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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断断扛不?起惑乱储君心?智的大帽子!
高力士威胁意味太过于明显,李玙气息翻涌,握着弓的手臂微微发颤,声音带出一丝沙哑。
“阿翁的意思是,孤今日挽留杜良娣,往后登基便会酿成女主天下之祸?孤听说惠妃娘娘与让太子关?系匪浅,然?让太子并不?曾因娘娘与圣人为?难,反而该让则让,成全一段佳话。可见妖妃祸国端看何人掌舵,能为?人所惑,必是君主短视糊涂。”
宇文将军听他连让太子李成器的旧账都翻出来,分明动怒,忙站出来打圆场。
“高郎官,不?是什么大事?儿,何必伤了?你?与太子多年和气?大不?了?咱们兄弟辛苦一趟,跟太子去长乐坡……”
羽林军的副将、郎将们亦跟着帮腔。
“左不?过三五个?人,还怕丢了?不?成?连左右卫的兄弟都可回去交差,单咱们羽林军就全看住了?。”
“小郡主还在府里,良娣能去哪?高郎官莫担心?,某在长乐坡亦有私宅,就在太子隔壁,咱们去了?好吃好喝歇两天,误不?了?事?儿。”
高力士听他们七嘴八舌,便知道这几个?四品、从四品不?满五十岁,各个?都打算顺利度过皇位交接,好在李玙手下继续升迁的主意,断不?会步步紧逼。
然?职责所在,且李玙已露出破绽。
他不?理会众人,双手紧紧握在船舷上,继续进攻。
“今日殿下肯得?肯,不?肯也?得?肯,圣人口谕明明白白,请杜良娣……”
“高郎官……”
正在剑拔弩张之时,一个?人从船舱走?出来。
灯火杳杳,河水倒映的火光平静,头顶的火光雀跃,两相交杂,从大船上俯视,就觉得?她的发钗是透明的,带点?幽蓝,勉强挽住顶发,把一大把沉重的黑丝甩在后头。
杜若穿一件松软的五色梅浅红直领对襟无袖褂子,领口开的低且宽松,露出里头烟里火色的抹胸,褂子夹领子的宝蓝镶边足有三指宽,三样?色配在一起,分明是闺房里私情取乐所用,因出来匆忙,竟连一件比甲、披风都没来得?及。
风吹的她裙角翻飞,衣料贴在身上,峰是峰谷是谷。
虽然?衣冠不?整,杜若却毫无羞赧之意,神情委屈中有矜持,惊惶中带笃定,叫人又爱又怜,唯独难起轻薄之心?。
宇文将军几时见过这等风情女郎,顿时住了?口,直眉瞪眼不?知道回避。
李玙眼风扫过去,便将杜若狠狠往怀里带了?把,不?悦道。
“杜良娣弱质纤纤,却能把几位将军吓得?进退失据。孤真不?知道是该庆幸武将有怜老惜贫之心?,还是该取笑?!”
“臣等无知,请殿下息怒。”
看到杜良娣本?人,宇文将军及岸上的陈柳两位将军顿时都站到李玙这边,觉得?高力士深夜带数百人披重甲挽长弓,快马奔驰跑这趟,太过小题大做,纷纷瘪着嘴躬下身子。
李玙松一口气,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高力士浑浊苍老的眼睛,仿佛要透过他看见遥控这一切的圣人。
“不?必浪费口舌了?,请陈将军在前探路,大家到长乐坡睡一觉,明日再说吧!”
李玙揽着杜若往舱里推,却推不?动。
“高郎官,妾……”
杜若眼望着高力士,一狠心?。
“妾阿耶失德,愧对社稷,妾不?堪服侍太子殿下。与其反目生隙,似鼠猫相憎,如狼羊一处,不?如物色书?之,各还本?道。妾今日下堂求去,请高郎官着宗正寺补足手续,予妾一纸休书?。”
她挣出李玙的怀抱,俯身祝祷。
“愿殿下相离之后,重振雄风,再创伟业,巧娶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女。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长长一串,乃是时下官府判决和离书?的现成词句,李玙完全懵了?,神情如遭雷击,整个?人张着嘴僵硬在当场。
“……良娣!”
铃兰与果儿惊叫出声,还没来得?及阻止,便见高力士皮笑肉不?笑地呵了?呵腰。
“殿下有良娣聪慧至此,省去咱家多少麻烦?咱家也?是没法儿,传句话而已,大半夜地动山摇的追出来,叫旁人以为?殿下犯了?多大的过错。其实殿下也?别忧心?,圣人的口谕是请杜娘子自寻生路,另做别嫁。如此良娣的品级虽没了?,在太子府积攒的资财都可自决。再者……”
他使了?个?眼色。
铃铛越众而出,便有几个?小黄门从大船上放下粗大铁链垂到水面?,铃铛伶俐的攀着绞索往下,然?后游几步爬上小船。
添上他这个?人的份量,小船顿时不?堪重负,摇摇欲坠。
长生瞟一眼李玙,翻身跳下河,抱着竹竿做浮漂,满头鲜红的长卷发浮浮沉沉,真像个?水鬼。
铃铛毫不?犹豫一脚踢飞李玙的褡裢,水淋淋站稳,看看李玙手中短弓,到底没敢抢夺,只?恶狠狠冲杜若比了?比手。
“杜娘子,请!”
杜若且不?起身迈步,只?问高力士。
“高郎官,再者什么?”
这是两人第二回面?对面?打交道。
形势天翻地覆,但杜若的姿态还是那么娴雅静定,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高力士一双老眼看遍世态炎良,却着实想不?出李隆基的后宫里有类似性?情的女眷。
他颇欣赏的笑了?笑,把底牌翻出来。
“再者,朝廷定例,郡主公主议亲时才给封号,虽然?诸位亲王家女孩儿,都从小叫着小郡主,那是家里头图吉利,但真正有封邑有府邸,从出降那日起。不?过咱们小郡主赶上好时候,圣人金口玉言,旨意已经传到太子府。”
高力士清清嗓子,郑重宣旨。
“封太子李玙三女李卿卿为?大宁郡主,独享大宁县封地税收,待成年议亲时再享临汾郡。”
这封号说出来,杜若、宇文将军皆大大动容,亦有不?懂内里门道的面?面?相觑。
“圣人舐犊情深,特地做出如此安排,殿下亦当体谅老人家难为?。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国法要周全,人伦要顾念。”
高力士叹了?口气。
“这难处,待往后殿下挑起担子,自然?明白。”
一种破风而来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慢拢到杜若的脚尖,手臂,凉浸浸的,像她人已沉没在龙首渠,做了?船底冤魂。
李玙终于回过神,嗓子已哑了?半截,惶惶问,“你?……怎么知道?”
杜若垂下头,音调无悲无喜。
“殿下,虽有高郎官私情回护,毕竟国法家规都容不?得?妾了?,圣人已然?安排的妥妥当当,就这样?吧。”
“……什么就这样??”
李玙自知大势已去,失声长笑,笑声中包含浓浓的悲怆和不?甘,眉宇间夹杂桀骜的狠戾,头脑一麻,再也?按捺不?住,在船尾狭小潮湿肮脏的地界旋身四顾,忽然?泄愤似地双手举起短弓用力拍向乌蓬。
砰,砰砰砰!
伴着干瘪沉闷的声调,竹编的蓬顶被他打得?塌缩变形,即将垮塌。
在场诸人无不?目瞪口呆,即便在李玙心?底亦有同样?的声音在嘶声力劝。
——羽林军。
帝国所有略具潜质的宗室旁支、年轻亲贵都会先在这支部队服役,信安郡王李祎如此,王忠嗣如此,皇甫惟明也?如此……乃至于眼前这群愣头青中就会产生未来的战神、节度使、都护府大总管。
李玙方才那一箭能令他们折服惧怕,现在胡乱发泄,亦能令他们忧心?怀疑,甚至因此,再也?不?能彻底臣服于他膝下。
空气比方才还紧绷。
羽林军唯一职责便是镇守玄武门,避免李唐再次发生兵谏逼宫,所以宇文将军等从来不?曾身处一线。但左右卫却不?同,每个?五品以上将领都曾轮值往边境巡防,临阵经验丰富。
这帮人看到李玙疯狂的举动,全都敏锐的感知到,只?要再添一颗火星,这位储君就会暴起发作,不?分青红皂白打人杀人。压力之下,他们全都不?由自主地握紧腰间刀鞘,拔出寸许,只?见熊熊火光映照,夹岸漆黑中闪出几百道密密麻麻的寒光。
“你?起来!你?阿耶做下罪过,关?你?什么事??国法家规为?何容不?得?你??你?嫁我十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你?非但没罪,为?宗室延绵子嗣,还有功劳……你?!”
李玙错乱的气息霍然?打了?个?梗,爆发出声震四野的厉喝。
“——孤不?让你?走?,你?就走?不?了?!”
船身陡然?一晃。
方寸之间站了?三个?人,本?就拥挤不?堪,摩肩接踵,铃铛好死不?死脚下一滑,咣当栽到两人之间。
“狗奴!孤再杀你?一个?不?多!”
李玙似被惊扰的孤狼,目光陡然?收紧,一口气提到喉管,刹那间背部肌肉绷紧,铁青着脸破口大骂。
杜若眉峰一颤,脸上顿时泛出难以置信的痛苦。
李玙悍然?甩开短弓,从袖口变出一支羽箭,当作□□那样?握住,直直扎向铃铛颈侧!
“殿下饶……”
铃铛愕然?瑟瑟后退,后背抵着已经被李玙砸烂的乌篷。
“妾的阿耶已经死了?吗?”
眼看铃铛就要血溅当场,可是杜若稳的八风不?动,瞧都没瞧他一眼,声音清越高亢,仿佛铜磬。
“他怎么死的?”
“……”
李玙头一歪,刚刚暴起的杀心?犹如熊熊烈焰被冰水浇注,刷地全灭了?,他简直狼狈不?堪,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涩声低头。
“此事?事?关?重大,你?起来,孤慢慢说与你?……你?放心?,孤一定给你?个?交代。”
杜若早已预料到他会这样?——绕着弯儿的不?回答。
她挑眉看看李玙,目光继而移向高力士,然?后是近在咫尺,面?目青白的铃铛,甚至站在船尾表情尴尬的果儿,最后钉回到李玙那张熟悉的,闭上眼都可以描摹出细节的面?孔上。
“不?必了?。”
她轻飘飘地拒绝了?。
“只?要殿下手下留情,待会儿中贵人就能给妾一句明白话。”
杜若站起来,平静的看着两边河岸。
左右卫在高力士号令下投掷铁爪,勾住小船船头,拉住本?就行进缓慢的船体,然?后用铁钩进一步挂住船尾,七八条绳索前前后后固定住。
几条筏子被扔进河里,一个?人上船划浆,另外两个?人傍着船沿游泳,很?快都聚拢在小船船尾。
杜若毫不?犹豫提起裙子跟上铃铛。
李玙还要说什么,却根本?无从开口,错乱中他听见铃兰喊了?句,“娘子,奴婢愿跟随您。”
李玙眼前一亮。
一只?铁钳般的手握住她胳膊,“好铃兰!你?随她去,孤重重有赏!”
铃兰眉心?紧了?紧,习惯性?的答了?声是。
杜若失望地微微摇头。
这时天已快亮了?,青紫的霞光破云而出,照的那些兵卒身上盔甲明艳犀利,也?照出李玙面?上如长河奔涌般无可挽回的溃败。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脉在胡乱疯狂的乱跳,逼他去找那块锦帕,或是别的什么能镇定的气味。
李玙鼻翼轻忽,咻咻地像个?野兽胡乱寻觅。
果儿呼吸窒住,心?知不?好,咬牙大喊,“娘子,奴婢也?愿跟随您!”
高力士好奇地看过来。
时日太久,他没有认出眼前人就是十一年前上巳节选秀,挡在路上巴结他的花鸟使小内侍。
忠肝义胆的戏码他不?感兴趣,拍拍手催促。
“诸位快些!早朝前杂家得?回去复命呢。”
果儿借着这声嚷嚷飞快凑到李玙跟前,挡住旁人的目光,在他手腕上狠狠一拉,只?听卡啦一声,竟硬生生扯到脱臼。
剧痛闪电般袭来,李玙却没反抗,筋疲力尽呼出一口气,茫然?抬眼看向杜若。
浮沉在水里的长生对果儿这套流畅的操作叹为?观止,慨叹又满怀感激地冲他点?了?点?头。
长生与果儿一左一右,夹着浑身冰凉的李玙踏上左卫预备好的筏子,然?后换岸边停好的大车。杜若带着铃兰登上高力士的大船,照常行礼后便一言不?发,任由铃铛安顿。
一场大祸消失于无形,回到宫里又有重赏,羽林军聚堆闲聊,方才那在长乐坡有房子的副将啧声吹嘘。
“昔日太平公主身负皇恩,食邑万户,听着吓人,却不?及小郡主这个?大宁县三四千户实惠。”
另一人问,“这是为?何?”
那副将掩嘴低声卖弄。
“大宁县在山西临汾郡,地处汾水之滨,能走?船运货,富裕的很?哪。你?别看区区三四千户,里头一年能纳税过万的富商比比皆是。”
那人狐疑道,“耶?说起税赋之事?你?为?何头头是道?你?三五七九都数不?清,还能算朝廷大账?”
副将飞起一脚踹在他后臀尖上,龇牙道,“上回你?问我老婆为?何妻纲大振,实话告诉你?,她阿耶在临汾贩酒!”
高力士两手负在身后迈着方步来回踱步。
龙首渠直通龙池,中间不?用换马,所以他已解了?攀膊,重戴玉冠,袖子松松挽两叠,宽松垂坠拖及小腿,尽显三品要员的衣冠气度。
杜若抱着膝盖盘在软榻上,抬眼瞥向历经世事?的老者,柔和道,“——多谢高郎官手下留情。”
高力士盯着她。
这姑娘难说有多稳重,才一离了?李玙的视线就挂出满脸泪水,待进了?船舱躲开闲杂人等,更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红眼睛红鼻头,全没了?体统。
可说她幼稚,又委屈了?她。
这上下,只?怕李玙正把高力士骂得?狗血淋头,可杜若却知道,高力士手握王牌,并没有把李玙逼到尽头。
这句谢,她是代李玙说的。
高力士缓缓笑出来。
“娘子客气,三郎方才急昏了?头,过后会了?悟的。”
他顿一顿,不?无遗憾地再打量杜若。
“三郎的性?子,原本?比他十几个?兄弟都沉得?住气。可惜呀……”
杜若沉默了?一会儿,眯起雾蒙蒙的眼问。
“我阿耶能下葬吗?”
——————
铃铛在通化门内放下杜若和铃兰。
是时晨钟未明,四下俱静,屋檐、道路、树影都笼罩在半明半昧之中。守门的士卒揉着眼睛好奇打量这对从天而降的主仆。
宇文将军蹲在甲板上满怀歉意与她们告别。
“船上没有马,不?然?某替杜娘子借一匹。”
杜若已重新梳洗过,换上铃兰包袱里的干净衣裳,是件竹叶青的长袖褂子,头上简简单单扎个?圆髻,对插四把玉梳,清清爽爽的。
她蹲身致谢,声音柔婉动听。
“多谢宇文将军好意,妾在这儿等一等,待会儿赁车行开门,赁一架车子就好了?。”
“哦——”
宇文将军摸了?摸鼻头,心?道这小娘子不?年轻了?,怎没一点?世情摔打的老辣,有人好意帮手,她还往外推,大约是被太子养傻了?,还自以为?金尊玉贵。
杜若读出来,偏头解释。
“将军不?知道,妾的丫头不?会骑马,您借马是好心?,只?怕妾无福消受。”
“哦哦哦——”
宇文将军恍然?大悟,再看她擦得?通红的眼皮,一股怜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忍不?住脱口问。
“小娘子预备去何处?某在玄武门守城门,若有需要搭把手的地方,只?管与某直说。”
杜若被问的僵了?僵,看向同样?不?知所措的铃兰,再抬起双手翻来覆去的看两遍,怅然?摇了?摇头。
“妾……还没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