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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前彩馥剪了男生似的短发,
把从前那个温柔叫她「小馥」的学姊,从失恋里剪断。
她站在教学楼顶,风吹得裙摆翻飞,中性的脸庞冷漠得可怕。
她不打算掩饰自己的伤心,直瞪着满天灰云,
等雨落下,好让眼眶边的波涛,有个正当理由存在。
「妳又上来吹风?感冒了我可不背妳去保健室。」
财佑拎着两罐冰可乐,慢悠悠踏入天台。
他有一个老派的名字,光听名字感觉像是家长。
老师初次点名时,同学纷纷笑起来东张西望,
看到财佑本人如此可爱,大家倒舍不得再取笑他了。
财佑个子小小的,容易脸红,眼底流着萤火,隐隐闪烁。
「你背我喔?天啊,我背你还差不多。」
彩馥笑了,迈开一七五的大长腿,走向财佑,接过可乐拉开拉环。
笑容很浅很浅,有些勉强。
「又想跳啊?」财佑若无其事地问。
「没啦。」彩馥抿了抿嘴:「只想跳进回忆。跳进还没有被人甩过的日子里。」
财佑仰头喝了一口可乐,液体滑过喉咙。
「警告妳喔。妳跳我也会跳。因为我最想跳的时候,是妳挽留我的。」
国三毕业的夏天。
财佑母亲骑单车去市场买菜,中暑,人就没了,走得太过突然。
他爸化作一尊石像,饭桌永远放便利商店的塑胶袋,
彷佛他们家从来没有人煮饭。
财佑把自己关在房间,不起床也不洗澡,
满脑子负面思考,连呼吸都变得困浊。
从小和他死党的彩馥可担心了,
怕绝望超越了尘世的羁绊,更怕为时已晚。
她抓水管爬窗进去,老天爷,那可是三楼,
她的手掌被划破,指甲缝都是血,但她还是爬了上去,
抱着财佑哭得撕心裂肺,把他拽回人间。
「妳觉得我该不该,」财佑茫茫地说:「找一个足够的高度去见妈妈。」
「你要是敢跳楼,我就选比你高的楼层一起跳。摔在最下面的是你,你的背後叠着我。」她当时这麽说,眼泪混着鼻涕糊了一脸:「你死了谁陪我骂数学老师?谁帮我藏菸?谁在我被拒绝时陪我喝到吐?」
财佑被彩馥的泪水冲洗,空乏的苍白渐渐回暖。
她的泪水咸烫,而且浩瀚,
财佑感觉自己被一团不驯的云围守,
如此稠密,将悲伤遮住。
从那以後,他们成了彼此的锚点。
彩馥爱过的学姊,叫李晓文。
李晓文是画画社社长,单眼皮,白得透明,
笑起来宛如弦月,幽冷美丽。
她请彩馥当她的素描模特儿,
用炭笔在纸上勾勒轮廓,
彩馥是先对晓文的画叹服不已,怦然心动,
然後才对晓文本人,陷得太深。
「妳有我所见过最美的骨架,还有长发。」
晓文吻她的唇,那个吻很轻很轻,她教会了学妹,
原来一个女孩可以这样吻一个另一个女孩,
吻得胸膛长满早春的叶子,重得足以压垮心防。
就在她们越来越认真的几个月後,晓文忽然转学,
留下一通语音留言:「我妈反对我们谈恋爱。我会怕。我没有你想的那麽勇敢。」
彩馥听了无数遍,单调的一再重按,按出复杂的哀伤。
萤幕的光照亮她斑斓的泪,以及财佑递来的手帕。
後来她就去剪了短发。
她没办法削去最美的骨架,但她可以剪掉最美的长发。
财佑同样爱过一个人,叫周昱晟。
昱晟是篮球队的主力,皮肤古铜,一身油乎乎的肌肉。
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粗旷的荷尔蒙气息,
让财佑的心脏跳得像要从喉咙里呕出来。
他送水送毛巾,最终连自己都送了出去。
他们偷偷需索彼此,躲在体育器材室探索人体奥秘。
那里有跳箱,有灰尘,充满汗水和器材的味道,昏暗隐秘。
昱晟的手很大,一手一片,能托住财佑的紧窄的臀肉,
也很有力气,能够完全抬起财佑的腰,
当他把财佑压在墙上时,
财佑能感受到墙面的冰凉和昱晟身体的滚烫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身高差很多,昱晟把财佑肏得站不住脚,
他得死命攀爬对方的肩颈才能保持平衡。
财佑低声说快死了快死了。
整个人的意志濒临塌陷,快感和痛苦浓冽在一起,
汗水四处奔走,他分不清自己是在云端还是泥沼。
昱晟爱咬他耳垂,
用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嘟囔让人脸红心跳的话,
迷茫中他连脚背都被操得发红。
昱晟怕射在体内,财佑会不舒服,所以他都有乖乖戴套。
那不妨碍他们大汗淋漓,紧紧抱在一起喘息。
皮肤被汗液与精液黏合,分不清彼此轮廓,
那种亲密感总让财佑错觉自己找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
他们说好要申请同一所大学。
昱晟最後上了国外的学校,一句再见都没说。
知道真相的时候,财佑在彩馥家楼下窝了一夜。
六月的夜晚本该温暖,唉,他觉得全身都在寒颤。
彩馥的小男生头从窗户探出,看见财佑蹲在地上,
好小的肩膀一抽一抽,泪流满面,像一只受伤的小狗。
她翻过窗台,光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冲过去抱住他,两人就在那条小巷,哭得像被世界遗弃。
後来他们学会了不那麽用力去爱。
彩馥习惯听分手的西洋情歌,听到腻的时候,
她真的放下了,或者说,她认为自己放下了。
财佑学会对每一段感情试试看,可以发生关系,
但不再轻易投入真心。恋爱太沉,他背过一次,
除非足够有信心,不敢轻易背第二次。
每当夜深人静,他还是会想起昱晟的宽大有力的手掌,在器材室裸热的午後。
彩馥与财佑,他们依旧是彼此的港湾。
雨天,财佑会带伞去补习班接她,即使她说:我可以淋雨回去啦!他也不肯。
他的伞面不大,而且女高男矮,
所以最後是彩馥负责拿伞。
两个人撑着总是会淋湿一边的肩膀,
不过他们不在乎,有朋友愿意和你一起撑伞,
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彩馥会在他再一次分手後,提着一袋炸鸡和啤酒说:「今天我要来喂胖你!」啤酒很苦,炸鸡很香,眼泪很咸,分手很痛。有人陪着,就什麽都变得可以忍受。他们在公园坐小孩子的荡秋千,啃脆皮鸡腿,聊那些爱过的人,笑那些傻事。星星很暗,但他们的双眼很亮,神采飞扬。
「我们是不是很奇怪?」
财佑收拾垃圾时,随意问了一句。
「妳喜欢女生,我喜欢男生,但我们最熟悉最亲近的朋友竟然是异性。」他眼中有困惑,也有感激。
彩馥正想尽办法清除卡在门牙的肉丝:「有什麽奇怪?我们又不想跟对方滚床单。我们之间的是理解啊。」她补上一句:「你不用讲,但我什麽都懂。你痛的时候,我比你更痛。」
财佑犹犹豫豫地将垃圾袋拉紧:「那如果有一天......我爱上一个很好的人,能让我不再需要找妳哭呢?」
彩馥静了静。
心中涌起一丝失落感。
不过她摇摇头,很快恢复了精神:「我会替你高兴!然後感叹一句——终於啊!我们家财佑销出去了!但如果他伤害你,」她眼神骤冷:「我会带球棒去他家堵人。」
财佑哈哈大笑,眼角有点湿润。
他知道她从不说假话,她是认真的。
就像当年爬三楼水管来找他一样认真。
後来他们真的遇见了很好的人。
彩馥和她的剧团女友住在南方,开了一间同志书店。
店播着轻柔的西洋乐,墙上挂满彩虹旗,
书架摆了各种关於爱与勇气的故事。
财佑和交往多年的男友在国外定居,成了一名会计师。
他们住在一间有花园的小房子里,养了黄金猎犬。
每天早晨阳光透过窗格洒在爱人身上,碎金般明亮。
他还是一样娃娃脸,个子不高。
男友有时候会说,跟他上床有点罪恶感,
隔着腹肌能看见小腹被肏得凸起,感觉在搞未成年。
说完继续摆动巨蟒,以无与伦比的狂热抱他。
弄得财佑随波漂流差点求饶。
彩馥整理抽屉时翻出旧相册,一张泛黄的照片滑落,
是高中天台,她顶着超短男生头,
和财佑并肩坐着笑嘻嘻自拍,
可乐罐压扁在脚边,笑得像新大陆的征服者。
她拍下来,传照片给财佑。
【我不再回想初恋情人了。但我想起了青春。】
财佑秒回。
【我也没想他了。但我想妳。我在妳肩膀上似乎流了不少鼻涕跟眼泪。】
她挑了挑眉毛,手指飞快地传讯息:【废话,我永远是你的好朋友。】
财佑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覆。
【不是好朋友,是底线!哪天世界天崩地裂,底线还在。】
彩馥笑了笑,将照片妥善收好。
他们不曾越界,也不曾断联。他们爱过人,也被爱刺伤。
无论如何,一通电话:「我撑不住了。」
另一个人绝对冲过去。
就像那年天台,他们靠得很近,喝完可乐一直打小小的嗝。
初恋往往崎岖不稳,友情反而更加坚韧。
「彩馥,我们喝完就下去吧。」
「好。」
「不想跳了?」
「嗯。以後都不想了。有你在嘛,这世界好像没那麽惨。」
他们并肩走下楼梯,如两棵根连在一起的树,
静静扎入彼此生命。
那种关怀,醇厚持久。
它是青春里最美好的遇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