话,她在里头清清楚楚地说了“钱其实是我自己忘了,没有被偷啦~谁知道大家都急急忙忙地跑去骂她了,怪只怪她平时不会做人,出了事大家都怀疑到她头上咯”
48l:我作证,我在这个群里,当时也看到了
49l:作证+1,讲道理,偷东西这事不是早澄清过了吗?拜托大家都看看吧
50l:就算她没偷钱,还有校草那事吧
51l:巧了,隔壁开了个新帖,校草发朋友圈帮日日月月正名了,人家没有说谎,他俩确实认识
56l回复51l:看到了,他怎么不早说?弄得大家里外不是人
57l:人家不是说了吗……他不看论坛很久了,号还是他在初中部那会儿注册的,估计撒谎精这事是近期才传到他耳朵里吧
这些事已经澄清过了吗?
看着帖子里出现的一个个熟悉名字,她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分不出虚实真假的恍惚。
那个承诺帮她造梦复仇的人在骗她吗?
还是说,这又是眼前这群人弄出的把戏?
她逃似的退出这个帖子,匆忙点开她那被骂了一百多页的记录帖,试图通过里头大篇幅的恶言来让自己清醒,却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id。
【树洞】我发现,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11855l:我吐了,就你也配喜欢校草?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什么样
42566l(苏yian)回复11855l:动不动就吐来吐去,有胃病就去吃药啊
11856l:心疼校草,被这种人缠了那么久,心里一定很膈应吧
42567l(苏yian)回复11856l:当事人都没吭声,你就叭叭上了?还挺能耐
37822l:看完这帖,我终于知道不可说到底为什么会成为不可说了
42773l(苏yian)回复37822l:拜托,没几个人愿意天天被一群自我意识过剩的傻子挂在嘴边吧
41888l:观光团打卡,这瓜吃得我好撑,嗝
43001l(苏yian)回复41888l:有时间就多读点书,少上网冲浪,别一不小心就被浪掀翻了,懂?
……嘴巴真坏。
陶萌在心里偷偷吐槽,手指却不受控制地逐页往下翻。
尽管没有证据,但她已在心中认定,这位战力超群的嘴强王者就是她认识的苏源。
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帖子的事情,不眠不休地逐层逮着骂她的人反驳,遣词用字刺耳辛辣,气得论坛里的人直跳脚。
可他们那点战力怎么比得过苏源?他轻轻松松地把他们怼了个哑口无言,又噼里啪啦地放了个地图炮。
43876l(苏yian):基本看完了。我觉得真是好笑,那些动不动就恶心受不了的,你们有什么立场嘲笑她?她是吃你家大米了还是欠你家钱了?这年头喜欢一个人还要被外人指指点点,说不般配?你们是那什么校草的妈吗?我看你们是事儿他妈还差不多!
43877l(苏yian):哦,还有,说人家跛子、长得丑、心理阴暗的,你们又是什么积极开朗阳光向上、躲在网线后嘲笑人缺陷的仙女吗?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该知道人身攻击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吧?对,没错,不用怀疑了,我就是在骂你们不正常。
43880l:兄弟,会骂你就多骂点。
43883l:……作为被地图炮的一员,我居然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干嘛要管人家交什么朋友喜欢什么人呢?
43885l:对啊,跛脚什么的,如果能选择,日日月月也不想的吧。
43888l:突然觉得自己好过分。
但总有一些人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了事,仍在咄咄逼人。
43900l:管理员快查查吧,我看那个苏yian搞不好是日日月月的小号。
43905l:外面那些证据说不定还是她自己p的呢,如果她真是清白的,为什么一开始不澄清?
43908l(苏yian)回复43905l:把爷给整笑了,她真的没有为自己辩解过吗?辩了,但没人听,截图在这里[图片]。你自己骂错了人,还要怪人家站着让你骂了,你脸盘子咋那么大呢?
43916l回复43908l(苏yian):你到底是谁啊,这么帮着日日月月,你不会暗恋她吧?
43919l(苏yian)回复43916l:动不动就恋来恋去,你们的青春也太苍白了吧。我朋友没有做错事,我替她出头,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朋友。
陶萌把这两个字放在嘴边轻轻念了一遍。
她记得她曾问过苏源,他们算是朋友吗?
那次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逃课,心里没有半点违规的兴奋与不安,只有像吸满水的海绵一样沉重的茫然与悲伤。
彼时与她还不算很熟悉的少年语气不善地答道:“朋友?把我俩的关系勉强拉到最满,都靠不上边。”
然而,说了这种话的人,却愿意花费一晚上的时间替她逐字逐句反驳那些骂她的人。
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笨蛋。
陶萌鼻尖微酸,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到想哭的感觉了。
“我应该相信谁?现在、过去……全部都一切,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真正想要做出的选择究竟是什么?”
她抬起头,染着血雾的眼茫然地望向靳言,像是在问他,又更像在问她自己。
忙着往前挤的NPC们也停下了动作,仰起一张没有五官的脸齐齐向她看去,像是在等待她找出答案。
时间的流速仿佛一下子变得很慢,冷凝的沉默中,一件不明物体忽然从天而降,霸道地盖在她手里那台还亮着屏的手机上。
那是一本软皮抄,粉色的封面上被人精心贴上了可爱的小熊贴纸——这其实是傅溪送给她的本子,从拿到手以后,她就决定要用它来记录自己的小秘密。
陶萌眼睫微颤,如有所感地抬头往上看了一眼。
五楼音乐教室的窗户大开着,却看不到晃动的人影。
她沉默地翻开了自己的日记本,原本空白的页面渐渐浮现出女孩娟秀的字迹。
……
2019年6月X日星期五晴
今天朱胜男又故意扣下了我的作业,老师很生气,在课堂上点名批评了我。
我开始习惯她的针对了,本以为这次也会跟之前一样,没想到我的组长居然举手替我作证,说她确实收了我的作业本,还把它交给朱胜男了!
骑虎难下的朱胜男只能说是自己漏交了,老师跟我道了歉,还让朱胜男下次注意一些。经过这件事以后,她大概不会再用这种方式为难我了吧。
2019年6月X日星期三晴
我在体育考试上摔倒了,所有人都在笑,好吵。
但是在体育老师问他们谁愿意扶我去校医室时,居然有好几个人举手。
真奇怪,他们不是很讨厌我吗?
2019年7月X日星期一小雨
合唱队集训开始了,我有几个音没唱上去,其他队员都在偷笑。
我要好好练习。
2019年10月X日星期三阴
今天的训练里,老师点名表扬了我,很开心。
2019年11月X日星期一阴
“红烧茄子”给我带来了新消息,她说她没忍住帮我骂了那些在网上胡说八道的人,还有一部分人认同她的观点。
她说,我应该多跟别人说话,这样他们才会更了解我。
可是我不敢。
2019年12月X日星期天多云
今天试着按照“红烧茄子”的建议跟别人搭话,结果被无视了,他们好像没听到我说的话。
果然不行,我做不到。
2020年2月X日星期天阴
假期结束了。
在家的时候我满心忐忑,但回到学校后,我发现我的校园生活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就这样吧。
2020年2月X日星期三大雨
虽然之前说了“就这样吧”,但我果然还是很难过。
有人通过群聊私聊我,如果他有办法能让我恨的人生不如死,付出惨痛的代价,我会按照他的话去做吗?
真是个怪人,不会又是朱胜男的恶作剧吧?
虽然我没有回复他,但我还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我想,我不会这样做的。
我想要的是以牙还牙,而不是打着回击的名义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
2020年2月X日星期二小雨
今天发生了一件事,徐立轩主动跟我道歉了,还站出来帮我澄清了帖子的事。
我不想和他说话,他却硬要跟我把所有事都解释清楚。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跟我说这些事,难道他又要“扶贫”吗?我不需要他的同情!
听到这些话,他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他说,他从来都没有那样想过,他还以为是我不想和他说话了。
所以……我们都误会对方了?
我不由自主的想,如果我一开始就主动向他问个清楚,情况会不会好很多?
2020年3月X日星期五多云
因为一点小意外,今天的级会上,我居然跟向清清坐在了一起。虽说这段时间里,我与她渊源不浅,但这其实是我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不得不说,撇去偏见,她给人的感觉的确很舒服,怪不得有那么多人喜欢她。
她的笔掉了,我帮她捡起来。
她说:“谢谢,还有对不起。”
其实本来也不是她的错。
我回:“不用谢,没关系。”
然后我们都笑了。
这算不算是……一笑泯恩仇?
2020年4月X日星期五晴
今天,我和傅溪正式和好了。
“红烧茄子”也成了我亲自认证的好朋友。
我的世界好像真的开始放晴了。
2020年5月X日星期一多云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
朱胜男和左莺莺不知道为什么又大吵了一架,还闹到要找家长,整个高二年级都在讨论这件事。
前段时间“嘲笑”了我不切实际幻想的徐立轩在事后居然跑去图书馆查了很久的资料,告诉我高山蝴蝶的存在。
合唱队的张老师问我没有没兴趣去给新一届的合唱队开个动员会,讲讲我自己的经验。不过,我还没决定好。
班主任刘老师跟其他班的老师一起给我们这一层楼的班级开了一次班会,主题是交流。我想起“红烧茄子”的话,试着回应了别班的同学。原来,跟陌生人交流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
当然,还有苏源。他知道论坛上的事后把我大骂了一顿,还顺藤摸瓜进去将整个新语星愿掀了个底朝天。大家都在猜那个战斗力惊人的神秘人是谁,甚至还有人特地跑来问我。
我很好奇他到底哪来的账号,他却故作高深,怎么都不肯告诉我。
2020年7月X日星期五晴
这是高二的最后一天,下学期的我将升到高三。我对过去一年发生的事情还是无法释怀,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朱胜男、左莺莺和那些嘲笑我欺负我的人。
但我不会再就此停下了。
我会努力让自己每天都比前一天变好一点,直到破开束缚心脏的茧。
我希望未来的我能活在阳光下,像徐立轩跟我说的高山蝴蝶一样飞得很高、很远。
……
过往的记忆随着一页页浮现、更替的日记不断复苏,填满她空洞的内心。她那被黑暗侵蚀得七零八落的世界终于重新涂上了色彩。
尽管并不是所有记忆都是美好的,但那都是她体会过的情绪。
那才是属于陶萌的人生。
她的手指拂过纸面,视线聚焦在纸后透出的墨水印上。
她很确定七月份的那篇是她写下的最后一篇日记,难道这页纸背后的是……
她瞪大了眼睛,突然把呼吸放得很轻,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最后一页。
那是另一个人的字迹,龙飞凤舞,如他本人那般吊儿郎当。
2020年10月星期五晴
这一天,下了很久的雨停了。
陶萌做回了她自己。
视线忽然变得模糊起来,温热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晕开了纸上的字迹。
是了,她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她可以不故作大方地原谅。
她可以自由地去恨,去生气,去表达她的不满。
她可以去报复他们,用她喜欢且认同的方式。
但是在做这些之前,她会认认真真想个明白,再堂堂正正地去下手。
她懦弱、自卑、敏感,可她从未忘记自己要坚持的底线,也不会放弃自救。
她不会变成她讨厌的样子,她要活在阳光下,比那些嘲笑过她的人都耀眼。
恍惚间,她好像又听见那人靠在墙边,漫不经心地问她:“高兴吗?”
陶萌把日记本按在胸口,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却在努力微笑:“谢谢你……我非常、非常、非常高兴。”
下了很久的小雨终于停歇,崩塌的世界迎来重构,无脸NPC化作微光消失。
温暖的晨光穿过稀薄的乌云打落在她的身上。她眼中的红雾开始褪去,青白的皮肤开始变得红润,过长的头发指甲渐渐恢复正常……不论怎么看,她都更像一个身体健康的活人女孩。
一众正方阵营的选手在愣怔中收到了属于他们的报喜通知。
【系统】在你们的共同努力下,角色[陶萌]放弃复仇,危机解除。长夜已尽,困扰你的噩梦终究会随着曙光的出现而湮灭。支线任务[校园守护者]完成,主线任务完成。
王冲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用力地掐了自己一把:“她怎么变样了?我、我们真的成功了?应该不会再出变故了吧?”
董骏对王冲的乌鸦嘴有心理阴影,连忙捂住他的嘴:“赢都赢了,求你别说话了!”
看到这一幕的人纷纷大笑起来。
楼下的人后知后觉地雀跃欢呼起来,连钰站在楼道的窗户旁,随手将撬门的小针丢到地上,抬头望了望天空。
乌云散去的天空晴朗清澈,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某个苦瓜脸小姑娘终于变回了正常人模样,抱着自己的日记本又哭又笑。
他弯了弯嘴角,语调依旧透着漫不经心:“变成蝴蝶了,这不是很好嘛。”
忽而,一道探究的目光准确地捕捉到他的位置,直直向他投来。
他隐于阴影之中,与楼下的靳言遥遥对望。
随即转身消失。
*
注1:出自《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