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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叔,忘了告知你了,现如今大唐正欲一战覆灭高句丽,此番朕御驾亲征,不知表叔可有兴趣看一看!”
听到高句丽三字,杨广的身形明显顿了顿。
“可!”
眼前原本通往贞观太极宫的通道,被顾渊换成了辽东战场。
杨广抬脚,身形跨过另一侧的淡蓝色通道时,其袖中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视线里,骤然亮起的雪色,让他不自觉的将眼睛眯了起来。
远处。
那一队队唐军玄甲折射的寒光,正好将辽东的冻土照得发亮。
……
“陛下!”
身披明光铠的李绩单膝砸进雪里,甲叶碰撞声,惊飞了栖息在枯枝上的寒鸦。
杨广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认得这张脸,此前在大业时空的大兴宫里见过,对方当时看自己的眼神,极为桀骜。
然而此刻,对方正匍匐在李世民脚下,虔诚得像条家犬。
“高句丽十五万大军,已尽数葬在驻跸山。”
贞观皇帝笑着解下佩剑扔给一边的亲卫,其伸手上前主动将李绩扶了起来。
“爱卿辛苦了!”
话音刚落,边上的杨广,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
他看见李绩战袍下摆凝着冰碴的血块,看见远处城墙上猎猎作响的李字帅旗。
更像是看见。
当年自己三征未克的安市城头,此刻正缓缓升起唐军纛旗。
“表叔冷?”
李世民找人递过来一件大氅的时候,杨广才发现自己的牙齿在咯咯作响。
玄色大氅带着几分暖意,他却像被火炭烫到般缩手。
“不可能……”
他的视线突然死死盯着雪地里半埋的箭簇。
那些带着高句丽特有倒刺的箭杆,与他三征辽东时折断的一模一样。
这时候,其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突然被掰开。
李恪往他掌心塞了个铜手炉。
“辽东比长安冷得多,外公当心寒气入骨。”
对方说话时喷出的白雾,模糊了远处正在焚烧的攻城塔。
杨广一把挣开了李恪的搀扶。
他踉跄着扑向坡地边缘,其身上明黄蔽膝扫过积雪,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尸骸。
那是一个个顶髻散开的高句丽人。
“三十七具云梯。”
李世民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後,靴底碾碎了一段焦黑的梯子残骸。
“昨日辰时,渊盖苏文把城中妇孺赶上城墙。”
北风吹动的空气里,飘着血肉烧焦的臭味。
杨广的视线越过仍在冒烟的瓮城,他看见唐军工兵正在组装投石机,而看到更远处……
他的呼吸停滞了。
三百架贞观弩车在雪原上列阵,精钢绞弦泛着蓝光。
那是他梦中,都不曾见过的杀器。
“陛下!”
满脸烟灰的传令兵滚下马背:“南门粮仓起火,高句丽人自己点的!”
李世民闻言忍不禁笑了。
他转头看向杨广,那一双眉弓扬起个锋利的弧度:“表叔当年若多带一些粮草,也许早先站在这里的,就该是您了。”
听到这般话,杨广的指甲不自禁陷进掌心。
他当然听得出这话里的刺。
大业八年,第二次东征,正是自己强令将士轻装疾进,结果三十万大军饿死在辽泽。
“报!”
又一名哨骑冲破雪幕:“渊盖苏文,带着荣留王家眷往北门逃了!“
李世民随手抓起兜鍪,紧跟着翻身上马。
“告诉李靖,朕要活的。”
当马蹄声远去,杨广才发现自己的膝盖不知何时已经陷在了雪里。
李恪上前默默为他拂去肩上的冰晶,青年掌心温暖的触感让他想起多年前的雁门关。
那时。
自己也是这样,为冻僵的将士呵暖刀柄。
“那是……”
视线里,杨广的目光突然看向西北方向。
地平线上,百馀架木鹊正掠过结冰的太子河,每只翼展三丈的机关鸟腹下都吊着唐军弩手。
“大唐此前和先秦墨家交易的玩意。”
李恪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晚膳:“上月才刚刚试飞成功。”
杨广的喉咙动了动。
他想起洛阳宫那些被自己斥为“奇技淫巧“的匠人,其中有个公输家的老䭾,似乎就是因献飞行图谱被乱棍打死的。
震耳欲聋的轰鸣突然从城内传来。
城墙在漫天烟尘中塌陷出二十丈的缺口,杨广亲眼看见披头散发的渊盖苏文被气浪掀上半空,像片破布般摔在护城河里。
“火药?”
他嘶哑的声音,淹没在唐军的欢呼里。
李恪扶着他走向临时搭建的观战台,沿途不断有士兵向青年行礼。
杨广这才注意到,外孙腰间配着柄形制特殊的横刀,刀镡上“贞观将作“的铭文刺得他眼眶发疼。
观战台上,此时的长孙无忌正在煮茶。
滚烫的茶汤浇进冰裂纹瓷盏时,这个一直笑眯眯的家伙突然开口。
“大业九年,隋帝第三次东征高句丽时,喝的还是酪浆吧?”
听闻这话,杨广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当然记得那个酷热的夏日,自己坐在辽东城外的龙辇里,看着将士们用头盔接马尿解渴。
“陛下回来了!”
亲卫的喊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李世民策马冲上高台,马鞍前横着个不断挣扎的血人。
渊盖苏文的金冠早已不知去向,这个高句丽不可一世的权臣,此刻像条被剥了皮的狗。
“认得么?”
李世民揪着俘虏的头发,强行带着对方抬头。
杨广对上那双充血的眼睛时,渊盖苏文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你是,杨广,你……你不是死了吗?”
李世民手中刀鞘重重砸在渊盖苏文的嘴上。
他甩了甩溅在手上的血沫,语气轻松。
“表叔当年,若是舍得给将士配齐明光铠,也不至於被这厮的流矢,射穿龙袍。”
杨广的视线落在唐军阵中。
那些普通士卒的铠甲,竟比他当年的骁果军精良数倍。
更远处,炊烟正从数百个行军灶升起,肉香混着米酒的气息飘满军营。
“安市城已下。”
有文官捧着捷报上前:“此战斩首四万,俘获……”
李世民抬手打断汇报。
他解下佩剑扔给杨广,剑柄上未乾的血迹黏糊糊地沾在掌心:“表叔要不要亲手结果他?”
渊盖苏文突然疯狂大笑。
这个满脸血污的败将竟挣扎着唱起高句丽民谣,嘶哑的调子,让杨广想起前些时日,江都变乱的那夜。
那时自己也是这样听着外面乱军的歌声,等着死亡。
“不必了。”
杨广把剑扔回给李世民,突然惊觉,自己的声音似乎比辽东的风还冷。
他转身走向高台边缘,远处被唐军接管的高句丽王城上,最後一面绘着三足乌的旗帜正缓缓坠落。
雪不知何时停了。
夕阳给满地尸骸镀上金色,恍惚间杨广竟觉得,那些折断的长矛像极了洛阳西苑的芦苇。
“表叔看够了吗?”
李世民的声音从背後传来,带着胜利者特有的疲惫与满足:“明日卯时拔营,朕带您去看看平壤城的日出。”
杨广没有回头。
他望着正在打扫战场的唐军,突然发现每个士兵腰间都挂着个皮质水囊。
那正是他当年,想给将士配备却因造价太高作罢的款式。
夜风卷着雪花掠过面颊。
杨广伸手接住一片冰晶,看它在掌心融成水珠。
就像他耗尽国力未能征服的高句丽,此刻正在李世民手中化作大唐的版图。
“回营吧。”
李恪为他系紧狐裘时,青年指尖的温度让他想起多年前的晋王府。
那时自己刚灭陈归来,也是这般被侍从簇拥着走向庆功宴。
可如今……
杨广低头看着雪地上并排的脚印。
他的靴尖沾着高句丽人的血,而前方李世民走过的路上,唐军正在插下标记疆界的木桩。
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
杨广突然加快脚步,彷佛这样就能把身後坍塌的城墙丶燃烧的旗帜,连同那个三征辽东失败的自己,统统抛却不见。
雪粒在靴底发出细碎的声响。
杨广跟着李世民穿过临时营帐时,看见几个火头军正把整扇猪肉扔进沸锅。
肉香混着花椒气息扑面而来。
“每人每天两斤肉。”
李世民随手掀开最近的锅盖,蒸汽模糊了他眉间的疤痕:“表叔当年征辽时,将士们吃的什麽?”
杨广盯着锅里翻滚的肋排不说话。
他记得大业八年那个雪夜,亲卫献上的那碗带着冰碴的粟粥。
“陛下!”
有军需官小跑着递来竹简:“这是从高句丽国库缴获的粮食账簿。”
李世民看都没看就扔进火堆。
火光映亮杨广骤然收缩的瞳孔——那账簿的装帧,与他当年丢失的那本一模一样。
……
"报!"
传令兵的声音刺破风雪:“平壤城四门皆破!”
李绩的捷报在李世民掌心摊开时,杨广看见墨迹未乾的,斩首五万的字样。
就像看见当年自己写在辽东战报上的,斩首三万。
只是这次,後面跟着的是,粮仓完好。
“走吧表叔。”
李世民系紧玄色大氅的丝绦:“带您去看看真正的凯旋。”
马蹄踏碎护城河上的薄冰。
杨广望着眼前洞开的平壤城门,突然发现城墙的缺口处,嵌着半截熟悉的云梯。
那是他大业九年,留在辽东的三十万具之一。
“小心台阶。”
李恪扶他跨过一具高句丽将领的尸体。
青年指尖的温度让他想起第三次东征失败后那天,自己也是这样被人搀着走过废墟。
只是这次,搀他的是血脉相连的外孙。
“陛下万岁!大唐万岁!”
唐军的欢呼声,震得檐上积雪簌簌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