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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暖和了,”她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就淡定地拆了湿透的绷带,换上另一卷干爽的。
“仙尊,早点好起来啊。”
她撤下了隔绝声音的阵法,一时间,外间的鸟鸣和着风声,涌进他的耳朵
师祖匆匆来了一趟,给萧胤尘作诊断。
之后送药来的是江笠,他清瘦了许多,想必也是在为两边的事情操心,见到沉睡的萧胤尘和面现疲色的顾清,眼圈一红。
山外形势危急,一触即发,江笠不能久留,放下药就走。
顾清送他到山阶前。
“我们都相信仙尊是无辜的,但萧家和宗门现在是众矢之的,我要快点回去。”
十六岁的江笠有着与年纪不相称的憔悴,他握着顾清细瘦的肩膀,含泪道,“顾清,仙尊就拜托你照顾了……拜托了!”
“江笠。”
顾清喊了他一声,他回头,只见顾清目光中满是疲惫。
片刻后,顾清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注意安全。”
北斗宗二师兄,世家萧家子弟,无论哪一个,放在从前都是众人钦羡的对象。但宗门和家族皆蒙污名,被世人当作与妖界同流合污之辈,他所承受的压力也是成倍增长。
在世人冷眼间,陡然听到关心的话语,江笠只觉得鼻尖发酸。
“你……顾清,你也保重。”
顾清点点头。
江笠刚要走,脚下又顿住,踟蹰片刻,返身重重地抱住顾清:“这次倘若我回不来了,请一定照顾好仙尊。”
顾清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借着江笠的衣襟蹭了蹭眼泪,额头却被硌了一下。
“好痛,这是什么?”顾清捂住额头。
江笠面露苦涩,从衣襟里扯出一根串着枚黄铜顶针的红线。
若他不幸身亡,此物将会与他一同长眠地下。
顾清认出是他出外游历之前向自己要的幸运物,泪眼间忍不住笑了出来:“看来幸运物也不一定幸运啊。”
顾清笑了,江笠心中也略略轻松了一点。
两个孩子又说了几句话才道别,顾清目送江笠,直到他消失在曲折山道的尽头。
江笠送来的是一个药盒,里面装了几瓶药丸。
下面压着一张纸,纸上写着,这种毒部分原料来自鲛人,毒源不明,或许是产自海中生物。
另一部分则是由制作者精心配合,中毒者会感到极度疼痛,痛到深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其中最关键的是鲛人毒,单独使用时,除封闭灵脉以外没有别的效果,而与其他的毒物混合在一起,中毒者的灵脉则在此基础上慢慢毁坏。
萧胤尘余毒未清,又中新毒,潇湘不敢给他混用解药,只能等芍药下次送物资的时候,请她来诊断。
芍药表示自己也没见过这种毒,但大概不冲突。
之前的毒已经解了很多,她分析了解药的药理,道:“之前的药不必再服。”
顾清照例送她到外面,悄声问她情况如何,芍药回头看一眼石屋,道:“我解决不了。”
下毒之人和北斗宗那位师祖神仙打架,她一个小妖就不来凑了。
再来诊断的,则是一个顾清想都没想过的人。
“慧慈大师!”顾清几乎喜极而泣。
慧慈大师依旧一身赭红袈裟,脸上带着平和而谦逊的神情。
望闻问切过后,他问萧胤尘:“何人下毒?”
此话一出,萧胤尘的身体陡然僵硬,他面现痛苦之色,紧紧抿住了嘴唇。
“既然萧仙尊不愿说,那就罢了。”慧慈大师垂眸念了句佛号,验看了师祖送来的药丸,将带来的药放在桌上。
“多谢大师。”顾清合掌,诚心诚意地道谢。
慧慈大师总是那么自然地存在着,就好像无须经历相识相知这个过程一样,让人感到发自内心的亲切。
“就按这个方子来吧。新的毒药对眼睛没有影响,过一段时间视力就会恢复。”
慧慈大师说完便起身,顾清将他送到山下,又急匆匆地赶回石屋。
疼痛或许是有适应性的,萧胤尘这几天并没有感觉像之前那样痛得难以忍受,但他依旧一声不吭地忍着,将它们圈禁在精神的孤城中。
他潜意识里有所恐惧,害怕说出自己的脆弱和身体的伤痛,会使它们变得更加难以忍受,会使他在顾清面前再度失态。
但他忘记了,即使不说,它们也时刻存在着。
表达和缄默,都不会影响它们的客观存在。
萧胤尘不想让顾清担心,可是每个万籁俱寂的夜,顾清都清楚地听到他忍痛的隐隐躁动和压抑的呼吸声。
他知道顾清总想为自己做些什么,但现下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不如让她多睡一会儿,不要熬坏了身体。
这几日,萧胤尘总能听到顾清在外面锯木头,或者远远地钉东西。
某一天,他被顾清扶到门外,安置在一个铺着被子的,躺椅似的木架上,这是他脊椎受伤后第一次坐起来,也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晒太阳。
阳光的热度透过布料,温暖着他的肌肤。
旁边是顾清轻轻的呼吸声,林中鸟鸣清幽,风拂过树叶花草,簌簌作响。
他这才恍惚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蒲公英开花了。”顾清说。
他听到顾清掐断草茎的声音,然后一朵紫色或者金色的蒲公英花被放在鬓边。
“好看。”她说。
萧胤尘能听出顾清在笑。
“不要闹我。”他向顾清在的那边微微转头,声音柔和。
顾清在一旁给他的腿做按摩,又抬起他的腿,轻轻拉伸、晃动,转动每一个可以活动的关节。
最后抱住他的腰背略微提起,轻轻抖动。
筋骨久未舒展,萧胤尘感觉很放松舒服,同时又有点害羞,他想躲开,却动弹不得。
只是面上透出微红,将脸偏向另一边。
“上次慧慈大师让我多给您活动活动关节,等身体恢复了,会好适应一点。大师这样说,是不是您快要恢复了?”
她一边揉着他的腹部一边问。
这句话在萧胤尘心中点起了一个小小的火苗。
他开始尝试着做些什么,多清醒一会儿,或者多和她说一些话。
但他的身体不能支持太久,只能躺在架子上,听她讲今天挖了什么花草种在门前。
他就静静地听着她挖土种花的声音。
往昔的他很难想到,自己此刻竟能如此平和地、什么都不必做地躺在石屋前晒太阳。
却是在失去了一切过去引以为傲的东西之后。
二人刚到石屋的时候,萧胤尘没来由地闹了一阵脾气。
他一身伤口刚愈合不久,依旧可怖。
昏暗的石屋中,顾清用烈酒默默地为他擦洗。
无论是在囚牢中还是妖界,他都保持着任何一个人都觉得他应该保持的沉默和风度。但在表现淡然的顾清面前,他更加无法面对如今的自己。
挣扎中,他摔到石床下,愈合得不牢固的伤口重新裂开,血水流出来,浸湿了衣裳。
顾清把他抱起来重新放回床上,但他体力不支,挣扎不了多久就已力竭,只能仰着头任她处理。
眼泪被脸上的绷带吸收,将皮肤刺得发痛。而顾清擦洗着他的身体,手下动作不停,就像在处理一条濒死的鱼。
鱼被刮去鳞片时,便是如此疼痛吗?
意识出离于口口的痛感之上,他恍惚地想。
剧痛过后,他的伤口被撒上药粉,打好绷带。
一片寂静和黑暗中,他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
顾清出去了,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是否就此离开,于是另一种被抛弃的恐惧和绝望感油然而生。
好在并非如此,过了一会儿,她就回来了。
脚步很慢、很沉重,像是背负着什么重物。
她卸下沉重的物资,洗手,然后一个微凉的东西贴上他的嘴唇。
他猝不及防地张开嘴,一颗蜜饯顺势滑到口中。
顾清解开被泪水浸湿的绷带,用湿手帕擦去他脸上的泪痕,模糊中,他只看到一个影子在面前。
他知道那是顾清,却怎么都看不清。
他抬起手,想确定她的所在,手便被握住,贴上她的额头。
他听见顾清低声说:
“仙尊,我在,不要怕。”
“我们活下来就好。”
萧胤尘只觉得口中酸甜的蜜饯如此苦涩,难以下咽,而那甜汁又呛得他咳嗽起来。
这些日子,他逃避着有关囚牢的种种回忆,但发现哑药童实为顾清所扮的。
那一刻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他意识中。
而今,那种心惊与他触到颈间伤疤的刹那手感仿佛一同烙印在了他的神魂上,令他每每后怕。
又委屈,又震惊,又生气。
好像心里还有一块石头落了地,告诉他,她是真的在乎自己。
明明之前冷言冷语赶走她,让她生气,她还冒着一辈子痴傻的风险来到地牢。
那时候,他觉得如果护不住顾清,纵使死在一起也无怨了。
他想问她,冒着神魂散失的危险,是不是因为曾经被他救过,才不惜性命前来。
但他以什么面目去问?
是高高在上的落难仙尊,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外界在摧毁他,自尊从内部破坏着他,萧胤尘由内而外遍体鳞伤。
他潜意识里抱持着自己的自尊,而自尊使他绕了太多弯路,以至于面对这个孩子时,他不知自己应该用什么面目。
从这个方面来说,他觉得瞎了也好,瞎了就看不到她受伤的神情,徒然事受内心的折磨。
萧胤尘逃避了,便不多说话。
他听着四周的环境音,来判断究竟过了多久。
顾清也令他惊异地沉默着,一个月中,他不开口,她居然没有说过半个字。
以前顾清总爱问些什么,会打趣,而如今她和他一样沉默,这使他更加责怪自己。
于是他决定找个话题打破沉默。
“知道你的名字之前,我打算给你取名叫五百,你还记得吗?”
“有点印象,仙尊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其实我当时还想了个备用名字。”
“是什么?”顾清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
萧胤尘感觉她凑过来,便笑道:“叫十两。”
顾清笑弯了腰,小脑瓜轻轻碰在他胳膊上。
他感觉这个笑话有点冷,但顾清笑了,他也就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吐了一口血。
他听着顾清忙活,默默地按住了胸口。
或许很多事情都由他的心病促成,但心病致死。
入夏后,石屋中比外面要闷热潮湿一些。
顾清打了外面的温泉水端进来,肩上搭着布巾,石床上早已铺了竹席,萧胤尘静静地躺着,听见顾清的脚步声,他微微转过头来。
柔软的夏布薄衣领口中,隐约露出一部分受过刑的肌肤。
顾清轻声打过招呼后,解开他的衣带。
从颈部到指节都密布着淡化的疤痕,几乎看不出肌肤的原色,唯有一张面孔毫发无损。
不知是行刑者一点怜悯,还是过于美丽,令人无法下手。
她燃上驱赶蚊虫的草药,用布巾浸了温泉水擦洗这具身体。
纵然入夏以来已被她洗过多次,萧胤尘依然觉得难堪,微微扭了一下身子。
然而顾清是冷静的,手里的布巾不停,就像在擦一个花瓶。
在她沉默的节奏中,他心中的羞耻感总算缓和了一点,身体也慢慢放松。
顾清洗他洗得手熟,很快洗完正面,将他翻到背面。
布巾一次次吸满温水,从后颈一直擦到指缝,他错觉有十指相扣隔着布巾发生,又觉得顾清没有道理做这种事。
布巾很快从他的腰擦到脚趾,他忽地缩了缩,闷闷地笑起来。
“仙尊怕痒,”顾清许多天来第一次出声,嗓子有点哑,带着点发现了小秘密的笑意。
忽然怔了怔,饱含忧虑疲惫的声音变得又惊又喜,“可以动了!”
萧胤尘尝试动了动腿,短短的寸许距离,却是费了好长时间。
“太好了!”顾清喜极而泣。
出事以来,萧胤尘一直很想问她害怕吗,除却之前的事,也因为他的身体这副模样,即使目不能视,他也能猜到,一具满是疤痕的身体,大约是狰狞可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