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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很快过去,到了离开的时间,赵素衣将小隔间收拾整齐,背上小包袱走了出去。
他抬头望向天空,视野内布满灰蒙蒙的薄云,看样子一会儿是要下场小雨。
这几天一直有雨,本来应该是件很欢喜的事情。但赵素衣从医女的嘴中了解到,这次瘟疫已经秘密传染过一段时间。此时爆发,病患数量骤然增多,城中各大医馆都急缺人手。
更要紧的是,有传言称,渔阳的粮食快要不够吃了。城内人心惶惶,有很多百姓冒着饿死道边的风险,也要逃离故乡。
坏消息一个挨着一个,赵素衣实在欢喜不起来。他与世隔绝了七天,不清楚渔阳城中究竟是什么情况。之前给杜县令写了信,但一直都没收到答复,这令他更加不放心起来。
他决定去县衙一趟。
赵素衣正想着,忽觉肩膀一沉,原来是冯筠将手搭了过来。他下意识一个肘击,正中冯筠的肋间。
冯老师夸张地“哎呦”一声,弓着腰连忙喊疼。
赵素衣被冯筠叫得手足无措,想不到这人比自己还高的身形,居然如此娇弱。他注视着他,小心地开口:“你...还好吧?”
冯筠皮糙肉厚,屁事没有,只是想单纯地逗逗赵素衣。他见赵素衣对自己竟是难得地关心,心里说什么也不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佯装出委屈模样,张口就是句不知好歹的话:“你给我揉揉,揉揉就不疼了。”
赵素衣犹豫着看了冯筠一会儿,手略微抬起来些。冯筠注意到他这个微小的动作,心中一喜。糟糕的是,他脸上表情也跟着一喜。
赵素衣瞬间意识到自己被骗,当即气得踩了冯筠一脚,冷笑道:“正人君子?嗯?”
冯筠忍住痛,光速道歉:“错了错了,我错了。”
赵素衣翻个白眼,他也不听冯筠在说什么,扭头就走。
“阿宝,你等等我!”冯筠在后头追。
他们按照约定,一起去接穗儿。
月娘忙着照顾病患,一时间也顾不上穗儿。她记得离开的日子,很早就在院子里等着。她远远看见赵素衣和冯筠,高兴地扑过去。再看赵素衣摆出一张臭脸,问:“赵哥哥,又和冯哥哥生气啦?”
这个“又”字,很有灵魂。
她左瞧瞧赵素衣,右瞅瞅冯筠,杏仁圆地乌色眼珠溜溜一转,伸手抓住两个人的衣袂,动作麻利地系成了个结。
穗儿抬头微笑:“好啦,不要闹啦。”
冯筠颇感欣慰,拿出几块奶糖塞给穗儿。随后,又拿出几块梅子糖塞给赵素衣,笑道:“那些给穗儿,这些给阿宝。”
赵素衣没有拒绝他的糖,一只手紧紧攥住了。而他的另一只手,则解开了将自己和冯筠连到一起的结。
有形的结连在袖子上,它被解开了。无形的结连在心上,它似乎还在。
赵素衣和冯筠一左一右牵着穗儿离开医馆,他们原本打算先把穗儿送回旅舍,然后再去县衙。不过走到一半,就听路人说那家旅舍已经被官府暂时封禁,听说是里头的酒博士得瘟疫病死了。
“那店主呢?”冯筠问。
路人道:“酒博士是店主的独子,他赚一辈子钱,到头来还不是为了儿子。如今儿子没了,生活也就没了指望。他受不住打击,把人埋葬之后,夜里就吃包耗子药,把自己药死了。”
此时,天落下小雨来。一滴滴打在人的身上,尽是点点凉意。
路人怕雨下得大了,连忙告辞。
冯筠拉拉赵素衣的袖子,轻声叹:“阿宝,我们走吧。”
赵素衣这才从路人的一番话里醒过神,他凝视空而静的长街,嗅到了新雨的清新水气,以及焚烧黄纸后的焦糊味。听到了夹杂在雨声中的、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三两声啼哭。
人生海海而已。
赵素衣垂下眼睫,转身向前,朝渔阳县衙的位置行去:“走吧。”
渔阳县不大,没一会儿工夫,他们就来到了渔阳县衙门外。赵素衣的鱼符已经随着信件交给了先前那名不良人,他没办法自证身份,就拿了冯筠的铜鱼符,拜托门外衙役交由县令。
很快,一位师爷模样的中年文士,步履匆匆而来。他眉间满溢喜色:“可是朝廷派来的钦差?”
赵素衣面不改色:“是。我们先一步赶到渔阳,来见杜县令。这位是太子亲府中郎将冯筠。”
冯筠一时间没想明白赵素衣假冒钦差想做什么,他琢磨着他定有考量,也便默认下钦差身份。
师爷看看穗儿,虽奇怪她的来历,但也没有详细询问,先迎他们进了府。
县衙中的大堂和二堂是刑事和民事纠纷的,三堂是县令和其下属商议事务的地方。他们还未走到,就听到三堂内传出激烈的争吵声。因为距离的关系,听不太清楚。
师爷歉然道:“杜明府在与同知和县丞商议封城的事情。”
“封城?”冯筠问。
“是啊,封城。”师爷向冯筠无奈道,“不瞒中郎将,杜明府之前向陛下请旨,只说了渔阳旱情严重需要粮食,以及希望派遣医官到渔阳的事情。没成想这次这般严重,杜明府担心再这样下去,瘟疫会扩散到整个燕郡,便想着封城。”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三堂门外。一只茶杯忽然被扔过来,直直地被砸到门槛上,磕了个粉碎。里头的茶水“啪”地飞溅出来,湿了一地。
有人嚷道:“封城,两个字说着简单,可不是说封就能封的。首先要获得朝廷首肯。其次是要快,不能让太多的百姓离开渔阳。最主要的,还要保证全城的人水粮充足,不被饿死。眼下的渔阳,任何一条都做不到!”
师爷尴尬咳嗽:“明府,钦差到了。”
那人神色和缓了些,命人打扫了摔碎的瓷杯,歉然道:“下官杜彦,让两位钦差见笑了。”
赵素衣避开地上那滩茶水,走进门去:“杜明府,事情我已大概知晓。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渔阳是不是一定要封城?”
“是。万一疫情扩散至整个燕郡,再至整个燕国,那我便是千古罪人。”杜明府道,“只有封闭渔阳,追本溯源,关门打狗,才有胜算。”
“那好。”赵素衣取下他背着的小包袱,包袱里头似放着什么重物,撂在桌上时发出一声闷响。他解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一方被白绢包裹的龟钮大印。
这是他的太子金印。
原本想着渔阳城旱灾严重,如果遇到紧急时刻,这方印章说不准会起作用,顺手就给装进了包袱里。
赵素衣亮出他的金印:“多年之前,渔阳也闹过一场瘟疫。那时候正逢乱世,一穷二白,尚能消除疫病。我不信现在盛世之下,我们赢不了。杜明府,封城也好,联系周围郡县调运物资也好,凡是能救渔阳的,你都放心去做。出了什么事情,由我来负责。”
杜县令等人以为太子殿下是奉命而来的钦差,他的话便是皇令,心中大石可算落了地。只有冯筠知道,赵素衣并不是什么钦差,虽说理由正当,但他矫诏行事,总归不妥。再说那真钦差没准什么时候就来,总归会露馅。
冯筠一时急道:“殿下!”
赵素衣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听过冯筠这样称呼自己了,他习惯了“阿宝”,不禁侧目去看冯筠。
赵素衣看到冯筠担忧的目光,他神情有一瞬怔然,随即又转过脸去,一言不发。
他明白,他什么道理都明白。
只是天地生民皆在渔阳城中,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冯筠观察着赵素衣的神情,其实心里也清楚,阿宝就是这样倔的。你说任你说,就算道理对,他也不会改。
冯老师心里产生了一种真拿他没有办法的感觉,叹了口气,用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如果阿宝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就告诉我,毕竟我答应你了。”
赵素衣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冯筠说的是他曾答应,会一直陪着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赵素衣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是吃了一口未成熟的小桃子,又涩又酸的甜。
他忽然很想哭,但想着渔阳的事情,又忍下了。
杜县令几人同他们又商议了一会儿,还真商议出一件事情交给了冯筠去做。
城内病患人数激增,眼看医馆内是住不下了。只好将症状较轻的暂时安排在家中修养治疗。除了每日派遣大夫上门送药之外,还得有几个能说会道的人,专门安抚病患情绪,防止其抑郁寡欢。
俗称“话疗”。
冯老师凭借几年是教学经验,在一群叛逆青少年之间练出一身熬鸡汤的好本领。他觉得自己无比适合这份差事,主动揽过来,好让全渔阳的人都喝一喝他现代智慧熏陶出的心灵鸡汤。
择日不如撞日,傍晚时,他们搬入杜县令安排的住处。冯筠就准备跟随送药看诊的大夫,前往病患家中。
“你等等。”赵素衣叫住将要出门的冯筠,他将自己手腕上的长命缕解下来交给他,“你拿去戴吧。”
冯筠笑笑,他没有拒绝赵素衣的祝福,一圈一圈将长命缕缠在自己手腕上。这时候,他忽然记起一首很冷门的词:
——不须绕户高悬。料应妆臂同缠。愿取一丝一岁,与郎情绪绵绵。
“嘶,”冯筠恨死自己这个脑子,他回忆从前自己高中时考语文诗词默写,这脑子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现在倒是灵光,小词一套又一套,还都是情诗,就妈的离谱。
冯筠心想,上辈子单身了二十七年,这辈子单身十九年,两两相加,自己已经是一位单身四十六年的可怜老人了。身为陈年狗子,难免对爱情有些渴望。
只是这渴望......
他不敢再想,慌着走出门去。
冯筠找到负责此次出行的几位大夫和医女,和他们一起前往几位轻症病患的家中。
这些病患的家门口悬挂着一面浅白色的旗子,以区分正常人家。旗子上绘制有深蓝色蛇攀铜杖的图案,和他从前在救护车和医院门口看见的那些极其相似。
不用说,又是崔前辈的杰作。
他去的第一户,家里只剩一位老妇人。她的丈夫与子女皆已染病去世,还有个小孙儿,托付给了邻居照顾。
她几次拒绝大夫的探望,要求将药也转给他人。像这种油米不进,铁了心求死的,急需话疗。
冯筠先敲了敲门,说明来意之后,不出所料地吃了个闭门羹。他于是就坐在了台阶上,隔着木板门,向里头的老人家说:“我不进去也行,阿婆,我就在这儿跟您唠两句。”
里面的老婆婆恹恹地开口:“你说罢。”
冯筠想了想,问她:“你知道你家门口为什么要挂蛇杖的图案吗?”
那老婆婆年纪大了,自然不知道,冯筠便自顾自说起来:
“传说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位叫摩西的圣人。某日,他发现有个村子里闹了蛇患。各种毒蛇出没,咬死了很多人。摩圣人于心不忍,就去询问神仙如何解毒。神仙告诉他,要用铜铸造一条蛇,并将它镶在一根铜杖上。
“摩圣人拿着蛇杖到处行医,若有人被毒蛇咬到,只要看一眼铜杖上面的蛇,马上就会生龙活虎。如果有人中毒死去,只需被铜杖敲一下,就能起死回生。
“后来摩圣人去世,各家门外多悬挂这个图案,是想着病人看见它,犹如望见了圣人的蛇杖,能够瞬间痊愈。其实是一种无声的祝愿。”
“如此一想,这个世界还是温柔的。素不相识的人希望阿婆你能百病全消,健健康康。我知道阿婆家中是什么情况,也能明白阿婆心里的难处。但是你生病了,不吃药,这样真的是你家人所希望的吗?他们若在,一定希望阿婆你可以好好活着,还有你的小孙儿...我们都希望你好好活着。”
说完,他把煮好的汤药放在阿婆家门口,起身向她说:“阿婆,药我放下了,我明天再来看您。”
作者有话要说:铜蛇的故事出自圣经旧约【民21:9】,关于医院的蛇杖标志的来源,有两种说法。第一种是罗马神话中的医疗之神阿斯克勒皮俄斯,手持蛇杖救人,第二种则是摩西铜蛇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