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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僧是愚氓,妖为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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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僧是愚氓,妖为鬼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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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9章僧是愚氓,妖为鬼蜮
    没有辩解,没有推诿,没有掩饰,只有宣告——厌恶北人,那咋了?
    礼部大堂中,一时无声。
    坐在主位上的何洛文,缓缓放下卷宗。
    茶盏渐渐凉去,一片片茶叶蜷曲着沉入杯底。
    无原则无底线永远站在自身地域这边,说出这种话的人,与不曾开化的禽兽何异?
    然而,方良曙并不是一个心智处于抑制状态的禽兽。
    相反,作为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方良曙历任刑部丶云南丶湖广,在五华书院集会讲学,传道诸士,无论是官场,还是士林,都以「得道广智」着称。
    就是这样一位智者,却公然说出禽兽一般的话语。
    不是他不再智慧,只是他选择暂时抛却理智——太过理智的口号,煽动不了蠢货,这种纯粹的发泄,刚刚合适。
    这就是清丈以来的舆论缩影。
    皇帝有皇帝团结大多数的做法,反历史潮流而动的官僚权贵们,也有属于自己团结大多数的做法。
    被侵犯利益的有心之人们,主动与各式各样的次级矛盾合流,混淆对错,搬弄立场。
    当事实有利就强调事实,当规矩有利就强调规矩,两不沾也不是没办法,那就直接摆出立场,将水搅浑。
    「南人犯罪我无视,南人犯禁我反问,南人犯错我袒护。」
    「南人是没有祖国的,任何拿国家民族来绑架南人支持清丈的说辞,非蠢即坏。」
    「和江南同乡们一起颠覆朝廷,我很开心。」
    这不是什麽杜撰的话语,都是何洛文一路上在报纸上看到揭帖丶小报上的口号,有参考文献的。
    可以说是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更加令人悚然的是,不管手段如何肮脏,这样的做法,当真卓有成效。
    什麽「承天下赋税之重」,「北境吸血数百年」,「四重压迫」各种虚空赎罪券纷至沓来,诚邀江南百姓向中枢兑现减税的真金白银。
    什麽「坚持宽严相济的准则,区别对待南人违法犯罪案件」,臬司衙门丶南京刑部,不约而同播撒着知心慈悲。
    什麽「警惕舆论对个别抗税案例的放大,损害江南百姓形象」,动辄数百家报社洗地,即便是犯罪缺德,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反让北人下跪反思。
    素有竞争同窗若是北人,立刻就能让其身败名裂;盐丶漕丶布丶丝,若是北方的商贩前来争利,轻而易举令其身陷囹圄;甚至茫然的赤民,也有「南方自给自足,赋税立减一半」的大饼。
    与寻常党争笼络百姓如出一辙。
    江南的市井小民们,在这一场南北之争中,是真切得到了实惠。
    恩惠从上到下,身份反覆强调,思潮宛如虚室生电,立刻风浪骤起——似乎,作为天下少数人来压迫多数人的构想,确实很有吸引力。
    很难有人能在风浪中坚持不被裹挟。
    默默享受好处已经是江南坊间最为保守的态度了。
    这并不是在指责江南的百姓,反而是油然的怜悯。
    反历史潮流而动的官僚权贵们,利用职务之便,逆练「道理学」,使着这份肮脏的手段,煽惑人心中的阴暗与愚昧,不惜分化天下,也要对抗万历皇帝准备行的道路,实在丧心病狂。
    但就像皇帝说的,政治的手段或许不分对错,但所通往的道路,从来都是高下立判的。
    团结大多数亦是如此。
    在成效上,反历史潮流而动的官僚权贵们的这些手段,未必就比皇帝多年来打造的新政同志要差,甚至更加立竿见影。
    但在道路问题上,不分是非对错的党争,永远是上不了台面的狺狺狂吠。
    这等断脊之犬许给南人的好处,真的是毫无代价,一得永得的麽?
    万历二年以前,道理学未立,阳明后学教人抛弃衣冠,抛弃道德,抛弃外物,从心所欲,好不逍遥,为什麽彼时的士林弥散着一股末世的绝望氛围?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出来混,是要还的。
    就好似前宋弃地燕云十六州,彼时或许也觉得好不轻松,可后来是怎麽还债的?
    前宋的中枢大臣都是老朽之辈,全然看不到思潮中萌芽的危机。
    还好,本朝不一样。
    此番何洛文作为圣驾先行官,找到施观丶林绍丶方良曙这些人头上,不就是为此而来麽?
    穿堂风吹过,堂内众人稍微感受到了一丝冬至的料峭。
    何洛文没有像先前一样轻轻揭过,继续找下一位同僚的麻烦,反而认真仔细地审阅起了方良曙的卷宗。
    众人用馀光隐晦打量着何洛文,频频交换着视线。
    这位礼部侍郎,似乎动了怒?
    总不至于因言获罪吧?
    当初大学士焦芳掌吏部,公然叫嚣江南几省「先天品性恶劣」,甚至要在午门外击杀大学士彭华,彼时也没见焦芳被论罪不是。
    方良曙昂着头,杵在大堂内。
    堂内沉默良久,一时只剩下翻阅卷宗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何侍郎终于合上了方良曙的卷宗,神色开霁。
    正当众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
    何洛文缓缓抬起头,目光看向众人,最后落到方良曙身上:「那方提学心中的治国方略是什麽?裂土分疆?南北互帝?」
    话音一落,堂内官吏霍然抬头。
    无不是目瞪口呆,直愣愣看着何洛文。
    裂土分疆,南北互帝!?
    区区礼部侍郎,都敢扣这种帽子了麽!?
    方良曙最先反应过来,勃然大怒:「竖子欺人太甚!」
    施观与林绍对视一眼,先后肃容起身。
    「何洛文,这里是礼部大堂,不是北镇抚司,少将阉党那一套做派,带到外朝来。」
    「同朝为官,纵有异见,又岂能以虎狼之言逼迫同僚?还望何侍郎慎言!」
    这里是南京礼部大堂,可不是何洛文的主场。
    堂下众人相继起身,声援方良曙。
    「听闻当初文华殿上,兵部殷正茂丶刑部许国等人,当着陛下的面认下了乡党之说,何侍郎彼时如何没有斥一句裂土分疆?」
    「何侍郎小心祸从口出,裂土分疆一说,真要散布到坊间去了,说不得还真就要被有些之人借假修真,届时何侍郎恐怕就成国贼了。」
    堂下众人反应极其激烈。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江南承天下赋税之重,岂非有功之地?数百年来受四重压迫,岂非弱势群体?
    如此这般,朝廷在政策上适当照顾一二,难道不是儒家道义之所在麽?
    反倒是何洛文,一顶裂土分疆的大帽扣下来,谁才是居心不良,一目了然!
    面对群情汹汹,何洛文笑了笑,也不觉意外。
    他身子朝太师椅上靠了靠,显得轻松惬意:「陛下命我先行南京,当面关照了两处。」
    「其目的曰整顿风气,其手段曰大鸣大辩。」
    众人听其提到皇帝,只以为又是借势压人,脸色不由得阴沉几分。
    何洛文并未理会堂下众人神情,只顿了顿,继续说道:「且说这大鸣大辩。」
    「陛下说,南北地域之争,持续久,牵涉广,想法多,要说都错,就显得中枢刚愎自用,要说都对,可实在不符合事实,饶是陛下睿智天成,神文圣武,也不由两难。」
    「为此,行在君臣好一番商讨后,决意来一场大鸣大辩。」
    「各自把各自的立场和方略摆出来,谁有理谁没理,谁只是思想局限,谁又是唯恐天下不乱,都晒出来给天下人评判评判嘛。」
    「是故,诸位同僚误我深矣,本官并非在呵斥方提学,而是恭恭敬敬向方提学请教。」
    说到此处,何洛文再度环顾堂下同僚,最后目光落在方良曙身上。
    何洛文脸上挂着笑:「方提学言之凿凿,想必道路已明,本官这个丬匕(panbi),实不知方提学的治国方略,到底是什麽?」
    听得这一自称,堂下众人脸色越发精彩。
    什麽叫丬匕?
    丬匕就是方良曙恨不得尽屠北人而后快,虽然不能实现,却要在称呼上先将「北」字一刀劈成两半,变成「丬匕」。
    方良曙当然不至于这麽幼稚,但用来煽动同乡,却格外好用。
    只是没想到,何洛文这厮不仅听了去,还恬不知耻用来自称。
    何洛文浑不在意,悠然靠在椅背上。
    网纲裘领,总纲要领,提纲挈领,治政不能只有立场,总要有方略,或者说政治诉求。
    南北之争不能只有手段,没有目的,总不可能只是一味散布仇视北人,抗拒中枢的情绪就够了吧?
    闹这麽大阵仗,江南官民一致的诉求是什麽呢?
    总不能绞杀北人,全部变成丬匕就是真实目的?
    所以何洛文先用裂土分疆之说,堵死了方良曙沉默不答的后路,再行质询——方提学既然立场昭然,想必诉求也没什麽可讳言的。
    林绍见此情形,立刻醒悟了何洛文的路数。
    他连忙轻咳一声,在方良曙之前抢先开口道:「何侍郎何必明知故问,先前我等已然说过了。」
    「江南百姓太苦了,虽说天下土地有瘠有腴,赋税不均本是常理。」
    「但哪有逮着一个地方攥的道理!」
    「从洪武年间就开始加赋,永乐丶弘治丶正德丶嘉靖,朝朝加赋!」
    「这也就罢了,清丈以来,中枢的眼睛就盯着江南,丈出一成说是隐匿,增到两成还是百官不肯用命,甚至多出三成的孙巡抚,都惨遭罢免。」
    「如今陛下南巡,一副要把江南的尿给攥乾净的模样,江南军民听闻后无不哀嚎,到底什麽时候是个头啊!」
    「百姓不满赋税之重,朝廷自然要尝试化解,在别的地方予以优容。」
    「此前南京刑部下文说,南人在赋税分配中处于重要地位,三法司在处理南人违法犯罪案件时,应该坚持宽严相济的刑律准则,区别对待南人违法犯罪案件,这并非南京刑部歧视北人,实在是安抚江南不得已而为之啊!」
    「好教何侍郎知道……」
    「清丈一日不肯不休,南北之仇便与日俱增!」
    最后一句,林绍已然是义愤填膺,斩钉截铁。
    何洛文瞥了一眼这位抢话的林主事。
    他先前为什麽懒得理会这人?
    就是因为这些人跟方良曙不一样,林绍的政治诉求不言自明,无非就是停罢清丈,为此不惜善用职权,戕害百姓。
    极端柔克份子是没有辩论必要的,因为他们根本不讲道理。
    何洛文答也不答,径直看向方良曙,眼神示意。
    方良曙这厮看似言语极端,反而还有治病救人的馀地。
    其人并未付诸什麽实际行动,只是一味散布南北地域仇恨言论,抨击朝廷无义,高唱士林道德,哪怕要让官学自理,也更像是一个对朝廷不满的蠢人,而非别有居心的坏人。
    方良曙得见何洛文挑衅的眼神,慢上半拍终于拨开林绍,朗声开口:「某没什麽方略,只求公道二字!」
    「六县之赋税,对于歙县不公道;南北之赋税,对于江南百姓也不公道!」
    何洛文愣了愣,才想起方良曙这厮是歙县籍贯。
    他沉吟片刻,追问道:「方提学所指,是哪里不公道?」
    方良曙闻言,不由得冷笑连连:「本官今年六十有六了,也不怕教与你这后生子。」
    「哪里不公道?自然是地位不公道!」
    「徽州府赋税,歙县之所承担,乃是其馀五县之和,徽州府能有今日繁华,到底是谁的功劳?可惜争执于文华殿,只落得个『一碗水端平』。」
    「本朝赋税,江南所占几何?设使天下无江南,你们这些丬匕不知要饿死多少!如今不知报恩也就罢了,竟恬不知耻地蛊惑陛下,公然打压江南,分割南直隶税权!」
    「天下岂有此理!?」
    方良曙倚老卖老,几乎指着何洛文的鼻子骂。
    众人纷纷偷瞄何洛文的脸色,只见其人面无表情,不由为方良曙捏了一把冷汗。
    殊不知,此刻的何洛文长长出了一口气。
    好个地域主义!
    要的就是这个!
    反历史潮流而动的官僚权贵们,主动与地域主义合流,企图抗拒清丈,中枢难道能一杆子打死麽?
    当然不能。
    扩大化的殷鉴不远,抽丝剥茧才是正道。
    皇帝为什麽要大鸣大辩?
    为的就是单独将,反历史潮流而动的官僚权贵们所裹挟的愚氓,单独剥离出来!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只有与愚氓们说透了道理,才能显出裸泳的反历史潮流而动的官僚权贵们,皇帝才能放开手脚杀人啊!
    想到这里,何洛文按捺住心中的情绪,定定看向方良曙,冷声道:「好一个岂有此理!」
    「既然如此,本着陛下大鸣大辩的教诲,方提学不妨与本官一齐为今日之事撰文,说一说自己的道理。」
    「且让天下人论一论,到底是谁岂有此理。」
    方良曙一点就着,闻言竟拽住冠帽,狠狠往桌案上一扔!
    「好后生!老夫稍后就写与你看!」
    何洛文闻言,摇了摇头。
    他别过头,看向身旁的先行官,翰林院学士周子义。
    周子义默默取来纸笔。
    等着周子义铺陈笔墨的功夫,何洛文朝堂下众人解释了一句:「不必等稍后了,既然是奉旨整风,会开了总要有定论,本官现在便将定论说与诸位同僚,顺便刊印登报,由天下人议论。」
    周子义已然备好了笔墨纸砚。
    作为执笔的人,润色是周子义的义务所在。
    批评之前的肯定,以及描述现象,是必不可少的内容,甚至要在何洛文开口之前完成。
    他写到。
    在过去八年余以来的新政推行中,南方官吏是起了很大的作用,但一般说来,还是缺少实事求是的精神,缺乏充分的道理学观点,治政还不够深入与踏实。特别是某些江南官吏,有不少是只知道到处背诵一套「赋税独立」丶「反对四重压迫」等等口号,从不想到实际情形……
    何洛文静静等着周子义起头。
    待周子义顿笔,何洛文恰也整理好了思绪。
     「江南地域主义,恒以货殖之盛自矜,乃举一方之殷阜,辄为文教之优,甚而潜怀人种之殊。」
    一句话刚出口,堂下众人立刻脸色铁青。
    周子义也不理会同僚们难看的神情,默默记写,又为其注上白话,方便新报刊印。
    江南地域主义,常以一种经济优越感自居,将区域性的经济繁荣,抽象为某种文化优越,乃至人种优越的隐形论调。
    「此论也,貌若嘉经济丶文教之翘楚,实蚀损国族之共体,盖阳明末流所渐,流与国家大义相离之识,其心所藏,非在争权,乃在卸责耳。」
    周子义脑海中回忆着皇帝的措辞习惯,笔下丝毫不停。
    此类论调,看似是对经济丶文化优势的表达,实则是对国家共同体的削弱,是一种在阳明后学的影响下,与国家利益分离的思潮,其目的,不是对权力的争夺,而是对责任的去化。
    「夫江南承庙堂资策之偏厚,享政令优容之红利,物阜而文兴,然当此际,竟生『吾养天下』之妄念,嚣然日炽。」
    堂下官吏如坐针毡。
    方良曙更是乾脆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周子义视若无睹,记写愈发顺畅。
    江南在朝廷的资源配置丶政策倾斜的优容下,获得了物质上的红利,带动了文化的发展,但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江南却诞生了一种「我养了全天下」的想法,甚嚣尘上。
    「每疾言诋度田清丈,怨怼赋税之更张,甚而直诋北省。复欲弱京师之权纲,废赋税之统摄,乃至妄诞财计自理。」
    「混一之疆宇,构为赘疣;赋税之均输,曲为吮血;天下一家之念,浸消为江南重省与北地冗散之苟合,究其根本,盖在家国之心所失也。」
    礼部大堂内的官吏们,终于再也坐不住,上手敷衍一拱,便起身告辞。
    周子义周边几位同僚离去,只觉视野开阔了不少。
    他记得越发迅速。
    这种思潮往往表现为对度田清丈,调整赋税的强烈不满,乃至直接演化为对北方诸省的贬低,继而要求削弱北京集权,取缔赋税统管,甚至妄想财政独立。
    国家的统一,被重构为拖累,赋税的再分配,被解构成吸血,天下一同被逐渐消解为南方优等省份与北方低效单位的临时合夥,其根源,在于国家认同体系的失衡。
    「斯乃倾覆国本之论!」
    何洛文做完了最后的定性。
    可惜,堂下官吏已经相继离开,林绍丶施观等人反而留到最后,听完最后一句,默默拱手告辞。
    礼部大堂只剩下何洛文与周子义相对而坐。
    周子义写完最后一句后,再未等到多馀言语。
    他正欲收起笔墨,下意识抬头扫了一眼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礼部大堂。
    福至心灵,周子义与何洛文二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何洛文点了点头,周子义会意落笔。
    「这些官吏,距离柔克错误,已经只有五十步了!」
    ……
    「柔克错误,是个什麽玩意儿?」
    南京通政使司右通政吴自峒,愣愣看着礼部送来要求刊印的文稿,茫然无语。
    三德作为治国九畴之一,包含柔克丶正直丶刚克。
    正直指向「常道」,即确立统一的道德与是非标准。
    刚克指向「大乱」,需以威权手段迅速稳定局面。
    柔克指向「疲敝」,需怀柔薄赋,宽待百姓士大夫。
    三种方式都是圣人大论,从未听过柔克是一种错误,简直倒反天罡!
    一旁的南京国子监祭酒戴洵,正拿着望远镜,站在窗前眺望远处,闻言头也不回,只是嘿然一笑:「吴通政浑然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这是二月殿试的策论考题。」
    「点明了如今是太平之世,治政要取『正直』之道。」
    「若是谁用政激进,肖想刚克,敢用重典,岂非暗示如今已然天下大乱?步子太大,就是犯了刚克错误。」
    「若是谁用政保守,肖想柔克,抗拒鼎革,岂非认为如今世道无需改进?阻碍进步,就是犯了柔克错误。」
    「方良曙鼓动地域主义,自然是阻碍了天下进步。」
    当然,地域主义是还差五十步才犯错,这个定性至少比抗拒清丈的林绍等人,恐怕要好上很多。
    吴自峒听罢,只觉悲从中来。
    庶务考成还不够,现在连思想路线问题也不放过麽?
    心中感慨不止,吴自峒语气都显得惆怅不少:「那咱们要直接印发麽?」
    南京邸报在南京通政司手上,而国子监学报丶东林学报等报纸,都是士林商量着来,多少要看国子监脸色。
    戴洵不置可否:「皇帝想造势。」
    皇帝当然想造势。
    舆论一边倒的时候,皇帝可没有居中裁决的机会。
    何洛文作为先行官,提前到南京上蹿下跳,就是为了发出另一边的声音,营造出势均力敌的场景。
    这是历朝历代皇帝都惯用的权术,居中裁决。
    也只有势均力敌,只有沸反盈天,才有皇帝下场的顺理成章。
    吴自峒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戴山长的意思是……」
    戴洵接上了方才的问题:「印发自然是要印发的,毕竟是先行官奉旨办事。」
    「不过这是通政司分内的职责,自有章程在,让下面照章做事即可。」
    「另外,同时也要审慎处置个别容易引发重大舆情的文章。」
    不落人口舌是做官第一课。
    虽说不愿意遂了皇帝的意,替何洛文在南北之争上造势,但这厮毕竟是钦差先行官,表面上不能忤逆。
    而这是通政司分内的事,自然不关国子监学报丶东林学报什麽事,所以除了邸报外,其馀报纸没有任何职责印发相关事情。
    至于简简单单一句审慎处置,通政司做事的人自然明白应该怎麽做。
    既然是审慎处置,那麽何洛文的文章言辞激烈,还是少印几份为好,方良曙的文章没什麽风险,可以大印特印——无不是有制可循。
    吴自峒对此心照不宣,这是要阳奉阴违。
    虽然不落口舌,但按照如今中枢的作风,吴自峒心中实在忐忑。
    他点头以示共同进退后,又不免叹了一口气:「咱们离柔克错误,恐怕也只有三十步了。」
    戴洵听了这话,噗嗤笑出了声。
    他放下望远镜,指着窗外方才远眺的方向:「三十步?」
    「富贵山丶覆舟山丶钟山上的卫所丶禁军,昨日全数被京营三个大营丶锦衣卫两个卫,换去了防卫,这是防着谁?」
    「紫禁城六门,内城十八门,现在连我的马车都敢拦下检查。」
    「皇帝南巡前,内阁就申饬过你我,李春芳更是指名道姓,令南境诸报纸,尤其你我,自查自纠。」
    「吴通政,你我不是距柔克错误三十步,而是已经榜上有名了!」
    「只怕要不了几日,禁军就要雨夜带刀,正式奉命接管邸报了!」
    戴洵一边说着,一边走近吴自峒。
    他拍了拍吴自峒的肩膀:「吴通政,趁着眼下还在其位,做点事罢。」
    吴自峒不由默然。
    过了许久,他才涩声道:「不是已经自查自纠过了麽?」
    戴洵闻言,冷笑连连:「就算李春芳老迈昏聩,皇帝也不是愚蠢之辈,真以为这麽容易敷衍过去?」
    「听刑部那边说,已经准备开释那些『干犯报禁』的案犯了。」
    中枢觉得南方报纸的错误很多,问题很大,要求南直隶部院自行整治。
    但戴洵与吴自峒不可能真就听了这等话。
    查纠江南报业,跟自绝于士林有什麽区别?
    既然如此,那肯定不能纠到办报的儒生身上——当初徽州府都敢顶着中枢出一本《本府无豪右申文》,他们这些身居高位的南直隶官吏,能有什麽不敢阳奉阴违的?
    但中枢那边也得交代。
    好在,散布揭帖的,可不止官场士林。
    给官府找麻烦的刁民也不在少数,隔三差五说这位知府贪污了,那位主事鱼肉百姓了,不给个说法就四处散布揭帖,小报,戳官老爷们的脊梁骨,实在烦不胜烦。
    戴洵与吴自峒便正好趁机自查自纠的机会,说是奉中枢的命令,将这些散布揭帖的刁民抓了典型,一股脑送去刑部。
    既交了差,又给出了气,可谓一举两得。
    只可惜,李春芳那边并不认帐。
    吴自峒闻言心中越发烦躁:「凭甚开释?彼辈散布谣言,难道不该查纠麽?」
    大明朝从嘉靖朝孕育舆论以来,无论士林,还是坊间,都有一套成熟的运用方法。
    就以刁民与官府而言。
    起初刁民们一遇不公,便是在揭帖上揭官老爷的短处,官府生怕闹出事来,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认输投降,将大明律这个厕纸重新请出来,认真办案。
    过了十几年,官府发现,几份揭帖,小报而已,好像闹不出什麽事情来。
    官府终于悟了,于是格外乾脆装死,大小事件没有回应就是最后的回应。
    刁民们一看,这不行啊!
    于是又使出新招,既然官府装死,那就替官府回应。
    捕快奸淫妇女了,刁民们就四处说是知县老爷奸淫妇女;地痞流氓殴打良善,刁民就是散布其后台多半还是知县老爷。
    知县老爷一看不行啊,只有捕快给自己背锅的,没听说自己给捕快背锅的,虽说坏事没少做,但不是自己做的总不能认下吧?
    于是知县老爷连忙责令县衙通告,说案犯姓甚名谁,案情如何,不信谣不传谣,大家扔鸡蛋不要找错了仇家。
    后来时间久了,官老爷们一合计,这样也不行啊。
    总不能次次都给刁民一个说法吧?这样下去到底谁是老爷?
    奈何一直没想出个法子。
    反倒皇帝这次下诏自查自纠,非常使人启发。
    对啊,散布揭帖,炮制谣言这种事简直就是干害国法啊!
    所以,咱们官府自己炮制谣言的事情先放一放,先把这些刁民查纠了再说。
    抓住这个契机对刁民们一息六棍。
    可谓一举两得!
    戴洵摇了摇头:「李春芳说,在舆情案件中因为官府布告缺位而引发的谣言,应当酌情免除百姓的罪罚。」
    「让咱们把自查自纠的精力,先放到官报和士林诸报馆上来。」
    吴自峒脸色阴晴不定。
    好一会才咬着牙道:「不行,稍后我就去给李春芳回文,说此事要自下而上,先难后易,步步为营。」
    戴洵对此自无不可
    轻声附和:「稍后我便让士林诸生,就此事向刑部联名谏言。」
    吴自峒闻言,恶狠狠补充道:「文章也得写,就说这些刁民造谣生事,抹黑朝廷大员,只为挑拨官民对立,分裂国家,罪大恶极!」
    至于官府布告缺位,无视民意的指责?
    没有的事,只是调查需要时间,恰好被坏人趁虚而入了。
    吴自峒咬牙切齿,说罢才顺了顺心气。
    戴洵声如蚊讷:「民心民意是对付皇帝的绝佳手段,绝不能把舆论拱手让人。」
    即便捏成引人忌讳的铁板一块,也不能自查自纠!
    吴自峒转头看向戴洵。
    恰好迎上戴洵有些无力的目光。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了一口气。
    「皇帝走的水路,怎麽还未落水。」
    「天乾物燥,行在也该起火了吧。」
    ……
    「阿嚏!」
    兖州府,济宁州城内,一名年未弱冠,身着直裰道袍的少年郎君,莫名打了个喷嚏。
    身后连忙围上来三五成群。
    「公子,冬至天寒,要不再加件衣裳吧?」
    「爷,街上凉,还是乘马车为好。」
    少年郎一身衣冠,虽然一身素色,清雅简单,但其质料精良,形制端方,显然是大富大贵的人家。
    此刻被十数随从围在中间,烦不胜烦,梗着脖子怒瞪了一眼,才终于得了清静。
    得亏此处是去往街盐政衙门的临河长街(今税务街-南门大街),作为州城的主轴线之一,才有容下一行人前呼后拥的宽敞。
    当然,如此这般,多少也有些惹眼。
    盐政衙门外的门房,老远便走上前来,主动拦住一行人。
    「衙署重地,闲人免进!」
    类似于县衙丶按察司这种地方是不禁百姓往来的,甚至有专门的接待场所。
    但盐政衙门不一样,这是发行盐票的机务重地,为防仿制,别说闲人了,蚊子都不许飞进去偷看!
    尤其是皇帝的銮驾刚从济宁顺流而下,离开山东。
    竟然丝毫未在济宁州停留,莅临指导盐政衙门,老爷们都觉得失宠了,全都苦着一张脸。
    衙门里氛围不好,就更不能让不三不四的人靠近喧哗,坏了老爷们的心情了。
    孰料,那少年郎被拦住后,却并未径直离去,反而伸手朝远处衙门牌匾上指了指:「这里是盐政衙门麽?」
    门房皱眉打量着这一行人。
    本着与人为善的心思,敷衍回了一句:「是盐政衙门。」
    那少年郎听了,露出笑意:「盐政衙门有个叫殷老疤子的人,如果他现在在衙门,请替我把他叫来,我在这里等他。」
    门房一愣,殷老疤子?
    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这不就是总督老爷的外号!?
    殷士儋那个疤是定安伯高拱给打的,除了定安伯,也没几个人敢称呼殷士儋外号。
    门房差点气笑了。
    殷士儋是什麽人?前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如今炙手可热的超品大员盐政总督,少保兼太子太保,通天的大人物,怎麽什麽阿猫阿狗都敢蔑称外号了?
    要不是年纪对不上,门房还能自我怀疑一下,是不是高拱丶张居正当面,才有这麽大的胆子。
    上下打量了一眼,门房最后一丝耐心也没了。
    他仰着脖子,居高临下质问道:「你几把谁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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