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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修翼刚到自己在隆宗门的值房,便听到有小太监来传旨伴驾,他便跟着小太监去了御书房。自二月中他好了以后,皇帝仿佛黏着他一般,尤其喜欢传旨他伴驾。即便上午政务处理完毕,下午他还要去内书堂教习,每次教习完毕后,都会被皇帝叫到御前。
「奴婢叩见陛下」,邓修翼跪在堂下。
「起来吧,过来」,绍绪帝招招手,邓修翼便靠近了御案。「你看,此画如何?」
邓修翼又想起当时南苑时候皇帝画了一幅山让他评价的事,「这是怀来秋景。」邓修翼回答道,「辽阔高远,群山远?,洋河蜿蜒,如入幽冥。陛下此画当是感怀当日了。」
「我说我技法大涨吧」,绍绪帝笑着对甘林说,「你看让行家看,就能读出意境。」
「陛下,这可不公平,奴婢也说这画好。和邓公公说的是一般意思。」甘林在旁边怨着说。
「你说的和邓修翼说的就不是一个意思。」绍绪帝竟然和甘林斗起了嘴。
邓修翼只能在一旁陪笑。
「邓修翼,我问你,内书堂如何了?」
「回陛下,内书堂已经开课十五日,除每逢七日停课外,一切正常。堂内学子皆一心向学,感念天恩。」
「陛下,这些听了课的小崽子,确实比以前斯文多了。以前规矩虽也好,但是还是一股土气,现在说话行礼都慢悠悠的,和邓公公一样。」甘林补充道。
「所以,人还是得读书啊。」绍绪帝感叹了一句。
「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虽不为科举晋身,知书而达礼,读书而忠君。」邓修翼又补充了一句。「他们现在只是个奴婢,学与不学已经分明。更何况其他人。」
绍绪帝看了邓修翼,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朕明白你什麽意思。养不教,父之过。」
邓修翼赶快跪下来,「奴婢没有这个意思,奴婢怎敢指责陛下。」
皇帝没有叫他起来,而是传旨招太子来。邓修翼跪在地上,心跳有点加快,他突然之间觉得这几日皇帝的亲善,就是为了等他这句话说出来罢了。
太子来时,便看到邓修翼跪在地上。他也不看邓修翼,便向自己的父皇行礼。
皇帝赐了座给太子,问:「最近读了什麽书?」
「回父皇,最近又在读《春秋》」
「为何说又字?」
「《四书五经》儿臣自开蒙,已经读了二十遍了,读完一遍,便又从头再读。」
「为何不读其他书?」
「请父皇恕罪!」太子跪了下来,「儿臣有想读其他书,然儿臣知晓父皇并不许读其他书。」
「朕何时不许过?」
「儿臣拿着《资政通典》不明处问杨掌院,掌院说儿臣当先通了《四书五经》,莫涉他书。儿臣便知父皇不准。」
绍绪帝不说话了,他虽然没有明确说过不让太子读其他书,但是他也没有关心过自己的儿子应当读什麽书。
「邓修翼,你说说太子当读什麽书?」
「陛下!」邓修翼抬头看绍绪帝,「奴婢不敢!」
「你父亲不是做过东宫属官吗?」
「陛下!教导东宫哪我一个奴婢该做的事啊!请陛下恕罪!」
这时太子跪行上前一步道:「请父皇教儿臣!」
原来太子心中,把皇帝问邓修翼太子该读什麽书事,当作了一次羞辱。
皇帝看着太子道,「明日朕与杨卓旨意,你下去吧。」
太子眼中含泪地向皇帝磕头,一脸孺慕。
等太子走后,绍绪帝看着邓修翼说:「邓修翼抬起头来。」
邓修翼直起身子,抬头看向绍绪帝,只听他凉凉地说:「好心当作驴肝肺,此人当得起你用心?」
这一场本来是非常秘密的御前对话,不知道为何不多久就被传了出去。
三月初十日,御史方升朝会上弹劾司礼监秉笔邓修翼违背祖制,妄图插手东宫教导。随后又有御史张永望弹劾邓修翼拖延东宫修缮工期,阻拦太子迁宫。绍绪帝看着出来弹劾的两个人,脸色阴晦不明。
初十日下朝后,邓修翼抱着批红去内阁传旨,被次辅袁罡拦住问太子迁宫事。邓修翼只能说,不敢干涉朝政,然后快步而走。
三月十二日,邓修翼还没到内阁,便被十几个御史围住,一张张嘴这对邓修翼骂他所有的往事,从最近的太子迁宫到年初的教坊司大火,从举告李威到他和陆楣交好,一桩桩如刀般扎着邓修翼。
不知中间谁扯着了邓修翼的衣服,竟把他的衣服撕了开来,露出了他至今未褪的鞭痕。众御史亦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收拾起这种恐惧,继续着辱骂。
在邓修翼仓皇逃走中,有人吐了他一口痰,吐在了他的脸上。
邓修翼因还有值在身,不敢直接回司礼监,只得略略收拾一下,便快步回自己在隆宗门的住处更衣。却不想撞上了绍绪帝的銮驾正要从乾清宫出来。邓修翼只得和小太监一样,对着宫墙而跪,以免被皇帝看到治御前失仪之罪。
但是他的衣服在一众小太监中还是太扎眼了,绍绪帝看到他如此狼狈,只冷冷哼了一声,便走了。
过了一会,正待邓修翼要起身时,甘林来传旨,皇帝让他就跪在此处,好好想想绍绪三年时他是如何对皇帝说的。邓修翼想起来他当时说「唯仰陛下一人怜惜。」
是日邓修翼从巳时一直跪到了酉时皇帝回宫,皇帝仍高高坐在轿辇上,问他:「想起来当时说什麽了吗?」
邓修翼伏在地上道:「奴婢从未忘记。」
「那你明天就去左顺门给张永望传旨杖责,朕知道你们有本事十杖便把一个人打死。」
邓修翼颤抖着身子,「奴婢遵旨。」
他在逼他做一个权阉,逼他和天下文人站在对立面,逼他放弃所有读书带来的人的节操和风骨。
三月十四日辰时,邓修翼踩着御道的汉白玉螭纹,蟒服下摆的马面褶在风中簌簌作响。大红色妆花罗面上的金线蟒纹狰狞欲活,四爪蟒首正对着左顺门的铜钉,蟒眼处的孔雀石镶嵌在阴云中泛着冷光。腰间玉带十二銙硌得肋骨生疼,羊脂白玉雕的流云纹与蟒身鳞片错杂,每走一步都像有把钝刀在剜心。
乌纱描金曲脚帽后翅高耸如剑,帽沿金线勾勒的如意云纹间,缀着三颗东珠正随着他的呼吸轻颤。
左顺门前的青石板泛着水光,铁坚带着八个锦衣卫已将张永望按在枣木长凳上。
邓修翼去给铁坚传旨的时候,铁坚完全不敢相信,但是当他看到邓修翼眼中深不见底的悲哀时,他生生忍下了问为什麽。昨日之事,除了最后酉时对话外,他都知道。他不理解这些文臣为什麽要拿邓修翼出气,一如他不理解陛下为什麽要打死张永望,而且是让邓修翼来监刑。
邓修翼停在三丈外,红扇面黑桩靴的金线卷草纹扫过露草。「邓公公。」铁坚垂手而立,目光扫过他腰间的鸾带和大红丝绦。
「御史张永望,藐视皇权,对陛下大不敬,着廷杖二十。」邓修翼的声音很冷,面无表情。
「你这个阉奸!挑拨离间!」张永望努力抬头,怒目圆睁,然后又被锦衣卫狠狠押下。
「起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绣着坐蟒的前襟里闷出来,蟒首正视的方向,「用心打!」
第一棍落下,便打在了张永望的腰椎处,一声清脆的卡嚓,叩在邓修翼的心里,打断了张永望的腰,也打断了邓修翼一直坚持的节操。
第二棍落下,继续还是腰,张永望忍不住「啊」得一声尖叫出来。这时有一些御史从左顺门外赶来了。
「拦住」,邓修翼轻轻地说。一群锦衣卫上前,将这些御史拦在了三丈外。
第三棍落下,打在了张永望的胸背上,张永望吐了一口血,血珠飞溅落到了蟒纹的眼睛上,那眼睛变得更加地狰狞。
「邓修翼,你这个阉奸!」张永望拼着力气高声喊着,三丈外已经有御史在跪地而哭了。
第四棍落下,继续在胸背,张永望又吐了一大口血,邓修翼垂着眼睛直瞪瞪得看着那滩血。
打到第八棍时,张永望的肉身已经完全瘫烂,邓修翼根本听不见三丈外那些人的叫骂,他的脑子里面只有「嗡嗡嗡」的声音。
打到第十一棍时,张永望的头已经完全垂了下去。
邓修翼知道他早已经死了,而现在的自己和当年戮李威尸体的陆楣又有什麽区别?
终于二十棍打完了,邓修翼的衣服上落满了张永望飞溅的鲜血。邓修翼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全场,「收棍。」他的声音终于抖了一下,鸾带的赤金葡萄扣硌进咽喉。
他转身时,蟒服的双摆在血泊里拖出蜿蜒的痕迹,像条正在死去的龙。玉带扣上的云纹沾了血,竟化作他中举入京时看见的迷雾。
很长一段时间,内阁再也听不到邓修翼温温的声音。
而那一夜晚上,邓修翼梦到了李云苏,她笑着问他,你怎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