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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初年,十月二十九日秋。大燕辅国上将军、魏国公冯昭率军北上,皇帝于承天门设宴相送。
赵素衣告病没有去参加,在寝殿内慢慢练着字。今日临摹的是晋人王珣的《伯远贴》,当写到最后一句“分别如昨永为畴古,远隔岭峤,不相瞻临。”他不禁停下,怔怔出神,将手中的笔撂在了笔架上。
旁边帮忙研墨的仲兰疑惑道:“殿下,不写了吗?”
“不写了。”赵素衣向他说,“把这张字扔掉吧。”
仲兰不懂书画,不过以他的眼光来看,赵素衣这幅字写的十分漂亮。他心里舍不得,道:“殿下写的好看,扔了实在可惜。”
赵素衣摇头:“写的不好,笔锋散了。”
仲兰觉得最近的赵素衣变了很多,他很少发脾气,也很少笑,喜怒皆不行于色,整日沉默寡言,仿佛一夜之间就对曾经喜爱的东西失去兴趣,反倒愿意去遵守以往最瞧不上的繁文缛节。
原因很简单。
冯筠一走,赵素衣就失去了作为“阿宝”的随性。不能离开皇城,也就失去了作为“赵七”的自由。
他只是太子了。
对于朝臣而言,他们希望储君有超越年龄之外的成熟稳重。然而对于仲兰来说,他只知道赵素衣不快活。
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劝解,正发愁时,看到桌上放的那本《长安风物志》,灵机一动,道:“殿下,奴婢昨日遇到了天水郡王。郡王说有本书落在了东宫,打算来取,也想来看看殿下,就是怕殿下没有时间。奴婢想着今日无事,不妨请郡王来。”
仲兰并不清楚《长安风物志》是赵宜年送给赵素衣的,以偿还买风筝的钱。赵素衣没有点破仲兰的谎言,温声道:“你去叫他吧。”
仲兰笑着应下,不多时,就带着赵宜年来到东宫。当着仲兰的面,他们都没有提那本《长安风物志》的事情。赵宜年跑到赵素衣的桌案前,看到了那幅新临摹的《伯远帖》。他试着去读,可惜有一些字不认得,连蒙带猜,这才磕磕绊绊地念下来。
赵宜年指了指“远隔岭峤”这一句,抬头问:“小叔叔,它讲的是什么意思?”
赵素衣语速缓慢:“意思是——我们好像昨天才分别,但你已经是过去时的人。我们中间好像相隔了山峦重重,你再不能来看我。”
赵宜年“哦”了一声,他对这种文绉绉的东西兴趣不大,伸手又去翻那本《长安风物志》。其中有一页专门讲了礼泉坊的傀儡戏,他顿时来了兴致:“小叔叔,你看过傀儡戏吗?是不是像书上描述的这样,几根线就能让娃娃动起来?”
赵宜年问完便后悔,他突然想起上次在乐游原上遇到了那两个小艺人,赵素衣似乎不怎么喜欢这种把戏。但说出去的话再难收回,赵宜年只好窘迫地挠挠头。
完整的傀儡戏赵素衣看过一次,还是在博安县时,那个反贼赵郎君编排的戏。他回忆当时细节:“要是遇到手艺高的艺人,几根线就能让木头娃娃动起来。”
说话间,门外有宫人来报,陈家的小郎君今日当值,现已到了东宫。
赵素衣没有忘记冯筠有份送给他的礼物在陈小郎君那里,连忙让宫人唤他来见。
因为是太子传唤,陈小郎君不敢耽搁,火速赶至赵素衣面前。赵素衣先询问了陈国公的病情,得知老人家还算康健后才问:“冯筠说,他有东西让你转交给我。”
“回禀殿下,的确有这样一件事。中郎将交给我的其实不是物件,而是两个会演傀儡戏的小孩子。中郎将自己改了出话本让他们演,说要给殿下一个惊喜。”
陈小郎君的话让赵素衣觉得意外,但仔细一想,这种事冯筠似乎也干得出来。毕竟他说要给他一个惊喜,这惊喜不就是不落俗套、意想不到的礼物吗?
赵素衣问:“是什么样话本故事?”
“不知道。那两个孩子说答应了中郎将,只告诉殿下一个人。”陈小郎君道,“殿下如果想看,我可以把这两个孩子带进来。”
赵素衣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望向赵宜年:“阿貉,你现在想看傀儡戏吗?”
赵宜年点点头,瞬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猛地摇摇头。
赵素衣笑了一下,对陈小郎君说:“那就带进来吧。”
陈小郎君应下,他犹豫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只小泥人:“殿下,我前天去西市看到街上有卖小泥人的,想着郡王向来喜欢这种小玩意,就买了一个想送给他。”
陈小郎君其实是赵宜年的舅舅。但因多年前的巫蛊案,陈国公府为了不被牵连,在事发不久就与身为太子妃的陈二娘子撇清关系。简而言之,陈国公同二娘子亲缘断绝,不再承认她是陈家的女儿。
赵宜年虽说年纪小,但也不是完全不知事。陈国公府在案件尚未调查明确时将他阿娘扫地出门,心里总归是怨恨的。他对陈国公府没什么好感,不愿意收陈小郎君带来的小礼物,身子还往后退了半步,躲在桌案后头不出来。
陈小郎君见赵宜年如此反应,脸上显出尴尬的笑,拿着小泥人的手举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陈池,”赵素衣叫他一声,伸手拿过小泥人,“我先替阿貉收下吧。”
陈小郎君愣了一下,嘴唇微动,似乎是想对赵素衣说什么话。不过片刻,他又复叹息,微笑道:“臣谢过殿下。”
等陈小郎君暂时离开,赵宜年才从桌子后面探出头,撇着嘴抱怨:“小叔叔,我不想要他的礼物。我不喜欢他,他不是好人。”
赵素衣和陈小郎君有些交情,从前陈二娘子还在东宫时,陈池时不时会来探望。正巧赵素衣也爱往东宫跑,他们年纪相近,一来二去便认识了。赵素衣开蒙,赵柳还让陈池做了他的伴读,两人曾一同气跑过夫子,臭味相投。
只是后来变故突发,赵璎下狱,陈二娘子亦被牵连。年龄尚小陈驰从父母战战兢兢的态度中明白了事态的严重,同时也明白家人为了自保已经舍弃了姐姐。他想不出好办法,就去找赵素衣。他嗓子哭得嘶哑,口齿都不清晰了:“阿七,你帮帮姐姐,能不能向陛下求个情?”
赵素衣答应了陈池,找过赵柳数次,希望陈二娘子能被善待。然而她还是死了,自戕。
从那时起,陈小郎君有意疏远了赵素衣。在赵素衣被册立为太子后,和大部分的臣民一样,他称他为殿下,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
很多事情三言两语不能说清,赵素衣将小泥人撂在桌子上:“陈池只是想亲近你...你既然不喜欢这个小礼物,那我就把它放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想要了再拿走。”
“嗯。”赵宜年点点头,又趴在桌子边上,抓起一支笔往纸上画画。他对自己的画技颇为自信,指了一个口歪眼斜的人形问:“小叔叔,你看我画的你像不像?”
赵素衣倒吸一口凉气:“你如果说这是山海经里头的妖怪,我还能说一个像字。”
赵宜年不气馁,又指了另一个人形妖怪:“那这个阿爷我画的像不像?”
“你在我这里可以说画的是我和陛下。但外人问起来,你一定要说画的是牛头和马面。”
赵宜年的自信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他心里不服,拿着画跑到门外去问洒扫的宫人:“你看我画的像吗?”
宫人瞧不明白他画的是什么,勉强恭维:“郡王画的神兽十分英武。”
赵宜年低头瞧瞧自己的画,扁着嘴不说话。
赵素衣见他一脸要哭的样子,转身从身后的博古架取下一摞硬纸壳子,上面画了很多细小的图案,像是拼图。
这是云间玉从渔阳捎带来的南园纸模,在当地销路紧俏。赵素衣已经做了大半。本来想着留下一部分和冯筠一起玩,但短时间内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把这件纸模剩余的零件和完成的部分一起送给了赵宜年。赵宜年得了新的玩具,正新鲜着,也就把“牛头马面”的烦恼抛到了九霄云外,找了个僻静角落开始专心刻纸。
赵素衣不打扰他,慢慢走到了窗户边,将窗子推开。今日阳光颇好,恍若初春时节,照得四下里一片明澈。
他抬头望向远去的候鸟,从袖中取出一只铜哨,吹响后不久,一只白色的海东青落到了窗棂上。它已经完全是成鸟的样子,尖利的爪子直接刺破了薄薄的窗户纸。
它以为赵素衣又要给谁送信,和从前一样等待着。
赵素衣伸手轻抚海东青谈不上柔软的翎羽,随即解开它腿上套着的金环:“回家去吧,回到辽东。”
二狗歪了歪头,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瞧着赵素衣,好像在思考他说的话。忽然,它飞起来,随着阳光一起跳进殿内,张开喙去叼他的衣袖。
它邀请他一同离开,到远方去。
赵素衣压下起伏的心绪,轻声道:“我家就在这里。你现在离开,到了辽东正好是春天,暖和。”
二狗又围着他飞了几圈,絮絮地叫,随后拔下一片羽毛当做告别的赠礼。
就在它飞离的瞬间,赵素衣仿佛听到了广远的钟声。
那是大军出发时的礼乐。
原来离别并不像文人描述的那般浪漫,没有新青的柳色和一路莺啼,它只是个普通的秋日。犹如在心中下了场小雨,蒸干的很快,只能从残余的水迹里窥得一点故人踪影。
有些再见说了,只是几个时辰的故事。而有些再见说了,便是遥遥无期。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注定会爱上某个人,也注定会错过某个人。当爱上和错过同时发生,那便是彻头彻尾的遗憾了。
赵素衣放飞亲手养大的海东青,目送它逐渐远去。他望着瓦蓝蓝的天空,白云如崇山叠嶂阻碍视线,又想到那一句:
远隔岭峤,不相瞻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