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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绪七年三月初三,上巳节,辰时初刻。
西苑太液池畔,晨雾如绡,尚未被初升的朝阳彻底驱散。空气中浸润着春寒料峭的湿意,草木初萌的清气与远处隐约飘来的杏花香交织在一起。孙才人裹紧身上那件簇新的葱绿色缠枝莲纹妆花缎斗篷,这是按着内廷女官春日仪服的规制新制的,既显身份又不逾矩。她踩着脚下露水晶莹丶湿滑沁凉的青砖小径,随着庄严肃穆的皇后及诸妃嫔的銮驾缓缓而行。
这是她自去岁腊月入宫后,头一回踏出延晖阁所在的西六宫那片高墙深院。宫规森严,寻常妃嫔若无特旨或随驾,活动范围极其有限。此刻,她目光所及,皆是新鲜。
行至仁寿门,朱漆门楣上碗口大的鎏金铜钉在渐强的晨光中灿然生辉,恍若天神随手撒落的星子,耀得人有些目眩。孙才人忍不住微仰起头,视线掠过那高耸的歇山顶,檐角悬挂的铁马正被微凉的春风拂过,发出清越悠扬的「叮咚」声响。这突如其来的清脆惊起了几只栖息在门内垂丝海棠树上的灰雀,它们「扑棱棱」地振翅,带落几片粉白的花瓣,掠过新绿的枝头,消失在宫墙之上澄澈的天空里。
她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一股迥异于延晖阁中那口深井水泡茶时带出的清冷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湿润丶蓬勃,带着湖水的微腥丶岸边青草碾碎的鲜嫩,以及更远处御苑中大片杏林盛放时逸散出的清甜芬芳,那是属于广阔天地的丶自由无羁的春日气息。
队伍绕过仁寿门,视野豁然开朗。浩瀚的太液池在薄雾中展开,烟波微茫。薄纱般的雾气在水面上缓缓升腾丶流动,将池中央的琼华岛温柔包裹,只露出隐约的轮廓,宛如海上仙山。岛巅之上,覆盖着绿色琉璃瓦丶飞檐翘角丶气势恢宏的广寒殿等皇家宫苑建筑群。它们在晨曦与薄雾的掩映下,层叠错落,气象万千,倒映在晨光初照丶泛着细碎金鳞的粼粼波光里,恍若传说中的蓬莱仙境。孙巧稚突然想起绍绪三年中秋,自己妹妹李云苏便是在这里差点被长宁公主溺毙在湖中。而自己的父亲李武在绍绪四年中秋亦是在这里向皇帝射出了一支白羽箭,之后不久便死在了东直门外的马王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英国公府亦有引水成湖的小园,虽比不得西苑的万顷烟波,却也植有垂柳,养着几尾锦鲤,还有整个京城都知名的墨莲。那一年她还无忧无虑带着京中众美去湖北的射箭场玩箭,亦是那一年她第一次见到了永昌伯府的卫靖达。孙巧稚略略甩了一下头,仿佛想要挥掉着一段记忆。但是她挥不掉,过仁寿门时,她见到了卫靖达,这又如何能让她轻易忘掉?还时时刻刻提醒她的更有在皇帝身边的邓修翼,这是她被封才人后,第一次看见邓修翼。
銮驾最终停驻在太液池东岸一处开阔的临水平台。此处早已按司礼监与内官监拟定的仪程布置妥当。平台之上设了御幄丶皇后及高位妃嫔的锦墩华盖。平台之下,水波轻拍石岸,宫女太监们已在岸边浅水处铺设了洁净的锦茵蒲席。
礼乐声起,庄重典雅。皇帝行至水边,由司礼监太监高声唱礼,行「祓禊」之仪。象徵性地以香草浸泡的「兰汤」净手,再由内侍捧上柳枝蘸取清水,轻轻拂过帝王的袍袖下摆,寓意驱除不祥,祈求一年康泰。
随后,皇后率六宫妃嫔依品阶高低,依次上前行祓禊礼。孙才人位份不高,排在诸嫔妃之后。她看着前面衣着华贵的后妃们,在尚仪局女官的引导下,仪态万方地伸出皓腕,由宫女用柳枝沾取盛在银盆里的兰汤,轻轻拂过手背。空气中弥漫着艾草丶兰草等香草混合的独特清香,与水汽交融。
轮到孙才人时,她依样上前,屈膝行礼。微凉的兰汤带着浓郁的草木芬芳拂过手背肌肤,那触感让她心头微微一颤。她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葱绿斗篷的精致缠枝莲纹上,又飞快地掠过岸边垂下的丶刚抽出嫩黄新芽的柳条。这柳条,让她想起儿时上巳,家中姐妹在水边嬉戏,折柳簪鬓的寻常光景。然而此刻,在这皇家禁苑,每一个动作都需合乎规矩,连柳枝的拂拭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仪式感。她心中那点关于家中小湖丶关于自由嬉戏的回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便迅速沉入这宏大庄重的宫廷礼仪之下。
祓禊礼毕,帝后升座御幄。内侍们如流水般奉上应节的春盘:嫩绿的水芹丶鲜脆的春笋丶香软的艾草青团丶精巧的桃花糕丶杏花酥……更有应景的「曲水流觞」之戏,虽因场地限制不能完全效仿古意,但亦在平台一侧设了蜿蜒的微型水渠,以玉杯盛着御酒,随水流缓缓而下,停驻在谁面前,谁便要吟诗助兴。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响起。然而,当那熟悉的旋律和乐器声清晰地传入耳中时,孙才人捧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僵。她抬眼望去,只见稍远处,一群身着统一制式藕荷色宫装的女乐正垂首演奏。她们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应景的杏花或玉兰,指法娴熟地拨弄着琵琶丶箜篌,吹奏着笙箫笛管。乐声清越,本该是春日雅趣的点缀,却像一根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孙才人极力封存的记忆深处。那整齐划一的姿态,那低眉敛目的神情,那精妙却仿佛失去灵魂的技法……一切的一切,都让她瞬间回到了那段在教坊司里如同精致玩物般被调教丶被展示的日子。那里的空气也弥漫着脂粉香和乐器松香,那里的目光也充满了审视与估价,那里的一举一动同样被规矩束缚得如同提线木偶。那悠扬的乐声不再是享受,而是将她重新拖回泥沼的锁链。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喉头发紧,连忙垂下头,死死盯着自己膝上斗篷的缠枝莲纹,仿佛要将那繁复的图案刻进心里,才能勉强压下翻涌而上的丶带着屈辱和恐惧的苦涩。
这时孙巧稚突然感到一道目光向她投来,她迎着而去,是邓修翼那古井无波的眼神。孙巧稚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仿佛在对他说,我没事。那一刻,她从邓修翼的眼神中读出一丝怜悯和担心。一时间,她竟想落泪,她生生忍着,眼眶中尽是酸涩。
就在这时,良妃那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清晰地响起:「陛下,」含笑望向皇帝,眼波流转间,似不经意地扫过角落里的孙才人,「今日上巳宴乐,丝竹盈耳,自是雅致。只是臣妾忽而想起,去岁选秀时,宫中便传说新入宫的孙妹妹『擅古琴』。当时臣妾便记下了,一直想着若能亲耳聆听,必是一桩雅事。今日春光正好,陛下与皇后娘娘亦在,不知臣妾等是否有此耳福,请孙妹妹一展绝技,为这春宴再添一分清韵?」
此言一出,御幄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几位妃嫔的目光立刻聚焦到孙才人身上。孙巧稚猛然抬起头,对上了良妃带着鼓励的眼神,只是这个眼神之外还有一丝其他的内容。她转过目光,看到了淑妃似笑非笑的脸,还有旁边贵妃眼中的探究。孙巧稚再看向皇后,皇后正在端茶,眼神被彻底掩住。她不敢去看皇帝,因为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擅古琴」,只是当时她为了自己脱颖而出,刻意表现出来的。这「擅古琴」的背后是她那段不堪的经历,是整个英国公府的血,是她和妹妹李云苏相依为命的日子。可此刻,良妃轻描淡写地提起,却精准无比地刺中了她内心最恐惧丶最想埋葬的隐秘!那在教坊司被严格调教丶被迫为各色人等演奏取乐的屈辱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脸色瞬间褪尽血色,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御座之上,绍绪帝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深邃的目光掠过良妃那张妆容得体的脸,捕捉到了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丶不易察觉的恶意。良妃此举,绝非单纯为了欣赏琴艺。她是在试探,试探皇帝对这位新晋才人的态度。皇帝心中涌起一阵清晰的不快。这丝不快,既因良妃的刻意刁难失了妃位的宽和体面,更因她这举动是在试探他,就因为他现在只有太子可以选了吗?
绍绪帝的目光在孙巧稚身上停留了片刻,看到她几乎摇摇欲坠却又强自支撑的模样。他承认,他对她有一丝好感,元月两次,二月两次,他召她侍寝的次数远超后宫其他人。从第一次她的仓皇,到后来她慢慢地平和,从第一次她连抬头都浑身僵直,到后来她可以放松身体带着羞涩看他。他觉得这多娇嫩的花,在他的呵护下,终于在这个宫里移栽活了。但是,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不是花,世间繁华哪朵不是任他采撷,他要的是这朵花能给他结子。
想到这里,他心中那点不悦和对孙才人的一丝怜惜,迅速被更重要的考量压下,现在还不是对太子动手的时候。让孙才人在可控的范围内演奏,或许是此刻最符合「规则」也最稳妥的选择。
绍绪帝脸上浮现出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笑容,他放下酒杯,声音清晰地传遍御幄:「良妃倒是好记性。」他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目光转向孙才人,「孙才人,既如此,朕也想听听你那琴艺。今日家宴,不必拘束,便奏一曲应景的吧。邓修翼。」
邓修翼上前一步,温和道:「奴婢在。」
邓修翼看向绍绪帝,一眼,他便明白了皇帝的心思,要弹,但是不能失了体面,「是。」邓修翼直接回答道,然后退下安排。
内侍太监无声而迅速地行动,一道轻薄的素纱屏风在御幄侧边架起。宫女捧来一张典雅的黑漆仲尼式古琴,置于屏风后的琴案上。
「甚好!」绍绪帝道。
良妃看着素纱屏风,抬眼看向邓修翼,对上了邓修翼没有表情的脸,良妃心里一颤。
孙巧稚听到皇帝的话,如同听到了赦令与判决的交响。她强忍着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和喉头的腥甜,离席,走到御幄中央,深深拜伏下去,声音带着无法完全掩饰的颤音:「婢遵旨……技艺粗疏,恐……恐有负陛下丶皇后娘娘及良妃娘娘厚望……」她不敢说更多,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
在宫女的搀扶下,她脚步虚浮地走向那道象徵最后庇护的纱帘之后。
纱帘落下,隔绝了大部分视线,却隔不断那无形的重压。她能感受到御座上的目光穿透薄纱,能感受到邓修翼那沉默却洞悉一切的注视。她跪坐在琴前,闭上眼,手指冰冷僵硬。那教坊司的乐声仿佛仍在耳边萦绕,与此刻屏风外的宫廷雅乐形成残酷的叠响。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和颤抖的手。不能弹《良宵引》,那欢愉的调子对她而言是讽刺;不能弹《鸥鹭忘机》,她早已被卷入这深宫的旋涡,无处可逃。
她的指尖终于落上冰冷的琴弦。第一个音,低沉而压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涩滞,如同被巨石压住的呜咽。随后,琴音渐起,流淌出的并非应景的春意盎然,而是一股深沉的《阳春》。琴音清冷孤高,没有丝毫阳春和煦,偏如春早到丶雪未消的初春之意,却又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挣扎,每一个转折都仿佛在竭力对抗着什麽,又透着深深的疲惫。
皇帝静静听着,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敲击了一下。良妃端起茶盏,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似乎对孙才人这不合时宜的情绪颇为满意。她要的,本就是让这新人不自在,让皇帝不满意。
一曲终了,纱帘后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太液池的水声隐隐传来。片刻,皇帝的声音才响起,平稳无波:「琴音……颇有清骨。赏。」
内侍立刻高声宣道:「陛下有旨,赏孙才人玉簪花银簪一对,素锦两匹!」
没有赞誉「清绝」,只有一句模棱两可的「颇有清骨」和程式化的赏赐。这已是皇帝在规则之内,能给予的最安全的回应。孙才人在帘后深深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