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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4、孤高耸天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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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4、孤高耸天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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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从地平线慢慢爬起?来。
    杜若一眨不眨的看着,就像从来没有见过太阳升起?一样。
    ——这一夜太漫长了。
    在吐蕃人发现之前已经损失了六百个人。
    阿布思占据最好的观察位置,背靠大树,屁股底下?垫着用?披风包裹泥土做成的临时座位。星河直接坐在地上,头倚着他的大腿。
    杜若的双手已经冻僵了,搓热手贴在脸颊上,紧张的看着第七个小队。
    晨光熹微,暗红色的岩石上,漆黑的移动的散点格外?显眼。有四个人爬到了与山脊一线之隔的地方,底下?还有几十?个人翘首张望。
    “喝口酒。”
    阿布思把皮酒囊递过来。
    整夜煎熬等待之后,他黝黑精光的皮肤看起?来黯淡憔悴许多,眼下?两块明显的淤肿,遍布眼球的血丝反而令双目更加炯炯有神。
    “快成……”
    他忽然砰地撞翻星河站起?来,望着前方用?力喊了声。
    “该死——!”
    一道黑影倒映在他眼底,远处响起?野兽将死时声嘶力竭的尖叫。
    ——咣当!
    杜若回头,崩裂的碎石块夹着一道人影从高处坠落,瞬间碎成遍地狼藉。
    千钧一发之际那人终究忍不住喊出来,绝响在山谷间回荡。
    杜若眼睁睁看见石堡城的窗口亮起?灯火。
    很多人簇拥到山崖边缘往下?张望,然后他们点燃了巨大的,两人才能合抱的火球,推下?来。
    “那是——什么?”
    杜若嘴里?发苦,火球滚得很慢,所到之处留下?漆黑的印记,画花了漂亮的花岗岩山体。贴着山崖零星的黑衣人,在火球冲撞下?,像被野狼冲散的羊群,左冲右突,很快全部湮没了。
    还挂在山脊下?方的三个人在乱箭攻击之下?也没有坚持多久。
    现在陡坡被清空了。
    ——就像他们昨日清晨来到这里?时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杜若捂着嘴,泣不成声,泪水一波波上涌,像关不住的喷泉,从指缝流淌。
    阿布思的喘息愈加急促艰难,额角的汗涔涔而下?,他的魂灵与山崖上的同?罗兄弟们融为一体,清晰的感受着死亡的召唤。
    “再上!”
    话音未落,砰地一声重响。
    “将军!这是送死!没用?的!咱们的血肉填不满!”
    是第八个小队的队长,霍然跪倒在阿布思面前。
    “填不满也得填!”
    阿布思大步冲到他跟前,刷地挥刀。
    ——啪!
    刀刃贴着头皮划过,掀翻了他的虎头战帽,还砍断了同?罗人当做自尊心的特殊发辫。
    纷乱的短发垂下?来遮住了那人的面部。
    过了一会儿,杜若才发现他头发里?渗出血水。
    “将军……”
    那人捂着伤口,毫无怨言地轻声道,“别让兄弟们白白送死。”
    “来人——”
    阿布思冷冷道。
    被惊呆了的兵卒们终于回过神。
    阿布思站在风里?,苍白的脸上显出病态的疯狂和执拗,正像前晚的哥舒翰。
    “违抗军令者,斩!”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白天,如同?涨潮一般规律。
    同?罗人涌上去,火球和石块滚下?来,偶有几个侥幸爬到山脊,全被乱箭射死。
    石堡城有力大无比的神箭手,晌午后换了新的弓弩,不再以把人射死、滚落为目标,而是重箭穿胸,把人死死钉在山脊上,像挂在城头示众的标本。
    黄昏再度笼罩大地的时候,已经上去过六千四百人,挂出了十?六俱标本。
    惨况空前。
    草场上堆满热腾腾的血肉,就在距离杜若三十?丈的地方铺了满满一层,然后往上摞起?来。
    腥臭味渐渐浓郁,甚至能听?见虫蝇嘤嘤嗡嗡的声音。
    但没有人再质疑阿布思的决定?,人们沉默地按照顺序,踩着同?类堆积的道路,一波波走向死亡。
    石堡城的应对也显得越来越迟缓。
    滚落的火球愈小,一个人就能合抱。
    正午阳光最猛烈时,杜若甚至能看见窗口坐着的兵卒两手抱臂,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势等待攀爬者自行跌落。
    “那种火球是用?晒干的藤蔓编的,中空,随便?填充些?干草。上去的人少,他们舍不得用?圆木,不然一根木头下?来,轰隆隆扫落一排。”
    阿布思紧盯着正在攀爬的那几个人,机警的蓝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似乎对这场徒劳而乏味的进攻百看不厌。
    过了一会儿,阿布思戴上黑鼠皮手套,两手交叉压紧指缝。
    “拿我?的弓来——”
    暗夜来的又?快又?猛,转瞬之间大地被黑暗笼罩,周遭变得昏暗又?冰冷。密林里?,白天还翠绿可爱的树木长出妖怪的手爪,伸展出各样古怪的姿态。
    而那座愈加巍峨的花岗岩陡坡,和雄踞其上,经过一整天的鏖战显得更加精致洁净的纯白堡垒,在夜色中化身高不可攀的巨大的石墙,横亘在同?罗人的生与死之间。
    现在不用?再隐藏行迹了,大家团聚成小小的包围圈,抓紧时间睡觉,烧烤白天在密林里?逮到的各种小动物,或是仅仅为了驱散不断聚拢的,阴沉的幽暗。
    肉香四溢,但和之前在营地里?不同?,每个人都默默的吃着,不争不抢,味同?嚼蜡。大家只是知道吃了肉,攀爬时能多点儿力气,坚持久一点。
    至于久一点又?能怎么样?
    人们对视时的眼神悲伤地说:这是我?命中注定?的,死在离家千里?的另一片草场,那就这样吧。
    亲卫沉默地搬出一张大弓,足有两人展臂那么长,通体金黄,贯穿一圈又?一圈嶙峋的螺丝形状的纹路。
    阿布思抖动肩膀,甩下?星河才替他披上的脏兮兮的披风,大踏步向前走,双耳挂着赤金的粗大耳饰。
    亲卫扛着大弓跟上。
    他们一直走到那堆尸山肉海的跟前,暴露在石堡城的观察范围内。
    “那是什么动物的角?”杜若问。
    星河的声音很冷淡,疲倦。
    “鄂尔浑河有一种又?像牛又?像鹿的东西,个头比牛还大,浑身长长毛,叫起?来闷闷的,但是长角,巨大巨大的角。他们用?角打架,角上常常带伤,最厉害的雄性才有漂亮的,完全没有伤痕的角。”
    刹那间杜若想起?她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
    “喝点奶子酒!”
    星河的手指冰冷,匆匆推开杜若,强硬的拒绝。
    “我?不要,我?喝不下?。”
    “快快!”
    “看那!上面!”
    “将军!快让开!”
    吼叫声此起?彼伏,小队、亲卫跑过杜若,试图靠近阿布思。
    杜若无力地抬起?眼帘。
    在她眼底,黢黑石墙上映出一条快速滚落的巨大的燃着火的圆木!
    ——他们能让圆木也烧起?来!
    杜若不寒而栗。
    圆木徐徐滚下?,犹如舞台上摇动的追光,把漫无边际的黑暗世界修饰成油画般凝重沉着的光影。
    高大强健的阿布思犹如神兵天降,扎稳马步,高高举起?大弓。
    逆着夕阳迷醉的光芒,以难以置信的神力将那庞然大物撑稳拉开,左手提弓,右手取箭拉弦,直到弓弦绷紧犹如满月。
    轰!
    圆木掀起?大股烟尘,在花岗岩上沉重地跳跃,以越来越快的沉坠之势疯狂的向下?碾压,将沿途所有垂挂的标本碾成碎块!
    地动山摇的闷声咣当不断。
    星河颤抖着手,向前伸展,似乎想要轻轻搭上阿布思的肩头。
    ——就在这一刻!
    利箭甩开呼啸的风声高速飞旋。
    纯白的尾羽在被燃烧圆木映红的半边天际嘶吼着向上腾跃,嗖地扎进那城堡顶端最高的窗户!
    世界仿佛漏了半拍。
    石堡城里?爆发出惊人大吼,继而仿佛被袭击的蜂巢骤然反攻,飞出无数羽箭,密密麻麻如雨落下?。
    圆木裹挟着灼热气流轰然而至,悍然撞向一日一夜层层叠叠堆积的肉身!
    火苗点绕了他们身上统一的黑色制服,和套在外?面,长安贵女一针一线缝制出来,又?千里?迢迢运到前线的茧袄。
    火光顿时延绵数十?丈,把肮脏污秽烧成地狱修罗场!
    熊熊烈火中焦臭冲天,所有人的视域都被涂抹成单调的黑红两色,唯有阿布思的赤金头盔在烘烤中愈加明黄发亮,似乎要被那血红吞没。
    星河瞪大双眼,失声大叫。
    “阿布思!躲开!”
    阿布思动作不停,继而第二箭对准窗户再去。
    然后第三箭,第四箭。
    箭指向处,所向披靡。
    漫天密密麻麻的羽箭被他打开一个又?一个缺口。
    从高处俯视,他的大弓重箭仿佛一线高压水枪,以一敌百,锐不可当,扫射着无数来势汹汹的小针。
    纵然吐蕃人迅速补位,但更多人刚一站上窗口位置,就被直直扎准胸口向后仰倒,甚至钉在地板上,四肢抽搐着死去。
    “——这是谁?!”
    吐蕃头领被副将拽住远离窗口,口鼻中不断流出鲜血,愤怒地诅咒大骂。
    “烧死他!烧死他!”
    然而圆木的势头被那数千忠心耿耿的同?罗魂灵死死绊住了。
    它陷在肉泥之中无法前行,甚至渐渐被血污扑灭,失去狂妄嚣张的火焰。
    然后猛地一下?,熄灭了。
    山峦复归诡异的宁静,阿布思垂下?已经僵直的手臂,傲然站在全无遮挡的草场中央,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烟火和血肉气味的腥臭的空气。他胳膊上,前胸,肩头,甚至额角,一共扎了五支箭,看起?来颇为滑稽,像靶场的稻草人。
    方才在箭雨下?抱头逃窜的亲兵,从密林里?冲出去,如敬天神一般双膝跪下?,双手举高,接住阿布思手里?的弓和箭。
    他往后跌撞了下?,又?稳稳站住,一支支拔出利箭,带着血肉扔下?。
    “继续爬!”
    阿布思指着那摊被堆积、被碾压、被焚烧,已经分不出彼此的六千五百人。
    “踩着你们的兄弟,继续爬!”
    战斗结束在两天之后。
    高秀岩和张守瑜说到做到,南北两个方向,石堡城没有得到哪怕一个增援。
    在阿布思令人吃惊的主动出击之后,城中人死守的决心忽然变得脆弱不堪,抵抗力度越来越小,窗口再也没有扔出过带着火油的圆木或者藤球。
    但他们拆掉了城堡里?所有能拆的东西。
    门、窗框、桌椅、没点燃的火把,沉重的铜锣、更鼓、军械部件,甚至能吃的马头,羊腿,弓箭……
    一切一切,只为了延缓与同?罗人正面肉搏的时刻。
    当阿布思亲自加入攀爬的队伍时,他们甚至扔下?了还活着的重伤士兵!
    最终落在同?罗人手里?的石堡城,每一处空间都光秃秃的。
    四百多个瑟瑟发抖的俘虏手无寸铁,如等待鬼怪降临一般,眼底闪烁着恐惧到极点的神色。
    杜若和星河没有上去,她们跟随仅剩的八千人,默默掘坑掩埋兄弟。
    阿布思的帅旗插上城堡的最高处,是一面崭新的赤金色带着须穗的大旗,绣着象征同?罗人的牛角。
    半天后,高秀岩和张守瑜所领三万人剩下?四千,各自斩杀吐蕃人数千,分别从南北两侧平缓的草地爬上石堡城,于是城头又?增加了河西兵帅旗。
    捷报已经在路上。
    杜若摘下?手套,去摸离她最近的那条人腿。
    仿佛被熬煮过头的肉汤,它粘稠,柔软,一碰就碎裂。
    ——原来这就是战争。
    李玙年轻时向往过,李俶和思晦正在向往,长安每一个世族青年提起?来都侃侃而谈,甚至连她自己,都以为可以从中轻松捞到好处的战争。
    不过是一场巨大,巨大,毫无意义的溃败。
    李玙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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