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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山殿,二楼。
“今晚睡这边吧,孤累了?,不?想回乐水居。”
杜若道好,推他进屋,关窗,摘了?金冠,解开大衣裳,搓着手呵气。
“山上真冷,好一阵没来,吹得背心都?凉透了?。”
两人来的突然,地?龙才烧起来,不?够热度,临时搬了?几个铜鼎烧炭。
李玙站在灯下看?杜若铺床褥。
杏子红的绫子被面,海棠春睡的帐子,东西都?是现成的,收在间壁楠木箱子里,每隔一旬翠羽就要?拿出来翻晒。
就这么简单的活计,李玙记得杜若新嫁时,是袖着手不?肯动弹的。
他踹掉皮靴斜倒在床上,两手垫在脑后,杜若换了?衣裳,窸窸窣窣凑过来。
“冷呀,快抱抱。”
李玙僵硬地?把她圈在怀里,囫囵盖住,片刻沉沉的鼻息响起,仿佛睡着了?。
杜若往他身上挤着,才要?睡,忽听李玙道,“这床,英芙睡过的。”
“嗯?”
李玙眼望着天花繁复的藻井。
“想给你?睡新的。”
“那不?然把这楼掀了?重盖?乐水居张良娣还睡过呢,也得重来。”
李玙之前以为她不?知道秋微住过,不?敢接话,心虚地?在她头顶拍了?下。杜若扥住他手往胸口摁,软团团温柔乡,拉扯一阵闹累了?,听见风呼呼地?刮。
“睡吧。”
两匹马迎面冲来,马上两个劲装短打的年轻人,赳赳昂然,目中无人,飞快地?擦肩而过。李玙把杜若揽在身后,等他们?回转。
果不?其?然,片刻两人调转,青年且不?下马,俯身压着横刀粗声粗气地?问。
“是杜良娣?”
李玙刷地?拔刀出鞘,一言不?发劈手就往马腿上砍。
“李玙!赤奴!”
杜若慌乱的尖叫从九重天笼罩下来,声音大得能震慑神鬼。
李玙打个寒颤,颤颤睁眼看?。
杜若跪在地?上,光着两臂圈住李玙的脖子,脚下放着盏灯。
“你?发噩梦了??”
李玙勉强摇头,“啊,没有。”
他怕杜若追问细节,把眼一闭,含糊道,“把灯吹了?,睡觉。”
可是梦里捉拿杜若的人越发多了?,横纵几个队列,举着火把带着兵器,全是凶神恶煞的青壮年,各个想拿了?她去讨赏。
杜若筛糠似的抖,哭着求李玙。
“哥哥放我一马,你?让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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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
我向秦人问路岐,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
古道连绵走西京,紫阙落日浮云生。正?当今夕断肠处,黄鹂愁绝不?忍听。
长安城出城往东,二十?里处有一座灞陵亭,是游子东行,或者罪臣发配东南方向州府的起点。
这是一片宽敞的空地?,东西南北空空荡荡,风浩荡而来,驰骋而去。
四月后天气回暖,草地?绿油油连成片,延伸到灞水站起来,就能化作蓬松舒展的柳枝,供人折柳送别。可眼下才二月初,斑驳枯草间露出干硬黄泥,人叫风吹得又冷又脏。
一辆囚车停在灞陵亭前,车里有个披头散发的人,衣裳看?不?出本来颜色,只见袖子宽大,质地?垂坠。他两手被枷锁架在脸前,昔日沉默安静的气质荡然无存,颓丧地?盘腿低头向隅而坐,不?理睬周遭动静。
囚车后头还有个少年,干干净净一身白衣,许是年纪小的缘故,手铐脚镣都?没有,单用根麻绳束着两手,拴在囚车栅栏上。
押车的两个官差都?穿短打,裤子到膝盖扎紧,脚底踩芒鞋,预备之后五六个月靠脚走过漫漫千里的艰苦,背囊里塞得是囊,且不?舍得吃,要?到荒村野庙没驿站的地?方支应。
“官爷,万望通融片刻?”
一个美妇人,四十?来岁年纪,泪水涟涟,捧着锦囊往胖官差手上塞。
她打扮的雅致,雪灰色茧袄外头披着月白蹙金的厚披风,在清寒的风里像株傲然的芦花,脸上妆容清淡,手腕子上叮叮当当几个细金镯子敲击有声。
瘦官差捏着崭新的银锭,可眼神直溜溜挂在那镯子上。
他倒不?是贪图索取,实是没见过这样精致的首饰,竟看?得呆了?。那镯子拢共柳枝粗细,竟能分出十?六缕绞成花样,明明是金子,瞧纹路却像丝绵编织的。
美妇人忙把镯子褪下来,每人三个塞过去,哀哀哭求。
“官爷,我就这一个儿子,从没离过身边,这一去山长水远,再难相见,求您让我抱抱!”
瘦官差年长,想松口放过,可是被胖官差捅了?下,下巴指在妇人头顶。
“这个,也给我。”
那是个蝶恋花的压发,银鎏金的,不?值钱,就是样式活泼好看?。
美妇人不?敢撒谎,带着讨好的笑,摘了?琉璃珠的耳坠奉上。
“官爷,这个更好。”
“妈的!老子就要?那个!”
胖官差性?子粗野,疑她藏奸,一伸手,竟硬从她头上拔下,再使劲一推。妇人猝不?及防摔倒在路边,扯开的发髻散开半边,长发垂下来遮住面孔。
“阿娘!”
少年人急忙要?来扶她,可是被麻绳限制,还差一步之距,只能勉力用脚尖去够姜氏,还是够不?着,他急得回身大喊。
“阿耶!你?说句话啊!”
可是那一家之主只以背面相对,不?为所动。
胖官差看?看?手里碎发连连的首饰,略有歉意?,揣好了?推瘦官差。
“你?去扶她一把,听说她是从前废太子定下的童养媳,金贵的很呢。”
“我阿娘不?是童养媳!”
少年人大声反驳。
“不?准你?们?碰我阿娘!”
胖官差气得瞪圆牛眼。
“老子好心你?还不?领情?你?阿娘金尊玉贵?怕我碰脏了??成啊,走!反正?皇命在身,老子犯不?上替你?们?顶雷!”
他吆喝马,那马正?啃草,爱走不?走。
胖官差骂骂咧咧扬高?马鞭,作势要?抽少年,可是看?他吓得惨白颤抖的嘴唇,终究没下去手。
妇人挣扎着爬起来,纵然伤痛至极,仍然维持着世家女?矜持美好的姿态,拖住瘦官差的胳膊好言恳求,尖尖的下巴杵在他眼前,眼睛清亮的像鸽子。
“官爷,我是苦命人,亦是不?祥人,比不?得官爷夫妻和美,儿孙满堂。我的阿耶当初也流放,就死在路上,我二十?二岁才嫁到这个夫君,拼却性?命生下儿子,如今又要?流放。您大人大量,就一会儿。”
瘦官差听得心酸,叹了?口气,打量她。
“你?……也不?易。”
妇人被他说得愣怔了?,羞惭地?微微垂首,举起袖子痛哭。
那纤细修长的脖颈脆弱的仿佛轻轻一折就能拧断。
“官爷,不?瞒您说,我情愿随他们?父子同去,可是又怕给官爷添麻烦,犯了?律令,挨打的是他们?。可我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一家人都?要?在一处。”
少年听见这话忙大声反对。
“阿娘就在长安等我!我一定回来!您信我,朝廷总要?大赦的,大赦了?我就能回家,我还要?考科举,我要?出仕!阿娘,您别跟着来,您受不?得岭南的苦!”
“天底下有另个国家让咱们?容身就好了?。”
妇人喃喃。
“还争什么科举功名,你?娶个小娘子,咱们?安安心心过日子。”
那主犯听见了?,扭头冲她一笑。
“娘子,为夫对不?起你?,事?发突然,实在来不?及安顿你?,你?……要?另嫁,自写一封休书?吧,为夫的印在你?手里。”
他自暴自弃,妇人惊得顾不?上哀求官差,大声哭道。
“我几时要?另嫁了??”
“你?跟着我,永远过不?上安稳日子,不?如就此别过。丹若和金罂虽在长安,到底不?是你?生的,你?不?用管。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们?生在韦家,不?认命不?行。”
他说一句,妇人漂亮的大眼睛滚下一串泪珠,终于越瞪越圆,冒出嗖嗖寒气,像要?把夫君从囚车里提出来,捏在手心质问。
“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嫁了?你?,万事?有你?,上九天下五洋,遇山开山,遇水架桥,什么都?不?要?我操心!”
她的夫君低一低头,背过身子淡淡道,“那是骗你?的。”
瘦官差听到这里,知道他们?夫妻情深,谁也不?肯辜负谁,再说下去也没个结论,徒然伤心而已。他摇头检查枷锁和麻绳,预备开路,却听有人朗声喊了?句。
“慢着!”
瘦官差驻足回头,看?见一个俊朗的紫袍郎官骑在雄赳赳的白马上,漆黑的发髻上压着金灿灿的冠子,身后跟着大排随从。
要?说起来,韦坚刚进大狱时,也堂皇地?穿戴着这套昭示身份的紫袍金冠,可是区区十?几天审讯,且还是专门交代下来不?能动刑的审讯,就能把一位声名赫赫的重臣折磨成眼前这副形销骨立的鬼样子。
瘦官差由?此少了?许多对高?官的敬畏,看?见眼前人,只是循礼法低头作揖,客气问话,再没有从前那种自卑自惭的冲动。
“郎官是?”
“离她远点。”
来人抽了?抽鼻子,仿佛闻到他身上一丝不?太体?面的异味儿,傲慢的别开头,用银丝马鞭指了?指姜氏。
他身后的随从跳下马,一左一右护住姜氏,把瘦官差推得踉跄。
“相爷的名讳,也是你?配听的吗?”
“相,相爷?”
两个官差吓得腿都?弯了?,哆嗦着挨到一处,活像手无寸铁的百姓出城遇到山贼,只管捣蒜似的叩头,再没一个字要?说。
“林栖!”
李林甫眼望着姜氏笑。
韦兰亭从没像这一刻那么憎恨自己的教养和身份,就算气红了?眼,一句下三滥的话都?骂不?出,眼睁睁看?着李林甫扶住姜氏,且手搭在她肩上不?撒开,软语温声地?安慰,还抖威风。
“某来迟了?,害表妹受人欺凌。”
他笑出满口鲜亮的白牙,看?都?不?看?冲身后人随意?挥手。
“各打十?鞭子。”
两个官差眼一直,忙不?迭求饶,胖官差抖搂出银锭和首饰,大声求饶。
“相爷饶命!小的们?没敢收夫人的谢礼,就这些!”
瘦官差道,“相爷,小的们?这就上路,不?敢耽搁相爷!”
姜氏抹着泪,回身避开,先对他屈身行礼。
“相爷,今日是来送二郎吗?”
李林甫就是韦坚的主审官,两人面面相对十?几日,才问出那么几个模棱两可的名字。可这点子线索,已经足够李林甫掀起漫天风雨。
李林甫清了?清嗓子,很不?想提起韦坚。
“嗯……某,某来瞧瞧兰亭。”
李林甫满脸微笑,仿佛踏青遇见亲戚,走到兰亭跟前摸摸他的脑袋。
“外甥又长高?了?,生的也好,就像表妹小时候。”
姜氏倏然哼笑了?声,颤颤抬眼,望到李林甫眼里去。
那双她万分熟悉的眼睛,第二次目睹她家破人亡,却还是只有一派云淡风轻,仿佛春日里才开了?花儿,似有若无一点香意?。
“表哥,是来搭救我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姜林栖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