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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绪六年,八月初五,试婚别馆。
是日申时,宫中送来了试婚宫女,裴家除了裴世宪外都在驸马府外跪迎。裴世宪已经从裴家搬了出去,暂时落脚在槐花胡同。当夜,裴世衍便被留在了驸马府西侧的独立院落。
试婚宫女接受了裴世衍的昏省,她本是代替公主而来,所以这个礼是让裴世衍习惯将来日日给公主请安。等裴世衍起身后,她便向裴世衍行礼。这个礼是她作为宫中奴婢,向驸马行的礼。
「奴婢雨霁,皇后宫中二等宫女。」
「请起。」裴世衍不知道怎麽称呼她好。论年纪她比他大十岁应该喊姐姐,论身份将来她有可能是公主的陪嫁应该直呼其名。试婚这个事情,对裴世衍来说,太羞耻了,他都不敢将眼神放在她的身上。
「公子便叫奴婢雨霁便是。」雨霁很善解人意,她知道裴世衍如今的尴尬和不堪。「公子,若想安置,便唤奴婢。若还想看一会书,公子可以自便,奴婢在房中等您。」
裴世衍落荒而逃,转身间,腰间的玉佩撞在桌角发出清响,那是他十岁时李云苏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攥紧了玉佩往书房逃去。
亥时三刻,铜漏滴答声突然变响。雨霁的婢女隔着竹帘轻声:「公子,子时前需净身完毕。」
裴世衍盯着烛花爆响,看见窗纸上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具被剥了皮的傀儡。
试婚别馆的砖墙比裴府厚三寸,他数着砖缝走到内室,鎏金香炉里的龙涎香刺得鼻腔发痛,正北墙小窗透进的微光,恰能看见紫禁城角楼的飞檐,像把悬在头顶的刀。
内室里,雨霁只留了一支蜡烛,她穿着中衣,头发都披散了下来。裴世衍一见便脸红了。
雨霁见他进门,便去关了房门。然后推着他,到了床边。裴世衍似是一个木头人一般,任由雨霁脱去了外衣。雨霁帮他解了发髻,按到床边坐下,然后跪着帮他脱去了鞋。
随后,雨霁给裴世衍递了一盅酒。
「不,不,我不会喝。」裴世衍连忙推脱。
「果酒,不呛人。正是不会喝,今晚您才要喝。裴府诗书世家,礼教严明。看公子的样子,似乎没有通房。」裴世衍脸更红了。
「今晚是第一晚,公子难免辗转反侧,不如一醉方休。等过了两三日,熟悉了,便不需要这个酒了。」说完,雨霁便将酒放在裴世衍的唇边,裴世衍呆呆地喝了下去。不久便觉得头有点晕,他扶着额。
雨霁扶着裴世宪,让他躺倒,然后在他身外侧躺了下来。忽而,雨霁听到了裴世衍哭泣的声音,「苏苏,我负了你!」
……
八月十七日,宣化,洋河河谷。
西北来风掠过河谷时,先在洋河水面掀起细碎的鳞纹。这条自宣府城南蜿蜒而下的河流,正以琥珀色的波光切割着大地。它从西北发源,朝着东南怀来方向奔涌,像一柄斜置的玉簪,将河谷两岸的景致别成两半。
西南侧的山脉是大地微微隆起的脊梁,浅灰的页岩间渗着墨绿的松针,从河岸开始以漫坡的姿态缓缓抬升,仿佛天地间一幅展开的粗粝屏风。山腰处偶有几丛白桦,叶片在风中翻出银白的腹面,像是谁随手撒下的碎银。更远处,山峦叠嶂如凝固的浪头,被午后的云影染成深浅不一的青灰,恰似水墨未乾时的洇染。
东北侧的天地则呈现出另一种性情:十馀条支流如蛛网般从草原深处蜿蜒而来,每条支溪都裹挟着草甸的湿润气息,在主河道边缘汇集成明镜般的水洼。草原本身是块巨大的墨绿色绒毯,没膝的芨芨草间点缀着淡紫的马蔺和金黄的柴胡,风过时掀起层层波浪,隐约可见几匹散牧的马正在远处低头啃草,长尾扫动时惊起几只蓝蜻蜓。
再往东北望去,草原尽头的群山呈黛青色横卧,轮廓被蒸腾的地气揉得模糊,宛如一幅褪了色的古画,边缘处还飘着几缕游丝般的云雾,像是哪位仙人随手抛下的腰带。
太子勒马站在洋河边,能听见三股声音在天地间流淌:脚下洋河的潺潺水声,西南山脉间松涛的簌簌轻响,以及东北草原上偶尔传来的马蹄踏水之音。
阳光从东南方斜斜切来,给西侧山脉的棱线镀上一层金箔,又在东侧草原的草尖上撒下万点碎钻,而河流本身则像一条流动的琉璃带,将两岸的山色丶草色丶云色一并揉碎了,浩浩荡荡地送往怀来方向。
太子真心不想争秋獮功,但是父皇的话如同巨石般压在他的心头,「秋獮太子围观,怎可显我大庆国威?」这话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倘若他只是出来跑一圈回去,一无所获,又谈何储君,谈何国本?他还记得二弟打马而去时的冷眼,以及他走向二弟时,他骑在马上高高在上俯视他的神情。
倘若那一日,自己被父皇厌弃,被废,二弟如果登基,那麽他便是这种神情看着自己跪伏在地吧。一想到此,即便前面有再多的难,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闯一闯。
想到此,太子将马头转向了西南的丛林处,驱赶马匹过河。马走在河床的石子上,很是不稳,太子只得小心翼翼操控着。河道崎岖,不稳是在所难免,上岸后,应该会好吧。
正在太子涉河时,只见到一骑侍卫拎着一头麂子,飞快从岸边溯流而上,边跑边喊:「二皇子头功,射得麂子一头,敬献陛下!」
那杏黄的三角旗,在骑手身后猎猎作响,撩得太子心头怒气直燎。
太子猛得给胯下的马匹一鞭,马儿吃痛,边加快了步伐,虽然依然不稳,但是好歹是跑了起来,跑向了森林。太子身后的侍卫这才回神,太子竟然一人当先而去,于是纷纷打马跟上。
二皇子咽下了太子点名要马的恶气,出了中帐大营,便一路快马加鞭沿着洋河岸,向南直直而去,不多久他便超过了最早出发的永昌伯卫定方和他的两个儿子,四蹄飞溅地越过了洋河。他身后的侍卫自然不敢让自己的主子一个人进那森林,也都快马渡河。
一群人溅起的水,直撩到卫靖达的脸上。卫靖达摸了一把脸,看了父亲一眼。卫定方做了一个止步的动作,然后看向两个儿子,点了一下头,直接拉着马,不再过河,而是向东去了草原。
跟在二皇子之后的镇北侯曾达已经被拉开了距离,他并不着急,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远远看到二皇子越过了卫定方,也看到了卫定方调向东而去。
「安之,生性谨慎。」曾达对这自己儿子评论道,「你当学习。」
曾令荃低头称「是」。
等卫定方一行人都走远了,曾达才打起马来,他不着急,他只要驱着狼往前即可。
忠勇侯蓝继岳跟在太子后面,他看着太子一开始便怏怏地让马慢慢走着,他也以同样速度在后面跟着。然后太子一行开始过河了,他的马走得很不稳,蓝继岳心中对此很是不齿。
大庆武事建国太祖征战四方,打了这个天下。太宗武功卓绝,开疆辟土。宪宗休养生息,无可厚非,但每次北狄来袭,宪宗亦通武事。至于仁宗,即隆裕帝,更不用说了,文治武功,那样不彪炳千秋。
今上不通武事,初登大宝连秋獮都不举行,绍绪三年还去了南苑。这两年倒还是有模有样了。
只有这个太子,文弱怯懦,毫无先祖气盖。上次在扬州,大儿子来报太子在座船上的表现,可谓愚蠢。
虽然蓝继岳自己也不过是三脚猫功夫,比之其他几个武勋差一截,但是他将自己比太子,认为自己还是高太子很大一截的。倘若陛下没有透露心事,蓝继岳自然不敢这样比,但是既然陛下已经透露了心迹,蓝继岳怎麽看太子都不如二皇子。
忽而,一骑快马迎面而来,侍卫单手拎着一头麂子。蓝继岳听的分明,是二皇子射了头功。而这时他看向太子的背影,只见他忽而突然给了胯下马一鞭,马竟似跳脚一般,向前跑了起来。
蓝继岳仔细看着马的右前腿,不对,这个腿不对,现在马蹄没在水中,他看不清楚。他赶紧也追上几步。这时太子的马上了岸,一脚踏在草地上,竟似用了蹄尖着地,好像是蹄子中嵌入了小石子。
蓝继岳心中大喜。看来这次应该会不费什麽功夫了,等太子再往林子后,如果遇到猛兽,这个马本来脚就不舒服,便会受惊直立。若太子侥幸未被掀翻在地,那等马前蹄落下,石子扎得更深时,马身不稳,太子也会落马。
太子明显感到自己的马走得很不稳,他不通马,不知道马出了什麽事情,还以为是自己骑术不佳,造成了马匹不稳。所以不断在马上调整坐姿,期望以此来配合马匹。而太子身后的侍卫,都知道太子不擅骑术,看到太子不断调整坐姿,还以为是因为太子的缘故,造成马匹走的很不稳。
白马越走越慢,太子非常恼怒,他猛抽了两鞭,马只左右甩头,就是不肯快速前行。它的右前蹄一直在磕树根上。太子手中的藤鞭第三次抽在它汗湿的脖颈时,它终于停下脚步,低垂的头颅抵着一棵老松粗糙的树皮,发出浑浊的鼻息。
「畜生!」太子的咒骂混着唾沫星子落在马匹的耳后。太子藤鞭再次扬起,狠狠抽在马臀上,发出「啪」得的一声脆响,马的脊背猛地抽搐,右前蹄不自然地蜷缩起来,仿佛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走!」太子的靴尖踢在它膝关节上。白马猛然抬头,眼白里布满血丝,前肢在落叶堆里刨出两道深沟。它看见藤鞭又一次高高扬起的扬子,听见前方远处深山中,传来狼群特有的低嚎,本能的恐惧与剧痛绞在一起,像滚油浇进五脏六腑。
第一次尥蹶来得毫无徵兆。白马后肢猛地蹬向地面,身体腾空时鞍桥狠狠硌进腹部。太子惊呼着抓住缰绳,却被带得向前一冲,额头撞在马鬃上。
「护驾!」太子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侍卫们赶紧都骑马过来,那慌乱的马蹄声仿佛扰得白马更加暴躁。太子死死勒着缰绳,缰绳深深勒进了白马的嘴中,嚼子勒得它生疼,它第二次反抗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突然转向,驮着太子撞进左侧松林。
低矮的枝桠抽过面颊,刮落几片带血的马毛,却丝毫未减它的冲势。太子更加死死攥住缰绳,试图勒住马头,却被它带着一头撞上橡树。「咔嚓」声响里,缰绳断成两截,太子整个人被甩进荆棘丛,发出一声闷哼。
白马踉跄着退了两步,右前蹄终于彻底离地,而在蹄铁缝隙,暗红的血珠正顺着蹄壁往下淌,混着泥土凝成紫黑色的痂。它甩着头,用着三条腿发力,右前掌微点,快速向林子中跑去。
太子被摔出去后,根本收不住身形,刚一落在荆棘丛中,他突然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拉着他向下。
这里居然是一个斜坡,他伸手想要抓住荆棘,但是他滚的速度太快,荆棘太扎。他一手护着脸,紧闭着眼,另一手根本没有什麽气力。
他就这样一路滚落下去,突然他的头上仿佛被什麽一撞,太子晕了。晕过去前他还在向下滚着,隐隐听到「护驾」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