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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法尔苏公国，首府，公爵城堡顶层书房。
壁炉中上好的果木炭燃烧着，橘红的火苗跳跃，却驱不散房间内弥漫的、如同冰窖般的寒意。
窗外，冬日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冰雨，抽打着彩绘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如同不祥的鼓点。
艾德里亚公爵，这位年轻的统治者，此刻正背对着书桌，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蓝色金边长袍，身姿挺拔，双手负于身后，静静凝视着窗外被冰雨笼罩的、萧瑟的首府。
那张继承了父亲沃尔佩公爵英挺轮廓的脸上，此刻没有忿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冰封湖面般的平静。
然而，那双与沃尔佩如出一辙的、锐利如鹰隼的灰蓝色眼眸深处，却翻涌着压抑的暗流。
书桌前，站着一位穿着深紫色镶金边教廷祭袍的中年男人——
埃德蒙·维拉。他是教廷派驻法尔苏的“政务顾问”，实则是大主教安插在年轻公爵身边的眼睛和缰绳。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但微微扬起的下巴和眼底深处那抹不易察觉的倨傲，却暴露了他的真实地位。
“公爵大人，”
埃德蒙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如同教堂唱诗班的咏叹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教宗陛下与圣西斯荣光在上，西征大业关乎人类存续，涤荡禁忌山脉的污秽刻不容缓。
法尔苏作为圣光眷顾之地，西征前线的支柱，理应承担起这份神圣的职责。
四十万大军一年的军粮、二十万劳役、十二万吨粮食、三千万枚银狮币…
这是圣西斯意志的体现，亦是教廷对法尔苏的信任与期许。”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份盖着猩红教宗火漆印的羊皮纸令谕，语气带着一丝“循循善诱”的压迫感：
“北境的费尔南多公爵虽言语刻薄，但其治下粮仓丰盈，已承诺承担同等份额。
霍华德家族亦在观望。
法尔苏若在此刻退缩，不仅辜负圣恩，更恐令盟友寒心，令…
已退居幕下的老公爵蒙羞啊。”
“退缩？”
艾德里亚缓缓转过身，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他踱步回到宽大的橡木书桌后，指尖轻轻拂过桌面上那份标注着
“迷雾侵蚀区减产报告”的卷宗，动作优雅而从容。
“埃德蒙顾问，法尔苏从未退缩。
自父亲…退位以来，法尔苏已倾尽所有，响应教廷每一次征召。
黑铁关的将士，有三分之一来自法尔苏；
前线消耗的箭矢铠甲，半数由法尔苏工匠打造；
更别提那些被迷雾吞噬的良田，流离失所的农夫…”
他抬起眼，灰蓝色的眸子直视埃德蒙，目光锐利如刀锋，将这份卷宗扔至埃德蒙脚边：
“顾问阁下，您看看这份报告。
法尔苏接壤禁忌山脉的‘金穗平原’，八分之一的沃土已化为死域，剩下的也岌岌可危。
今年的粮食产量，预计锐减四成。四十万人的军粮？
十二万吨？
您是要我把法尔苏子民的口粮，乃至来年的种子都搜刮干净，送去前线吗？
让我的子民在圣西斯的荣光下饿死？”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字字句句却如同冰冷的铁锤，敲打在埃德蒙的心上。
那份平静下蕴含的力量，让这位见惯了风浪的教廷属臣也感到一丝心悸。
这不像一个冲动易怒的年轻人，更像…
更像那位以隐忍和铁腕著称的老公爵沃尔佩！
埃德蒙眉头微蹙，脸上那丝“悲悯”的伪装几乎要挂不住：
“公爵大人言重了。圣西斯在上，岂会坐视信徒饥馑？
教廷自有安排，会从其他产粮区调拨救济。
但西征军需，乃当务之急，不容耽搁！法尔苏的付出，圣西斯与教宗陛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待到西征功成，圣光涤荡污秽，法尔苏失去的，必将得到百倍补偿！”
“百倍补偿？”
艾德里亚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沃尔佩式讥诮的弧度。
“是用北境费尔南多那老狐狸的冷嘲热讽来补偿？
还是用霍华德家族威廉伯爵那‘培育了不太称职的继承人’的怨言来补偿？”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
“埃德蒙顾问，告诉我，当法尔苏的农夫因饥饿而暴动，当贵族因不满而离心，当整个公国因竭泽而渔而分崩离析时，教廷的‘百倍补偿’，能挽回什么？
还是说…教廷届时会再派一位‘顾问’，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森冷：
“或者，就像对待我的父亲那样？”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壁炉的火光在艾德里亚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冰层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岩浆。
沃尔佩公爵的“退位”，是法尔苏高层心照不宣的耻辱——
那是在教廷步步紧逼、神权凌驾王权之下，为了保全家族和公国，不得不做出的屈辱妥协。
是神权对世俗王权赤裸裸的压制。
埃德蒙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没想到艾德里亚会如此直接地撕开这层遮羞布！
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强作镇定道：
“公爵大人！慎言！
老公爵深明大义，为圣西斯荣光与人类存续计，主动让贤，实乃楷模。
教廷上下无不感佩！
您…您切莫听信小人谗言，误解了教廷的良苦用心！”
“良苦用心？”
艾德里亚缓缓靠回椅背，脸上那抹森冷瞬间褪去，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才的锋芒只是错觉。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目光扫过那份冰冷的征调令，最终落在埃德蒙那张强作镇定的脸上。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埃德蒙顾问，法尔苏的难处，你清楚，教廷更清楚。
如此庞大的征调，对如今的公国而言，无异于饮鸩止渴。
圣西斯的旨意，无人敢违逆，但法尔苏的子民，我亦不能弃之不顾。”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隼：
“军饷，三千万银狮币，法尔苏国库会如期筹措，一分不少。”
“至于军粮…”
他指尖点了点那份减产报告。
“十二万吨，法尔苏今年竭尽全力，只能拿出六万吨。这已是极限，再征，便是民变。”
埃德蒙张了张嘴，正要反驳。
艾德里亚抬手制止了他，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再次浮现：
“剩下的六万吨…从我的公爵私库里出钱购买。
以我艾德里亚·沃尔佩个人的名义，向那些逐利的商人购买。
对外就说…公爵怜悯治下子民疾苦，愿倾尽私财，代民供奉圣西斯荣光。”
“什么？！”
埃德蒙失声惊呼，脸上的镇定彻底崩碎！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艾德里亚、
“公爵大人！这…这不合规矩！教廷的征调令，岂能用公爵私财来填补？
这…这成何体统！教宗陛下和大主教那里…”
“规矩？”
艾德里亚轻笑一声，那笑容冰冷而疏离，带着沃尔佩公爵式的老辣、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教廷要的是粮食，我给了粮食。
至于这粮食是地里长出来的，还是我花钱买来的，有什么区别吗？
最终，它们都会送到西征前线，为圣西斯荣光添砖加瓦，不是吗？”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压迫着埃德蒙。
“还是说…教廷要的不是粮食，而是想看到法尔苏彻底崩溃，好让某些人…
如愿以偿地坐上这个位置？”
他最后一句，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惊雷般在埃德蒙耳边炸响！
埃德蒙脸色瞬间煞白！他猛地想起大主教私下对他的许诺——
只要他能成功架空艾德里亚，挑起法尔苏内乱，待时机成熟，法尔苏公爵之位…
他心头狂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
难道…难道这小公爵什么都知道了？！
“不…不敢！”
埃德蒙慌忙躬身，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的桌面。
“属下…属下绝无此意！公爵大人明鉴！属下…
属下这就将大人的决定，如实禀报教宗陛下和大主教！”
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去吧。”
艾德里亚挥了挥手，姿态随意得像在驱赶一只苍蝇。
“告诉大主教，法尔苏…竭尽全力，不负圣西斯所托。
至于购粮之事，我会立刻安排心腹去办。
让那些贪婪的鬣狗们知道，公爵府的金库，向他们敞开了。”
埃德蒙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躬身退出书房，脚步仓促，甚至差点被厚重的地毯绊倒。
书房门“咔哒”一声轻轻合拢。
当门扉彻底隔绝内外的那一刻，艾德里亚脸上所有的平静、讥诮、乃至那丝冰冷的决断，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
他猛地靠回椅背，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疲惫如同实质般爬上他的眉梢眼角。
他缓缓睁开眼，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不再是之前的锐利，而是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般的阴鸷。
他伸出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桌边缘一处细微的划痕——
那是父亲沃尔佩公爵当年盛怒之下留下的印记。
他拿起桌上一个精致的白瓷茶杯，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父亲…您看到了吗…”
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教廷…他们想要的，从来就不只是粮食…”
“咔嚓！”
一声轻响。
那只价值不菲的白瓷茶杯，竟被他生生捏碎。
锋利的瓷片刺入掌心，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指缝滴落在光洁的桌面上，如同点点盛开的红梅。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掌心的伤口和血迹，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那阴鸷的眼神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法尔苏…是我的。”他低声自语，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寒冰。
“谁想拿走…都得付出代价。”
——
与此同时，法尔苏首府，南城门。
寒风卷着冰冷的雨丝，如同鞭子般抽打在斑驳的城墙上。
昔日车水马龙、商旅云集、喧嚣鼎沸的城门通道，此刻却冷清得如同鬼域。
稀稀拉拉的行人裹着单薄破旧的冬衣，缩着脖子，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脸上写满了麻木与愁苦。
守卫们穿着半旧的皮甲，裹着挡雨的斗篷，倚着长戟，眼神空洞地望着阴沉的天空，对进出的行人爱答不理。
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潮气、马粪的酸臭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衰败气息。
一匹毛色驳杂、略显瘦弱的旅行马，驮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踏着泥泞的道路，缓缓驶入城门。
马背上的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深棕色旅行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巴和紧抿的薄唇。
他背后斜挎着一把用油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件，看形状像是一把鲁特琴或竖琴。
一个同样穿着破旧、但浆洗得还算干净的亚麻布衣的少年，牵着一匹驮着简单行囊的驮马，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少年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却好奇地、带着一丝初生牛犊般的锐气，打量着这座传说中的宏伟城市——
这便是经历了三个月“刻骨铭心”特训、实力已达黑铁中期的汉克。
守门的卫兵懒洋洋地瞥了他们一眼，目光在那把“乐器”和少年身上停留片刻，便不耐烦地伸出手：
“进城费，一人两个铜狮币。”
斗篷下的身影沉默地掏出四枚边缘磨损的铜币递过去。
卫兵掂量了一下，随手丢进旁边沾满泥污的钱箱，嘟囔了一句：
“穷酸的吟游诗人…”便不再理会。
孤狼轻轻一夹马腹，旅行马迈着疲惫的步伐，踏入了法尔苏首府。
眼前的景象，与他记忆中半年前离开时，判若云泥。
记忆中那条宽阔繁华、铺着平整石板、两旁商铺林立、招牌耀眼、行人摩肩接踵的中轴大道，此刻依旧整洁但却毫无人气。
大道两旁，曾经灯火通明、顾客盈门的商铺，如今大半门窗紧闭，门上贴着“歇业”、“转让”或“抵债”的告示，纸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少数几家还在营业的店铺，门可罗雀，掌柜或伙计倚在门框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冷清的街道，脸上写满了绝望。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抽干了生气的死寂。
大道两侧原本精心修剪的花圃和行道树，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在寒风中无力地摇曳。
几座象征城市繁荣的喷泉早已干涸见底，池底积满落叶、垃圾和鸟粪。
只有大道尽头，那座巍峨耸立的圣西斯大教堂，依旧散发着柔和而神圣的光晕，巨大的彩色玻璃花窗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
悠扬的晨钟声准时响起，穿透冰冷的雨幕，回荡在空旷的城市上空，却显得格外寂寥，如同为这座城市的衰败而奏响的挽歌。
与教堂的神圣肃穆形成刺眼对比的，是大道两侧墙壁上张贴的、墨迹淋漓、措辞严厉的告示：
《公爵府令：西征征调令》：
奉圣西斯旨意，为涤荡邪秽，特征调如下：
各领主、商会、行会，按配额上缴粮食、布匹、铁器、车马，以资军用。
抗命不遵、延误期限者，没收家产，主事者流放黑铁关苦役！
《教廷谕令：圣战奉献令》：
圣战在即，凡我信徒，当倾尽所有，奉献圣西斯。
捐献财物者，可赎罪孽，获赐福佑；吝啬藏私者，灵魂永堕冥狱。
《兵役征召令》：
凡18至45岁男丁，皆需应征入伍，开赴黑铁关前线。
逃避兵役者，本人处绞，全家罚为奴籍，财产充公！
告发者，赏银狮币五十枚！
告示下方，偶尔能看到衣衫褴褛的妇人或白发苍苍的老人，默默地伫立着，看着那些冰冷的、如同死刑判决书般的文字，脸上是绝望的麻木。
几个穿着破旧军服、缺胳膊少腿的伤残老兵，蜷缩在避风的墙角，面前摆着破碗，空洞的眼神望着过往的行人，如同等待死亡的幽灵。
一队巡逻的军士踏着整齐的步伐走过，沉重的皮靴踩在泥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打破了死寂，却带来更深的压抑和恐惧。
“大人…这里…就是法尔苏的首府吗？”
汉克牵着驮马，凑近孤狼，压低声音问道，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眼前的景象，与他想象中金碧辉煌、人声鼎沸的大城市相去甚远。
孤狼没有回答。
他微微抬起头，兜帽下，黑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冷静地扫过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
扫过那些紧闭的商铺、麻木的面孔、刺眼的告示、蜷缩的伤兵…
最终，目光定格在远处那座依旧神圣庄严、钟声悠扬的大教堂上。
冰冷的雨丝打在他的斗篷上，顺着兜帽边缘滑落。
他沉默地控着马缰，旅行马踏着泥泞，缓缓前行。
良久，一声低沉的、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叹息才悠悠消散。(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