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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6 章 陈冤新罪(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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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6 章 陈冤新罪(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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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阳如血。
    据说黄昏时分,是逢魔时刻。
    宴云笺从辛狱司出来,看见天边斜阳,想起儿时母亲与他讲的种种乌族传言。
    夕阳铺开一大片血染的晚霞,他莫名隐隐不安,心底长出枯草一般的荒芜,渐渐蔓延至全身血液。
    在冷风中沉默伫立许久,宴云笺带着公孙忠肃的亲笔供罪书返回宫城。
    刚踏入宫门,便听说内宫有人行刺,凶手已伏诛,竟是武义侯独子薛琰。
    宴云笺拧眉:“人现在关押在何处?”
    尹统领低声道:“末将暂且将他押在瑝武殿内,皇上还在欣昭仪娘娘宫里,大约……要等会才来。”
    这话不对。宴云笺不关心皇帝什么时候来:“为何羁押在瑝武殿,还有什么事?难道薛琰在内宫伤了人?”
    “是,人犯逃命时正撞上成公公,一时丧心病狂……”
    宴云笺心中一震,脸色陡然沉下来。
    尹统领见了,立刻跪下:“大人息怒……”
    “你亲率禁军一百人,竟拿不住一个薛琰,让他在内宫行凶——”宴云笺音线沉,面含怒意极其迫人。
    甚少有人见过他动怒情态,尹统领战战兢兢:“是……都是末将失职,末将大意,万万没想到宣贵嫔竟敢堵上荣宠性命私纵人犯逃跑!大人……现下那薛琰状若疯癫,胡言乱语……”
    话没说完,宴云笺道:“胡言乱语,就割去他的舌头。叫他安静。”
    “是。”
    “看好人。日后我亲自审判。”
    成复被安排在一处偏殿,只有一个极年轻的太医看诊。他再是尊贵,也不过一个伺候人的太监,能来一个小太医,已是天大的面子。
    宴云笺进来便被满屋的血腥气包裹,心不由愈发沉坠:这样大的血腥气,必定受了重伤。
    掀开帘帐,小太医吓了一跳,不敢多看宴云笺划伤的脸颊,跪地拜首:“见过大将军。”
    宴云笺没回答他,一双暗金眼眸静沉,视线一动不动望着床上成了一个血人的成复。
    他身上很多地方都在流血,血洞皆覆在衣衫之下,唯有颈边致命伤口,叫人看的清清楚楚。
    宴云笺好半天才找到声音,极力克制,却也有失端重:“……人还能救得回么?”
    太医跪地低声:“怕是不行了。”
    “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找来。”
    “将军……”
    “还不快去!”宴云笺喝道。
    小太医被吓得面如土色,连连点头慌里慌张地往出跑。
    他一走开,屋中就只剩宴云笺和成复二人。
    室内安静的可怕,甚至能听见鲜血润摩衣料的细微声响。
    “你……怎能……如此不知避讳……”
    成复目光下撇,一息尚存断断续续:“你来看我做什么、把太医都叫来……岂不、惹人注目……倒是给、给赵
    时瓒开罪你的机会……”
    宴云笺跪在成复榻边,一手抓着他:“不会。他早已奈何不了我了,”他目光寸寸划过成复满身的血,“你别想这些了,少说话,留些力气。”
    他的内力源源不断输送进成复体内,却如石沉入海,再无回音。
    的确是不行了。
    “你、你的脸……”成复极力眯眼,好不容易看清,宴云笺的脸庞竟有那么长且深的损伤,“你的脸怎么会这样?是谁、是谁干的……”
    “是我活该。”
    成复闭目摇头,“乌族人怎么能损毁容貌,你这样,以后……”
    宴云笺眼眶微红:“现下不说这些了,你忍一忍,太医很快就来了。”
    成复摇头:“太医来、怎么样呢……我知道我是不行了。我撑着一口气、不死……就是在等你……阿笺,正好眼下没有人,咱们兄弟……好好说说话罢。”
    他喘一口气,“你还、还认我是你哥么?”
    宴云笺心如刀绞,声轻似气:“哥,我如何会不认你?”
    “是我不好,从前,都是我对不起你。”
    他将手按在成复不断流血的脖颈边,妄图阻止他失血丧命的脚步。
    成复费力地抬手,摸到宴云笺空缺的食指,颤抖着摸索,半晌闭眼。
    一声长叹,眼泪从眼角默默滑落。
    “你这是何苦……何苦啊……我总觉得我了解你,你……仁义正直,可我到现在却觉看不透你,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对待姜重山一家……”
    宴云笺垂眸看去,他和成复的手挨在一块,皆是食指空空,残损破败。
    “我原本想着……你给父祖蒙羞,你辜负了自己身体里流的尊贵的血,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你这……背恩负义之徒……”
    成复闭一闭眼,缓口气,“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嫉妒你……恨你,可是你不知道,我也……很骄傲。”
    他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在他心中,活着的目的只有复国,为了复国,他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更罔论旁人。
    污泥里出来的人,最终一身骨架变得泥泞不堪,可观之自己的亲弟弟,却一身清净,不染尘埃。他就像是年幼印象中书本里所描摹的乌昭神明,正直,善良,勇敢。
    疯狂嫉妒着他,又因有他而觉复国有望,不堕声名。
    成复喘.息着:“可后来你……你变成了这副模样。我自认自己已算是不堪,可你竟成了披着人皮的恶鬼,我真的是……真的是……”
    他手劲不大,却抖的厉害:“我犯过错,杀过无辜,愧对于恩人,甚至辜负了挚爱。我已经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如果连你、连你都不能承此遗志,我们乌昭和族,即便一息尚存……又有何意义?”
    宴云笺眼睛红的可怕,空着的那只手攥紧成复的手:“哥,是我愚蠢自负……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照顾好你。”
    “你告诉我,你断了指,可是后悔曾经做下的事了?”
    宴云笺长睫微颤,一行清泪从眼眶滑落。
    恶行已犯,他无颜解释,去为自己脱罪。
    所以他只哽咽轻声:“痛悔不已。”
    成复叹气,缓缓摸着他残损的指根:“不说了,这些……都不说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对宴云笺再多的不理解、再多的失望怨恨,在此刻,在他生命只剩下须臾之时,他才发现那些都如同一两轻烟,不待细思,就那么随风吹散了。
    他的弟弟是君子也好,是小人也好,剥去这一切外壳,他只是他弟弟而已。
    不舍得,也不放心。
    “阿笺,我从来都没跟你说过,”成复将宴云笺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其实我也痛悔过很多次,只是那些悔,每每见了你,却总说不出口。我总是想起……总是想起你十七岁那年走出宫去的情形。”
    出宫之前,他们曾经见过一面。
    那一晚,他只是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到阿笺了,他将一个人留在这深宫中。
    害怕和思念在那时便已席卷。
    “我不是一个好大哥,人人都说长兄如父……我却从来都没有尽过当哥哥的责任,你出宫前的那个晚上,我对你说了很多伤人的话,我很后悔,其实我应该告诉你,应该告诉你……”
    阿笺,出去了,就去过安稳太平的日子吧。
    去潇洒恣意的过一生吧。
    不要回来,也忘记背负的重担,像个平凡普通人那样,幸福的生活吧。
    那些话,当时没有说。
    眼见路越走越长,回头遥望,到此刻,却已经不适合再说出口了。
    宴云笺泪水夺眶而出:“哥,那时都是我不好,是我不懂事,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若没有你,我离开母亲,怎么能在这里活到十七岁……”
    成复喘.息声渐重,气息却愈发薄弱。
    泪水从眼尾流下,打湿鬓发,徒留一片湿凉。
    他们兄弟二人,为何到了这种境地,才剖开肝肠,探出互相挂念的真心来。
    “我要不行了……阿笺,”到这个时候,惊觉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却已经来不及了,“阿笺,你过来,我要跟你交代……”
    宴云笺忍泪附耳。
    “我有三个遗愿,阿笺,一定要帮我完成……”
    成复一边说着,探手入怀,颤颤巍巍拿出一个碧玉簪子和一块翠玉:“第一个就是这枚簪子,是阿锦送给姜姑娘的礼物。”提起赵锦,他露出些许笑意,“你看这玉,阿锦与姜姑娘共有一对,阿锦的玉已碎,这枚玉是姜姑娘的,我觉着,她是不是没有死……只可惜这这件事我帮不上什么忙了,无论姜姑娘生死与否,你务必将此玉簪带给她……”
    成复已经气息渐弱,快语不成句:“阿锦有一句话要转告姜姑娘,只是她最后没有说出来,我也不知她们小姐妹之间要说什么。你只将簪子带到,告诉她,阿锦有话与她说,她应当……应当会明白吧……”
    宴云笺眼含热泪,暗金眼眸在潋滟水色朦胧下战栗。
    他手掌哆嗦,收了簪子。
    “第二件事……你要照顾好自己……记住你是大昭的皇子,生来……尊贵,你合该过最好的日子……等见到乌昭神明,我自会、自会跟他们说……你的辛苦……所以你要放过自己……”
    “你一向愈伤极快,好好医治你的脸,你长得最像、最像爹爹,别辜负了……要珍惜……”
    宴云笺热泪滚滚而下,痛的五脏六腑几乎移位。
    “回答啊。”
    “是,哥,我听见了。”
    成复见他这样说,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大口呼吸:
    “第三件事……第三件事……是关于我自己、我自己……”
    他鲜血不断,喘.息声更大,望着宴云笺,嘴唇不停地颤抖。
    他在说话。
    却像是不知道自己根本没发出任何声音。
    “哥?哥?”宴云笺抱紧他,凑近却只听见他如同残风的奄奄气息。
    “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哥……”
    成复瞳孔渐渐放大,嘴唇的颤抖也变得细微,终于眼皮一沉,歪头闭上了眼睛。
    他身体渐渐发沉,再无任何鼻息,而显得异常安静。
    他再也不会说话了。
    “哥……”
    “哥……”
    被叫做哥的人却安静沉默,连最细微的呼吸声也没有了。
    宴云笺喃喃,“哥……我什么都没有了,是我活该,自作自受。如今你……你也要丢下我了。”
    他亲手葬送了义父一家。
    害死自己心爱的妻子。
    此刻,连嫡亲的大哥也失去了。
    “都是我不好,”宴云笺额头抵在成复冰冷的手背:“早知如此,我真该早些去死。每一个和我有关系、待我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原来是我的缘故,是我把你们害了。你如此,阿眠如此,姜家如此,父母亦然。”
    成复安静,如同默认。
    宴云笺慢慢将他放下。
    望着成复尸体许久,他缓慢地,一点点弯腰,额头磕在床榻边沿地上。
    须臾,身躯渐渐颤抖,喉咙里发出似野兽一般破碎不堪的呜咽。
    半柱香后,一群太医匆匆赶到进门,却看见辅国大将军呆呆跪坐在床榻边,额前碎发凌乱,眼中布满了红血丝。而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断气了。
    太医院院判上前一步试探道:“将军……”
    宴云笺唇微动,低低吐出两字:“出去。”
    有人还想说话,太医院院判一个眼风过去。他拱手弯腰,一面示意太医们,一言不发倒退几步,直至退出门去。
    宴云笺双眸微动,一行清泪蜿蜒而下,他侧头向窗外。
    方才还是黄昏,夕阳一线,血染天边。此刻日落西山,暮色四合。
    他的心也随之慢慢沉下。
    太阳西沉,还有东升时刻。
    他的心,再不会有亮起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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