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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平安在赵素衣走后,选择了自尽。
他知道自己做过很多恶事,并从建立玄灵教开始,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他不能接受自己死在赵素衣手上,这对他而言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赵平安从小时候起,就觉得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天生好命,投胎到钟鸣鼎食之家,没有付出就能享受锦衣玉食。而他的爹娘却要忍受严寒酷暑,在简陋的茅草屋里编草筐。
一只草筐卖不了多少钱,全家人经常吃不饱饭。
赵平安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便去问他的阿娘姜娘子。姜娘子只是摸摸他的头,含着泪说:“平安,这都是命。”
赵平安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长到了九岁,阿爹生病去世后,姜娘子又相思成疾,家中生计难以维持。他们母子两个又在姑姑的帮助下,带着赵润的遗骨前往故乡渔阳,投奔亲戚。
亲戚姓薛,听说是他二婶婶的乳母。
只不过渔阳距离黔州太远,中间隔着秦岭与淮河,南北千里。他们一路颠沛,为了省下路费,三天才分着吃一块馒头。晚上便睡在路边,风餐露宿。
他们就这样走了两千里,赶到渔阳时,姜娘子也重病去世。她临终前,把赵平安托付给薛姥姥照顾。
薛姥姥是个很和善的人,她给赵平安请了先生,希望他可以读书上进。赵平安没有辜负她,礼乐诗书一点就通,小小年纪写得一手锦绣文章。
赵平安曾励志要考取功名,还幻想有朝一日能帽插宫花,驾马行过朱雀大街。
他十分认真地读书,以便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自己活得很好,不会再挨饿受冻了。
然而没多久,张晓来到了渔阳南园。赵平安对于这位舅舅的印象很深,从前在黔州时,他隔三差五带着礼物到家中做客。
张晓见赵平安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平安,你想不想报仇?”
赵平安一头雾水:“报什么仇?”
张晓告诉他:“你的姑姑是高阳长公主,你阿爹是应该继承帝位的太子。如今坐在龙椅上那个叫赵柳的,是窃国的贼。
“他心狠手辣,构陷你阿爹,逼得你们全家只能躲在山中。你们原本不必活得这样辛苦,是他偷走了属于你们的一切。”
赵平安一开始并不相信,直到张晓带他见了他阿爹从前的亲信。这些人都被赵柳害得家破人亡,侥幸活下命来。
他们唤他殿下,语气谦卑而恭敬。
赵平安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生来并非编竹筐的命,是可以吃饱饭的。同时他也明白,为什么姑姑和别的亲戚一直避免和他们见面的原因。
这迟来的真相,瞬间将赵平安天真美好的梦想击了个粉碎。他永远忘不了在黔州的日子,忘不了郁郁病死的阿爹,也忘不了在奔波中病情日益加重的母亲。
他们本不应该是这样的生活。
赵平安虽然没有见过赵柳,但心中对他已经充满难平的怨气,恨他一手促成的苦痛。有句话叫“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赵柳欠了一笔血债,需得血偿才显得公平。
最后,赵平安选择离开南园,和张晓一起。他从这位舅舅的口中得知,赵柳册立小儿子赵素衣为太子。
赵素衣身上混着北方胡人的血,是个披着汉家皮的小蛮子,一本《论语》半年都读不完。平日里只知道追猫逗狗,胡乱撒野。
赵平安便记得了,赵柳虚伪奸诈,赵素衣不学无术。他今日落到赵素衣手里,新仇与旧恨叠加在一起,怎么能甘心被一直瞧不起的大仇人儿子处死?
赵平安双手撑着布满灰尘的地面,慢慢直起上半身,靠着阴冷的砖墙坐起来。他看了眼光线昏沉的牢房,清楚没有谁能在短时间内赶来救他。
明天一到,赵素衣就要杀他。
赵平安自嘲般地笑了一阵,随即便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剧烈的疼痛顷刻间袭来,大量的鲜血呛入喉咙,令赵平安有种透不过气的窒息感。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名字取的不好,说是平安,却未得几日平安。
恍惚中,赵平安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阿爹在院子里给他做了一架小秋千,秋千旁边则有一片绿油油的小菜园子。
他向往常一样跑到山下去玩,回来时,正在菜园里浇水的阿娘回过头,朝他温柔地笑:“回家啦,平安!”
赵平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眼角却划过几行泪水。他很想再坐一坐阿爹的小秋千,再尝一尝阿娘做的饭菜。
小秋千会悠悠地荡起来,阿娘的饭菜又放多了盐。
他带着愤恨与不甘死在了日出之前。
赵素衣得到赵平安自尽的消息,是第二天上午。他高烧刚退,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但还是执意去了关押赵平安的牢房。
他看到了他的尸体,靠着墙,双眼定定地望着前方。
对于赵平安的自尽,赵素衣没有感到很吃惊。依照赵平安的脾气,自尽是他保留下最后一丝体面和尊严的最好办法。
赵素衣缓步过去,弯下腰,替赵平安合拢双目,转头向一名官差塞了些钱:“麻烦你去打听一下,赵平安的父母的坟在何处?将他葬在旁边吧。”
不多时,郊外的几处老坟旁,又竖起了新碑。碑是用木板临时赶制初来的,上面写有“平安”两字,其用笔瘦劲奇崛,如割玉断金。
时隔多年,赵平安又回到了他父母的身边。
渔阳县解封是是在一个月之后,桂花开放的时节。死者共四千六百二十一人,其中包括医者一百三十二人,官差三百九十三人。下辖郑庄村、茂村、莲塘村十室九空。甚至户丁尽绝,尸骨无人收敛。
赵素衣挑了个黄道吉日,再一次登上东门的城楼。楼上那口黄铜大钟是前朝载圣末年铸成,他上回未细看,这次才发现它表面浮雕是数年前渔阳城众人祛除瘟疫的场景。
赵素衣凝视眼前那些百姓、小吏、医者的形象,隔着三十余年的时光,他们似乎也在看着他。
“殿下,时辰到了。”杜县令在后面提醒一句。
赵素衣点了下头,抬起双手缓缓推动木质的钟锤。静默许久的黄铜大钟再次发出悠长的声音,如涟漪般向四周扩散开来。很快,一声声钟鸣自城中响起。
穗儿和阿桂正坐在院子里剥毛豆吃,她听到外头如海潮般层层的钟声,转头问:“哥哥,是城门要开了吗?”
“是。”阿桂看着她笑,“我们可以回家啦。”
穗儿放下手里的一小盆毛豆,兴奋道:“哥哥,我们出去看看吧!”说时,她没有等阿桂同意,站起来,欢欢喜喜地跑出门去。
“穗儿!”阿桂叫了妹妹一声,赶紧去追她。小姑娘嘻嘻笑着,并没有回头。她也不害怕,独自一个人跑到了街上。
穗儿看到很多居民和她一样来到外面,只为听一听钟声。忽然间,她感觉到有人从后面轻轻拍肩膀一下。她以为是阿桂,回头看去,才发现是一位面容秀美的少女。
少女一身素白衣裙,手臂挎着只竹篮子,篮子里面装有一把用碎布料扎成的稻穗。它们有着澄黄的颜色,是足以乱真的模样。
穗儿认出少女,向她打招呼:“阿月姐姐!”
云间玉不会说话,她笑着点点头,从竹篮里拿出枝稻穗递给了穗儿。眼下本该是农忙的时节,穗儿一双手拿住稻穗,想到了家里的田地曾经也是种满稻子的。只不过稻子全被旱死,自己和哥哥又离开这么长时间,地里应该早就荒了。
穗儿年纪小,脑袋里装不下许多的愁绪。她想着自己和哥哥马上就要回家了,只要认真打理,那荒死的田还会活过来。再挑个好日子将稻谷种下去,过了冬,它们总会长出来,结出又长又大的穗子。
她从前也听父母讲过,渔阳曾经也闹过灾,饿死很多人,病死了很多人。那些坟茔早都找不见了,只有稻谷一年年的黄,一年年的青。
现在稻谷也没有了。
穗儿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十根指头和她一样都短短小小的。不过她相信,它们会和那些将要被种下去的种子一起长大。
穗儿期待着自己能够变高,也期待着看见家乡的土地结出成片金灿灿的稻子。她抱住云间玉送的小玩具,微笑着:“谢谢阿月姐姐!”
渔阳城的四道城门在辰时一齐打开,被隔绝了近两个月的风瞬间涌向城内的各个角落。冯筠没有跟随赵素衣一起登上城楼,他来到了县衙的大门外,那里有一块新竖立的石碑。
石碑很长,密密麻麻刻着很多医者的名字。它的末尾处则是赵素衣的题字,特意与人名隔开了一段距离。他写的不是什么歌功颂德的词,就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春风可待”
有小部分人觉得这几个字写在这里不合适,这般轻松的语境,更应该出现在山水游记之中,而不是这样具有纪念意义的石碑上。
杜县令也委婉提过意见,但赵素衣依旧这样写了。
他向来是这样我行我素。
冯筠走上前去,他停在赵素衣的字迹前,抬起手,像临摹般沿着笔画轻轻抚摸着。他觉得他的笔锋如骤雨初晴时的光,刀一样破开重重阴霾。
沉痛的过去不该忘怀,留给人与时间去铭记,而希望永远向前。
春风终有一天会再来,万物可待。
赵素衣和冯筠在城门开后的第三天,跟随朝廷派遣来的医官和其它人员一起离开。薛姥姥染病去世,受她嘱托,赵素衣要带云间玉一起返回长安。
虽然长安城是云间玉的故乡,但她被人贩子拐卖时年纪太小,对长安的记忆太少。一下子离开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她心里难免有些不安。
云间玉回到南园收拾好东西,到马厩里牵了马。她十岁的时候在街上看见有郎君骑马经过,就告诉薛姥姥也想要学骑马。薛姥姥起初没有同意,觉得她一个女孩子,又不出远门,没有必要学这个。
云间玉犟劲儿上来,就是要学。薛姥姥拗不过才同意,最后她跌了半个多月的跟斗才学会。
渔阳城小,云间玉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只是卢郎中的医馆。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处,她要出远门了,不再回来的那种。
云间玉牵着马走到南园大门外那棵老槐树下,取出一方手帕。她弯腰从老槐突出来的根系旁抓了把泥土,用手帕兜着包好,揣入衣襟里。
这样,就算是把故土装进心里了。
她不等人来接,自己骑上马离开了南园。因为时常练习,她的骑术不曾生疏,一路小心避让行人,很快就到了县衙门外。
云间玉正巧遇上赵素衣和冯筠,她本来想过去,但一看他们身后跟随了不少官差,决定在旁边等一会。
冯筠已经知道了薛姥姥的事情,知道云间玉要跟他们一道儿去长安。他眼尖,转头发现了她,挥手打招呼:“月娘,怎么不过来?”
云间玉也向他挥手,她得到允许后走过去,拿出随身携带的本子和木炭制成的笔,写出两个字给赵素衣瞧:“哥哥。”
薛姥姥临终前告诉云间玉,那位殿下比她大一岁,要唤哥哥。
她记住了。随后又翻过一页,又写:“冯哥哥好。”
冯筠乐道:“你也好。”
赵素衣看着云间玉,这册话本故事中天定的主角。他作为天定的奸角,说丝毫没有嫉妒心,那是不可能的。
但对方只是一个小姑娘,甚至还大大方方叫他哥哥。再想到之前托付她照顾穗儿的事情,赵素衣顿觉自己有种不上台面的小家子气。他叹了口气,也露出笑容:“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赵素衣,朴素的素,衣裳的衣。”
冯筠想不到赵素衣会自我介绍,颇感新奇,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赵素衣面上仍保持笑容,他借着衣袖遮挡,伸手猛掐冯筠大腿,和善道:“我们走吧,中郎将。”
“中郎将”被掐得险些痛呼,他当着众人的面不敢出声,憋得脸都涨红了。他表情难受,五官都往中间挤,皱成包子模样,嘴咧着说:“走,殿下。”
“赵哥哥!”
这时,穗儿和阿桂跑了过来。他们也打算今日离开渔阳城,赵素衣以为这兄妹两个是来辞行,主动走向他们:“慢些,别摔着了。”
“赵哥哥,”穗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给他,“刚才有个小乞丐,他受人所托,让我带这个给你。”
信封上没有署名,可赵素衣就是知道,它是郑乌有给自己的第二封信。
他展开信纸,果不其然,是一行熟悉的字体:“渔阳是我送给殿下的礼物,还有一份在长安,殿下也会喜欢的。”
冯筠凑过头来:“写的什么?”
“废纸而已。”赵素衣将郑乌有的信纸揉成团,他对冯筠招招手,“偷着告诉你个小秘密,你可不能说出去。”
冯筠附耳过去,疑惑道:“什么秘密?”
赵素衣满腹的坏水,他想着冯筠从话本外的世界来,一定也知道小月亮这个名字。他就是想看他的反应,故意说:“云间玉她的乳名叫做小月亮。”
小月亮。
冯筠没有看过原著,对封面上那句“小月亮,其实我对你一见钟情”可谓是记忆犹新。他原本以为小月亮会是那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勇猛女子,没想到竟是位身有残疾、脾气温柔的姑娘。
他心说“我吃大甜瓜”搞创作真是剑走偏锋,这小说不是爽文,竟是篇励志文。
不过现在的冯老师已经没了刚穿越那会儿抱男女主大腿的心思,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事好比三千弱水我只取一瓢。
他在梦中已经拥有了一轮月亮,好不容易才抱住的,认定了,就不换了。
冯筠不明白赵素衣为什么会告诉他这件事,心里怀疑自己穿书者的身份是不是暴露了。他仔细想想自己的行为,只觉得言行举止方面都滴水不漏,没有任何出现破绽的地方。
冯老师猜测,阿宝这是过于敏感,他出生时有个母亲梦月入怀的异象,忽然遇见小月亮,难免感到新奇。阿宝又和自己的关系非同一般,克制不住分享八卦的心罢了。
冯筠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他拿出好兄弟的架势,拍拍赵素衣的肩膀,向他笑:“不管怎么说,阿宝都是独一无二的。”
赵素衣愣了,他本来想看冯筠强忍惊讶的傻瓜模样,没成想这个呆子竟会说这样的话。他心里欢喜,羞恼地别过脸去,扒开冯筠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嘴里小声嘟哝着:“不知为什么,这话让你说的好土。”
“土就土吧,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臣一片拳拳之心,还请殿下明鉴。”
“巧舌如簧。”
冯筠望望天色,又正经起来,朗声道,“殿下,该启程了。”
他们出发时,有民众自发来送。渔阳接连经历了两次大灾,他们已经拿不出临别时的赠礼。依照以往的习俗,做了几把万民伞。
伞下坠着各色各样的布条,红红绿绿,长短也都不一样。它们唯一相同的的地方,是上面都写有当地居民的名字,以及祝福的话语。
这是他们送给灾害时,来到渔阳城所有人的礼物。
“赵哥哥!”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道稚嫩童声,赵素衣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瞧见一个东西朝自己飞了过来。他伸手接住,发现那是一枝桂花。
他很喜欢这份礼物,抬起头向寻找穗儿的踪迹。但她的身影已经完全融入到拥挤的人群中,再难看到了。
赵素衣将桂花别到衣襟上,骑马缓慢前行。当走过城门口,他回头,眺望渔阳这座城。
不远处,日照平川,栖鸟还巢。
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