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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拍的是一个爸爸带娃的搞笑视频，视频中爸爸总是笨手笨脚的状况百出，比如想把小孩放到婴儿车上，结果一不小心就把车踢翻了；想要拿奶瓶给小孩喂水，结果一下子喷了小孩一脸水；想要哄小孩睡觉，结果自己先睡着了，被小孩骑在脖子上，尿了一身。
当然没有这么巧的事，这是专门去一个同事家拍的，因为最近这种视频很火，他们也想拍，可真实的场景不好找，他们便来摆拍，还把自己的小孩贡献出来当道具，不过那些巧合都需要后期镜头拼接，并不是真的。
这种视频前期拍摄很枯燥，后期制作也麻烦，千影实在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功夫，做这种无聊的视频。
忍了一天，拍摄结束，顺便留在同事家吃饭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为什么要拍这种视频？”
“因为好玩呀，大家都喜欢。”一同事说。
“对啊，你看网上这种视频不觉得很搞笑吗？”另一同事说。
“别人搞笑那是抓拍，是真实的，之所以搞笑是因为意想不到，可我们这是摆拍呀，摆拍都事先知道了，还有什么好笑的？你们在现场看觉得很好笑吗？”
千影的语气很不爽，让同事们都很尴尬，一同事打圆场笑道：“我们觉得好不好笑不重要，重要的是观众觉得好笑就行了，观众看到的都是加工后的视频，这还没加后期，看起来当然很平淡，加了后期就不一样了。”
另一同事也说：“对呀，哪个视频不需要后期制作。你在网上看的视频也不都是抓拍的，许多也都是摆拍的，不然哪有那么多巧合。别的不说，就说电影电视剧吧，那全都是摆拍的，他们可以摆拍，我们拍短视频的，又为什么不能摆拍？”
千影愣了下，这逻辑看似无懈可击，实则漏洞百出，她很快反应过来，说道：“人家拍电影电视剧是按剧本来表演，虽是摆拍，但那是为了讲故事，是为了表达一些东西的，可我们这摆拍是为了什么？你可以摆拍，但摆拍总要有意义吧，我看不出我们摆拍这种搞笑视频有什么意义。
难道就是为了搞笑吗？可是人们之所以发笑，要么是因为出乎意料，以为这是真的，要么是觉得机智幽默，回味无穷，可我们这种视频既不是真的，又看不出任何机智之处，那摆拍有什么意义？”
一群老员工被一实习生质疑了，同事们很尴尬，有人说：“你这小姑娘真有意思，又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有深刻的意义，观众看短视频就是图个开心，就跟他们看小品、听相声是一样的，那小品和相声也是搞笑的，表演之前也经过了数次排练，也不是临场发挥的，那也算是摆拍吧，我们和他们没什么区别啊，就是短了一点而已，你不要把这当成摆拍，当成表演不就好了。”
“对对对，我们是演员，是在表演，怎么能是摆拍呢？”此话深得同事们的欢心，大家纷纷附和起来，他们一个个志得意满，好像出现在屏幕中，就成了演员似的。
但是千影并不同意他们的观点，她依旧质疑道：“我们拍的搞笑视频真的和相声小品是一样的吗？我记得我小时候看的小品都没有重样儿的，可我们今天拍的短视频却没有一个不雷同的，本质上都是卖丑卖笑，不仅没有内涵，还一点新意都没有，可是千篇一律，就不好笑了呀，不好笑我们为什么还要拍？”
一同事说：“你不要以你的想法来揣测观众，你是工作人员，看多了当然不觉得好笑，就跟那喜剧演员似的，天天排练肯定也很辛苦很枯燥，可是演出来后观众第一次看，还是会哈哈大笑，但是演员却不笑场，我想并不仅仅是因为演技高超，还可能是习惯了。”
“是啊，所有的工作都是这样的，光鲜亮丽的背后都很枯燥，而且好多工作还没有光鲜亮丽的外表，只有日复一日的枯燥，你拍的短视频，能获得人们的关注和喜爱，已经很幸运了。”
同事们这话说的很有道理，其实千影之所以问那么多问题，就是觉得这工作太枯燥了。
表演是很枯燥的，每一次惊艳的演出，背后都是无数次的重复，影视演员也是如此，剧本已经提前了解，反复阅读，都没有了新意，拍摄过程中一个镜头也不只拍一遍，重复意味着无聊，而为影视剧拍摄的摄影师更是无聊，因为他面对的是无数演员无数次的重复，如果这是个烂剧的话，他不仅无聊还煎熬。
可是难道这世界上就没有不重复的工作吗？有，她又想起了她的纪录片，纪录片是没有剧本，也没有彩排，也基本不会重复的一种影像艺术，因为它追求真实，当然拍纪录片也有困难之处，比如真实的场景可遇而不可求，拍摄环境不可预料等等，比拍电影难多了。
但是如果此时她有的选的话，她还是会选纪录片，未知意味着惊喜，她实在受不了这枯燥无趣的工作。
同事们见她沉默不语，以为把她说通了，火锅已经端上来，大家都热情地招呼她一起吃火锅，但是千影并没有动，她现在找不到纪录片的工作，就总想为这份工作找个意义，她并不相信同事们的话，相反她很怀疑同事们拍短视频的动机。
她说：“我觉得不对，我们是工作人员，拍摄过程中的重复是无法避免的，可是我们拍出来的东西和别人拍的并没有什么两样啊，全网的短视频差不多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无脑的搞笑，那观众看久了，不也很无聊吗？无聊他就不会看了呀。”
“哎呀，你怎么还在想这个问题？现在短视频刚兴起，一时半儿哪那么快看腻的，这时候你随便拍拍就有大量的人看，就算重复又如何，市场没有饱和之前，重复的少就是微创新，所以你抓紧时间涨粉就好了，想那么远干什么？你再想下去，满地的黄金都被抢光了。”
这同事说完大家都哈哈笑起来，他们笑话千影太天真了，还有女同事说她傻乎乎的好可爱，要去捏她的脸蛋。
千影冷冷地躲开了，她像个孩子一样直言不讳地说：“所以我们这么努力拍视频，还把自己的家和小孩贡献出来当道具，不是为了让观众快乐，也不是为了让自己快乐，全都是为了钱是吗？”
一时热闹的饭桌瞬间寂静下来，千影话中所指的那个同事尴尬的满脸通红，他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冷笑道：“你这小姑娘一看就是家境很好，什么都不愁吧。你以为我们愿意拍这种搞笑视频吗？如果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谁他妈愿意像傻子一样天天卖笑！我们也想高雅，可人们就是喜欢看这种低俗视频，我们有什么办法？”
他说完嘭的一下把酒杯摔在地上，那玻璃酒杯瞬间炸裂开来，晶莹的碎片溅的满地都是，千影吓呆了，其实她家境也很一般，而且并非人人都喜欢低俗，她还想辩解，但同事们都拦住她。
“好了好了，不说了，其实我们也不想拍这种视频的，还不都是生活所迫，你现在还没毕业，有父母养着，衣食无忧，等你毕业进入社会，自己赚钱的时候，你就知道生活多么艰难了，我们努力工作，又没违法犯罪，大家各凭本事赚钱，就算工作是为了钱，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对呀，我们虽然是为自己赚钱，但我们还交税了，我们也为国家的经济发展做了贡献，甚至我们还为教育事业做了贡献呢，你想想国家义务教育那么一大笔经费支出从哪里来的？还不是靠我们成年人交的税。”
“哎呀，这么说，我们纳税人做的贡献可多了呢，科学家也是我们养着，公务员也是我们养着，警察军人也是我们养着……”
一时剑拔弩张的氛围忽然变成了欢乐的自吹自擂，同事们哈哈大笑，但千影并没有被他们绕进去，对这份工作的抵触，让她的头脑始终很清醒，她心说，这些人怎么能无耻到把全国人民的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但是却把自己的过错都推到全国人民身上。
不过为了同事们的颜面，她没有说破，只是问：“可是不拍低俗的视频，就赚不到钱了吗？就不能为国家做贡献了吗？”
正欢笑着的同事们皆是一愣，反应过来又都很尴尬，像每一个被孩子看穿庸俗面目的成年人一样，他们连忙转移话题，纷纷围着火锅夹菜涮肉，“好了好了，不聊这么深奥的话题了，我们快来吃火锅吧，不然火锅都凉了。”
“火锅怎么会凉？”千影说。
“行行行，是我口误了，你这小姑娘真是爱较真，总之我们好好吃饭，不说话了，好不好？”
“嗯。”
千影默默吃饭，她一点都不认可同事们的做法，她知道他们拍视频数据好的话，会有奖金，可她是实习生，什么也没有，只有两千块钱的实习工资，可即使工资再高，如果工作的过程中不开心，也忍不了啊。
其实她已经看出来了，同事们之所以拍脑残又低俗的视频，并不是因为观众喜欢低俗，而是他们本就低俗，他们根本就没有一颗高雅的心，更没有拍高雅视频的能力，因为如果有的话，即使为了生计逼不得已，那么在拍低俗视频的时候，也应该感到恶心和痛苦，而不是受到一点关注就洋洋得意，就像被迫沦落风尘的美人，在被油腻的嫖客追捧时，难道会欢喜、会得意吗？没有人能身心都被强迫，只有本性如此。
而更可笑的是，这群人一边骂着别人低俗，一边享受卖弄风骚的过程，还真是个演员。
此时已经是一月份了，窗外寒风肆虐，窗内的火锅热气腾腾，火红的辣汤咕嘟咕嘟冒着诱人的泡泡，同事们食指大动，热热闹闹地大口嚼肉，千影安安静静地坐着，完全没有胃口。
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她在想，吃完晚饭还要回去剪辑这脑残视频，我每天累死累活，忙的一点玩的时间都没有，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为什么要来实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