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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何意?”
杜若两手揭开盖子,顿时被红漆玳瑁提篮里头的物事吓得目瞪口呆。
里头并排搁着两只?一模一样的白琉璃盘子,质地冰晶透彻,一只?盛着精致的红豆糕,另外?一只?装满洁白似霜的粉末,赫然是砒霜……
海桐凑过来?瞧。
“诶,韦家红豆糕做的好呀,湿哒哒的,奴婢记得从前在学里,太?子妃也爱带这个?来?吃,奴婢还蹭上过两回,甜而不腻,比外?头卖的强。”
海桐探手去抓,被杜若啪一下拍掉。
“不准吃这个?!”
“怎么了?”
海桐扎着手,满面愕然,李玙和铃兰都不出?声。
杜若望着那碟纯净洁白的粉末,眉心?微微皱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那行将寂灭的苍穹阴气沉沉,极远处天?色深沉浓稠犹如墨汁,理应还在的半轮红日衰微如萤火,勉强散出?朦胧恍惚的光晕,风里带着些微水汽,似乎要下雨了。
杜若很挫败。
她写封拐弯抹角的信去问?韦家,本是想问?清楚含光为什么以卵击石,却得来?这么个?干脆利落的回复。
她还记得那次在明月院门口,隔着花丛瞧见法师面如冠玉的样貌,笔直剑眉斜飞入鬓,眼角也是略略吊着的,极细致清澈的丹凤眼。
英芙与他?说了句什么,他?笑着,眼皮子深深往下一捺,活像画出?来?的一笔潇洒,可?他?的性命竟就这样草芥似的,在一碟红豆糕里交代了。
恍惚之间身边亮起来?,李玙宽衣广袖走到她近前,比夜里两人相拥而眠时更大出?一大圈。
他?挑起一盏提灯照在杜若脸上。
灯笼纸浅绯红色,染了色泽更清浅的五瓣樱花与嫩绿莲叶,几根墨色水线蜿蜒,勾勒出?溪流,是家常温暖的画面。烛光太?近太?亮,把粉色樱花都照得发白,强光后透出?李玙英朗的侧脸。
“——就,杀了?”
李玙点头,神情中也有一丝犹疑,可?是话说出?来?就走了样。
“韦家这是丢卒保车。英芙那里看住了,别走漏消息,免得她寻死觅活,至于六郎,全交给吴娘子吧。”
——————
次日清早,李玙接了铃铛传的口谕,匆匆备马进?宫,果儿等跟着旋风般往外?刮,几个?碧青人影夹着一道正红衣袍玄色披风的挺拔身影。
李俶在角门门洞里看着,下意识低头瞧了瞧卖相,莫名有些自?惭形秽。
可?是下一瞬,他?振作?精神大踏步走出?来?,抹了抹前裳,作?势要跪。
“大郎去哪?”
李玙将将收住步子,手还搭在蟾宫折桂的青玉领扣上,奇问?。
“儿哪也不去。”
李俶垂着头,声调四?平八稳,“儿想与殿下说一句话。”
“咱们父子,还没出?自?家大门儿呢,不用敬称。”
李玙朗朗一笑,扬手让众人退开,耐心?望着尚未长成的长子。
自?从了结掉石楠那桩糊涂事,李俶的兴趣似乎终于转向了游猎骑马,与思晦两个?把城里城外?适合打猎的地方都转遍了。
李玙动过念头让他?们去禁苑,又觉得太?张扬,小孩子在外?头瞎闯荡是最好的。禁苑那种地方,说白了,就是哄圣人高兴,真正的好猎手,战场在终南山。
李玙满意地瞧着李俶的身条子,像根小豆芽长开了,胳膊上紧绷绷的肌肉,背上还欠点儿,不过站姿和风采,都不再是从前长于妇人之手的孱弱娇贵模样。
“说罢。”
“阿耶,儿还没恭贺阿耶位列储副,担当天?下兴亡之责。”
“说得好!”
李玙颇为欣慰。
“你大了,明白这两个?字的分量,换些宵小来?,恐怕只?会庆幸当皇帝老?子多么自?由自?在,千里江山各样美女,哼哼,你心?里就该抱着这个?念头,首先是责任,然后才是享受。”
他?话锋一转,“孤如此,你往后,也有一份担子要挑。”
李俶喜上眉梢,忙道,“是!儿谨遵阿耶的教诲!”
“就这样?”
李玙看他?没有恭送的意思,纳罕道。
“阿耶,儿今日其实是想问?,阿娘吴氏,能否——”
他?抬起头,期待又满怀信心?的说了半句,但这半句也足以让李玙面上变色了。
李俶本来?应该称呼英芙为阿娘,而称呼吴氏为吴娘子的。
他?在百孙院成绩出?众,遥遥领先堂弟、弟弟们,连圣人也偶然夸赞半句,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两个?字的分量?
“是吴氏教你的?”
冷凝压抑的气氛压在李玙脸上,把原本兴冲冲扬起的唇角打低,加上随着年龄日益加深的眼皮,一张脸倏然变作?横眉冷对的神情。
李俶大惊失色,方才强行扮演的沉稳被打翻在地,脱口道,“不是阿娘!”
李玙哼了声,两手背在身后冷冷道,“太?子妃这一向禁足在明月院,确实不会与你说这些糊涂话。”
“阿耶!”
李俶仓皇叫了声,顾不得细想排练过千百遍的说辞,下意识为生?母辩解。
“吴氏她,她诞育子嗣有功,便是于国?有功,儿以为,以为……”
李玙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微微皱眉。
“以为什么?以为孤一人登仙,这满府女眷都跟着长命百岁吗?你的文章读到哪里去了?”
李俶整个?人都懵了。
果儿轻轻靠近,贴着李玙道,“殿下,宫里催呢。”
“你闲着没事儿,就站在这门上仔仔细细看着孤怎么侍奉圣人,再想想,孤会不会向圣人摊开手板要一点恩赏?男子汉大丈夫,想要什么,自?己争取,别以为谁会哄着你。”
李玙的话语像六月飞雪,沉甸甸砸在李俶满怀孺慕之心?的柔软胸腔里,把那处凝结成了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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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你还肯来?看我。”
明月院上下仆妇全部跪地长叩,只?有雨浓勉强躬身,敷衍地行了一礼。
英芙端正堂上,腰板挺直,妆容发髻一丝不苟,令杜若想起从前学堂师傅夸她的话,说她端凝透彻,如玉山挺立。
“英芙姐姐——”
杜若太?想念过去的英芙了,一见之下几乎垂泪,忙上前圈住她的胳膊。
“太?子气的并不是你,相反,他?对你亦有愧意,这桩事我会牢牢盖在府里,谁也动摇不了六郎的地位。”
杜若所说定然就是李玙所想,雨浓喜出?望外?,插口道,“那太?好了!”
但英芙只?是挑了挑嘴角,露出?没有任何愉悦的笑容。
“他?要当明君,二哥要当贤相,都与我不相干。至于六郎,其实我生?他?出?来?作?甚?还不如风骤生?了挂在我名下,免得我几十年牵肠挂肚。”
杜若登时语塞。
再看英芙,面色犹如岩石般沉稳。
“请问?太?子妃,唤妾来?何事?”
英芙苦笑,“你何必一板一眼?除了你,谁还肯叫我一声太?子妃?”
“圣人倘若活得长久,天?下万姓都得尊您为太?子妃。”
英芙只?是随口牢骚,没想到杜若会蹦出?这么一句,当即就愣住了。
说来?说去,尊卑之别是杜若心?里最深的一道坎儿,哪怕李玙把她抬到天?上去,只?要杜家没出?一个?宰辅之臣,她始终没有胆量正位中宫。
“若儿。”
英芙伸出?纤纤玉指,按住杜若搁在她胳膊上的手背。
“你为他?鞍前马后做过太?多,适可?而止吧。别以为储位到手他?就能消停,他?和二哥的野心?越来?越大,早晚惹怒圣人,到时候……我真怕你,比我还后悔。”
两人对视片刻,杜若的胸膛随着喘息微微起伏,半晌终于垂首。
“我已嫁了他?……”
“所以呢?”
英芙盯着她反问?。
杜若被她平静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激得一堵。
“……你,上回三王闯宫时,你也,你明知道他?待你不过那样,还不是心?甘情愿?你还说嫁宗室就是永无一日安稳。我的所作?所为,哪有比你,比张秋微,更难能可?贵?”
“这不重要。”
“这怎么不重要?你的心?思转到法师身上,再看他?就平平无奇,看我简直蠢得脂油蒙了心?,你就忘了你当初……当时当日,法师即便能通鬼神,也猜不到储位归属啊!”
杜若越说越激动。
英芙侧脸瞧着眼前鲜妍妩媚的面容,修长脆弱的脖颈,尤其是慌乱之下口不择言的神情,莫名有些触动。
“总之倘若有那天?,你就当做了场梦,梦醒了还有下半辈子要过。”
英芙娓娓道来?,声音得体平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仿佛晴日湖面。
“请你来?,一是托你照看六郎。他?身上挂着偌大干系,安危我不担心?,但是孩子还小,需要人细心?照看,关怀爱护,吴娘子不及你。”
杜若忙不迭应承。
“这个?自?然,只?等太?子气消了,就接到我院子里养。”
“即便由我亲自?教养,也难说养成他?性情如何,而且韦家定会多方插手。他?生?来?就旋涡中心?,受人瞩目,往后的路不会比寿王好走。我不希望他?像寿王,对圣人敬而远之,落下今日之祸。只?有交给你,他?们父子才能亲近一点。”
这番打算长远,杜若颔首表示知道了。
英芙又道,“我阿姐对含光绝非寻常,她会竭力保住含光性命,而我……断断不能再触怒太?子,或是韦家。我会安心?静修,请他?们放心?。”
杜若眉心?微微一跳,收回目光木讷地嗯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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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七月。
果儿在耳房搓手等待,终于听见长廊那头传来?脚步声。
檐下挂着明角灯,几个?人影由远及近投在窗户纸上,越近越放大,他?忙迎上去,躬腰喊了声。
“杜良娣。”
杜若坐下先端茶杯,“诶,这不能乱喊,宗正寺的条子虽然发下来?了,一日未行册封礼,一日便做不得数。”
果儿道是。
“晌午太?子进?宫,本来?说陪着圣人招待几个?番邦来?的使臣,半天?功夫就够了,不想临晚膳,李相走来?说事儿,又给绊住了。太?子叫奴婢回来?交代,明日一早的册封礼,恐怕娘子要一个?人去。”
杜若笑起来?。
“本就是妾一个?人的事儿,太?子跟着反而不像话,如此甚好。”
“其实太?子的意思,奴婢不说娘子也明白。”
果儿掖着手,恭恭敬敬看向地衣。
“明日是娘子十七岁生?辰,册封礼的正日子是太?子特意与宗正寺商量的,本想好好儿与娘子庆贺庆贺,这下子都耽搁了。太?子心?里不舒坦。”
“劳动中贵人跑一趟。”
小秘密被他?一语道破,杜若不大好意思,海桐便循例开小柜拿一封金瓜子双手递给果儿。
铃兰看着,故作?遗憾之姿。
“奴婢久不在仁山殿,这些讨主?子高兴,顺手捞封赏的好差事,都落不着了。中贵人这两个?月来?来?回回,得了咱们多少金瓜子?”
自?打李玙受了金宝金册,杜若的私印‘乐水’在长安城就有了些名气,不用她开口,只?把经她盖章印鉴的一卷王羲之字帖送到太?仆寺正卿手中,转脸杜有邻就从从七品的主?簿提成了从六品的寺丞。
然从六品亦是可?有可?无,偏柳绩养病长久,杜若只?得抓思晦来?耳提面命。
几波人来?去,都是果儿从中穿插,委实拿了乐水居不少金瓜子。
铃兰说的果儿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只?得尴尬的笑。
海桐却道,“册封礼就是走个?过场,起头儿早,弄完了还没吃午膳,反正太?子不在家,回来?也没意思。不如完事儿了咱们去外?头耍子,约上杨四?娘一道。”
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好,龙胆与凤仙齐声雀跃。
“请娘子准了吧!”
没李玙陪着过生?日,杜若心?里空落落的,给她们一闹倒有兴致,抿嘴一笑。
“裴家家大业大,人家是当家主?母,我明早才约她,未必约的出?来?呢。”
海桐望一眼天?色。
“还有一刻钟关坊门,赶紧叫个?人去说声,怎么来?不及?如今你是正三品,出?去还要敲锣清道。杨四?娘有胆子不逢迎你?”
她一壁说一壁推龙胆。
“你脚程快,速速去门上传话,叫个?人立时跑一趟。就说是我有要事找杨四?娘,裴家门上不敢怠慢,快去快去。”
满屋都是女孩子,提起出?去玩各个?面露喜色,连坐镇赫赫太?子府的杜若也一样。果儿眯眼看着,既为她高兴,又为她艰难。
杜若低头吹茶,随随便便问?。
“进?宫的时候,中贵人能跟在太?子身边么?”
“奴婢进?不去龙池殿,寻常时候都在长庆殿等五儿的示下。”
“哦,五儿啊。”
杜若想起他?出?手快如闪电,做事闷不吭声,其实颇有好感。
五儿不似果儿精明,对圣人和高力士忠诚有加,所有太?子府孝敬过去的玩意儿,他?都拣最好的献给高力士,自?己只?留中下。
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又跟收服果儿不同,是另一重放心?。
果儿察言观色,明白杜若像条柔婉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把耳朵眼睛都铺进?了兴庆宫,即便李玙再彻夜不归,她也不用担忧了。
杜若这个?人,做事的手法与李玙截然两样。
李玙也早早下手收买牛贵儿,用的是威逼与利诱。杜若用交情,她肯放下身段与各色人等平等相交,探知他?们的需求,满足他?们的偏好,时日久了,各个?都是她的朋友。
“明日杜娘子得了册封,以后大节下也需进?宫去领宴,领酒,或是祝祷,祭祀。五儿年后才升了龙池殿掌事太?监,一应小节不用请示高爷爷。他?的性子也随和,只?要不走了大褶儿,有话好说。”
杜若微妙地笑了笑。
“中贵人错了,往后母仪天?下的是太?子妃,眼下要跟随太?子去应酬宗室亲贵的,是张良娣。妾绝不会踏足长庆殿半步。”
果儿怔了怔。
如今内外?隔绝,长生?与铃兰都被杜若锁住舌头,不再向他?透露府里情形,可?是他?看得出?明月院很不对劲。太?子妃已经至少十多天?没去过薛王府或是安国?寺了,更奇怪的是,姜氏与薛王妃亦不上门。
他?很想再向杜若投诚一次,肝脑涂地表明决心?,与她一生?一世?携手并进?把臂同游,可?是杜若直视着他?,浅红嘴角弯起,目光温柔,却说出?冷冰冰的话。
“只?要主?君好,妾就好,中贵人尽忠,对着太?子一个?人就够了。”
果儿急促地吸了两口气,黯然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