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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是蜿蜒幽深的潮湿通道,脚下的坑洼淤积了不少腥臭血水,踩上去湿滑而绵软,挤出更多的汁水,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所幸四周肉壁不满凸起的疙瘩,木陀子才能攀扶着前行不至于跌倒,但他感觉自己已走了许久,通道左旋右拧,还不时伴有大段的上坡下坡,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在往回走,就像游荡在一条弯弯曲曲的肠子里。
但他已无路可退,那个声音在呼唤他,在支撑他前行。有时候那个声音是药师先生的,有时候似乎又变成那个孕妇的呻吟,最后变成仙儿的低声呼喊……
仙儿死了,是我害死的……
他的脑袋在通道中变得混乱,许多事开始搞不清楚,但至少一定要记住这点,仙儿死了,他也该死!该死!但在那之前……
每走一步身上的伤口都在往外渗血,但他已经不再犹豫了。又不知走了多久,终于通道变得宽敞且陡峭起来,他加快动作攀爬,最后在力气用尽之前爬出洞口,刚翻过身又猛然跌落下一段又高又陡的湿滑坡道,直到连续翻滚几圈后方才停下,等他看清眼前景象,不由得张大嘴巴。
木陀子此时身处一个巨大的扁球形空间中,直径足有三四百尺,高度也有其半数之多,四周和脚底遍布交错层叠的筋膜,隐隐能看见内部血液的红光闪动,头顶则是大大小小的白色薄膜覆盖的圆形孔洞,乳白的光亮从中透出,犹如无数暴突的眼睛瞪着自己,而最令他震撼的,是一根根形如钟乳石柱般树立的“肉柱”——上下由筋肉和膜网拉扯连接,中间是许多个大大小小的肉瘤,仔细看去那些肉瘤的半透明筋膜内紧紧包裹着许多扭曲挣扎的胳臂和大腿、支离破碎的手脚合身躯、五官痛苦的陌生面孔,形成凹凸不平的轮廓。而这些“肉柱”围绕的正中心,是一个更为巨大的椭圆形肉球,立在一个由更多包裹着残肢的肉瘤构筑成的锥形底座上,有些手脚甚至冲破薄膜成一个怪异扭曲的造型,仿佛是一尊诡异的祭器;肉球上方则依靠数条粗壮的血管如伞骨一般连接空间顶部,深入那些乳白色大眼睛缝隙中,破布一般的半透明薄膜随意地悬垂下来,令整个空间更加错综凌乱。
木陀子走近观察肉球,那几乎是一颗黑色巨蛋,复杂密集的黑色血管筋络相互交缠分叉,形成一种有规律的纹路,而它内部发出幽幽红光,正如心脏般有节奏的鼓动,四周肉壁中的血液也随之向中心抽送。木陀子刚想更近一步,胸前的金色法器突然又抖动起来,发出灿灿金光,内部的晶石剧烈颤动,发出“叮铃叮——叮呤叮——”的脆响。木陀子不由得紧紧握住法器,眉头紧皱:“是疫鬼?”
“面甲师傅!”药师的声音再度传来,木陀子循声而至,在附近一根“肉柱”上找到了药师的脸,被一堆残肢包围,脸部破膜而出,头发和下巴则被筋膜紧紧勒住,苍白而扭曲的脸上满是湿漉漉黏糊糊的淡黄色汁液。显然他难以动弹,只能努力转动眼球做无谓的挣扎,木陀子不知道如何下手将他解救出来,甚至不确定他的身子还在不在,但依然试探性地拨开那些手脚,奋力撕扯薄膜,但终究是徒劳。
“别管我,快、快救孩子……”
“孩子?”木陀子看看四周又看看大肉球,“在这里面?”
“对……”药师显得很痛苦,气息微弱,“疫鬼要把他变成鬼胎,成为暗之子……你快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暗之子?”木陀子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胸前的法器更加躁动不安,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只能转身朝黑蛋走去,似乎那里在召唤他。
木陀子一步步朝它走近,一点点思绪拼凑起来,疫鬼、灾祸、祭祀、鸾神面甲、仙儿……是它,一切的源头,一切的恶……都是为了今天吗?
袖中的刻刀不知什么时候滑露出来,锋芒要将这黑暗吞噬、消灭。
蓦然间,他又看见血淋淋的仙儿挡在面前,伸出染血的双手轻轻握住他的手,将刻刀缓缓对准自己的喉咙,他这才注意到仙儿的脸一片空白,仙儿的脸呢?他发觉自己怎么也想不起了……
眼前的仙儿缓缓松开手,指向身后的黑色巨蛋。
他看见那些黑色纹路开始蠕动,像无数小蛇般向正面中心汇集,沙沙作响,交汇处形成一个黝黑的圆盘。
“它们要把孩子变成暗之子,那是最黑暗的怨念……”是仙儿在说话,木陀子却发现那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似乎是那孕妇。
“不要让它们塑形完成,老师傅,求求你!”
我?我要如何?塑形……
“只有你能做到……”仙儿依旧指着黑蛋,指着那黑纹中间的圆形,“相由心生!”
原来如此!
“面甲师傅!快救救孩子!”身后的药师发出虚弱的呼喊。
木陀子略一沉吟,上前举起刻刀,一刀扎入黑盘,瞬间崩裂几块黑色表皮,周围的黑纹也被这一击逼停下来,而随后又继续开始蠕动。
能行!木陀子用刻刀快速勾画出几条曲线,随后露出左腕袖口内的皮护腕——上面装备有几只长短粗细不一的刻刀和凿子,手腕一抖一把闪亮金刚凿立即弹出,木陀子左手执凿,右手从腰间抽出小锤,猛烈挥舞手臂敲击凿头,扁平的刀刃一下一下深入黑色表皮,每凿击一次,胸前的金色法器便跟着晃动,“叮呤叮——”,每挥击一次,仙儿辫子的铃铛也跟着摇摆,“叮呤叮——”。木陀子忘情地鼓动全身肌肉,任凭汗水湿透颈背,他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气盛的年纪,跟在师傅身边没日没夜地练习雕刻的日子,那些充满幻想、憧憬未来的岁月……
他脚下的黑色碎皮越积越多,黑色纹路也不再蠕动,随着他最后一击落下,眼前的杰作也终于完成,他退后一步,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那张黑色的脸凝视着他,虽然闭着眼。他原本以为自己刻的是仙儿,可仔细看看又发觉不同,圆润而小巧的脸蛋和仙儿一样,上翘的眼线画出又长又标致的弧线,小巧的鼻头似乎比仙儿更挺拔,唇线分明的嘴角又不如仙儿天真,更添几分成熟,细长的眉尾几乎飞入鬓角,和仙儿一般秀美的眉宇间却更显坚毅。
“老师傅,谢谢你。”一旁的仙儿说道,“他真漂亮!”
相由心生。
“沙沙沙……”黑纹又如蛇群般退去,巨蛋由黑色变成和周围一样的肉红色,黑色脸孔的浮雕也变成肉球壁上一个淡淡的印记。木陀子隐约看见肉球内一个黑影,他拿起刻刀,手起刀落划开一条裂口,瞬间大量淡黄色汁液喷涌而出,一个粉白的肉团随之冲下,木陀子眼疾手快一把抱起,原来是一个白胖的婴儿,如同他亲手雕刻的杰作。
木陀子刚想发问,转身却不见仙儿踪影。突然脚下传来剧烈震动,整个空间暗下来,变成红与黑交织的炼狱景象。
“交出……暗之子……负罪之人……改变不了……”是之前黑暗中那个声音,此刻变得更加混浊和愤怒。
木陀子一手抱紧孩子,一手横握刻刀护在身前,“休想!这孩子我救定了!”
四周红光一阵闪烁,震动更加强烈,木陀子几乎难以站稳,黑暗的声音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紧接着四处黑雾袭来,木陀子抱着孩子连连后退,挥舞着刻刀躲避,脚下不慎绊倒跌坐在地,木陀子转头一看,发现黑雾已经侵入孩子,黑色斑纹迅速爬上孩子肚子和脸庞,如墨水般晕开,木陀子当下一惊,立即扯下胸前法器,按在孩子心口,法器放出金光,周围黑雾立即退却,但黑斑却避开法器四处游走,最后顺着木陀子的手掌攀援而上,木陀子惊愕之际却不敢放手,等黑斑完全从孩子身上脱离,他整条左臂已经变得通体黝黑,生出一个个血色脓包,开始肿胀溃烂,木陀子只觉被万千只毒蛇噬咬,疼痛难当,他强忍痛楚用另一只手小心地将法器系在孩子脖子上,然后看准时机将手抽离,黑斑如浓稠粘胶般从孩子身上剥离,孩子疼痛地哭出声来。
“哇啊啊啊——哇啊啊啊——”
婴儿的响亮啼哭破空而出,山间风起云动,树影摇曳,整座神庙“呼”地散去黑雾,月色重新洒满屋顶,点亮屋脊残檐。
尼禄原本焦急地徘徊在庙门外,此时突然听到动静不由得心里一惊。
这是……孩子生了?太好了。
尼禄听见后方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六子慌乱地喊起来:“兰草姐你别上去!有疫鬼吃人啊!”
“你别拦着我!阿父!阿父!”兰草不顾六子的阻拦,抱着孩子拼命往上冲。
“死女子!别过来!快下去!”
尼禄赶紧过去拦住兰草,顺带对六子吼道:“你怎么让她上来?大祭司和其他人呢?”
六子离得老远不敢上前,“早跑了!族长,咱也快跑吧!”
“我不!我要找岐哥!阿父,岐哥是不是在里面?我刚才听见孩子哭,是不是……”
“别胡说!哪有孩子!六子!看住她,我进去看看!”
六子赶忙上前把哭闹的兰草往回拉,尼禄又开始烦躁了……他看了看庙门,终于打定主意推门进去。
刚进到庙内,尼禄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敢动弹。
在昏暗的一根殿柱下,那位英勇的面甲师傅背对着他颓然跪坐在地上,婴儿的微弱哭声从他怀中传来,而在他正对面,一大滩黑色肉团倚着柱子堆积成半人高的小山,小山从中间爆开,一些零散的肉块散落在附近,地板被黑褐色血液浸染,仅能从残留的手脚和散乱斜立的白骨看出这曾是一具人体,而紧挨肉堆斜躺着的,是奄奄一息的岐药师,下半身被肉堆埋没,上半身也已被黑斑侵蚀,遍布半边脸颊。
“阿岐!”尼禄扑到岐药师身边,看着一身凌乱的他,心中一阵绞痛,“阿岐……怎么会……怎么会搞成这样?我……”尼禄说着已经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族长……”岐药师从半闭的眼中缓缓转动眼珠,气若游丝,“不要怪小妹……她是无辜的……”
尼禄悄悄看了一眼旁边的肉山,连忙移开视线,太惨了。
“阿父……替我照顾好兰草……照顾好灵芝,我……对不起……”
“我知道我知道……”尼禄止不住的大哭起来,眼泪鼻涕混成一团,“你叫我……你叫我怎么办啊……傻孩子啊……”
岐药师转动眼珠,看着另一个跪坐的人,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男孩……女孩?”
“男孩。”木陀子没有抬头,眼睛紧紧盯住怀里的孩子,灰白的头发散落在下来,天真的男孩伸手想抓住发丝,停住了哭泣。
“太好了……我们总算……”岐药师带着最后的笑容,缓缓闭上了眼睛。
木陀子疲惫地抬起头,看着咽气的药师,“是啊……总算,成了。”
孩子安稳地摇动粉嫩小手,好奇地看着自己。这一幕,他似曾相识,恍如隔世。
猛然间,一阵钻心剧痛从手臂传来,木陀子惨叫一声,瘫倒在地,尼禄见状连忙过去扶起,却见他整条左臂已经黢黑溃烂,惊呼:“疫鬼!”
“看来……我也难逃一死了。”
“不行!”尼禄突然怒道,“不会再有人死了!不会!”尼禄看了看四周,走到岐药师的药匣旁,找出一把锋利的薄刃短刀,看了一眼岐药师,对着木陀子说:“给我忍着!”
亮银锋刃一刀刀落下,刀太小尼禄用着不顺手,费了半天劲才将木陀子的手臂斩下,切口残破不堪,首先是黑褐色污血流淌出来,而后渐渐变成鲜红色。
木陀子似乎并不觉疼痛,只觉得那么不真实。他躺在地上看着恍惚摇晃的房梁和屋顶,看着那些模糊破旧的面具,看着那尊残破的神像,那尊威严的瓠公……咦?这次木陀子看见的,分明是面庞光洁的瓠母,正慈爱地凝视着他。
等尼禄撕破身上衣物将木陀子断臂处包扎好,又按木陀子要求将肉堆和岐药师就地焚毁时,暗夜已经过去大半,远处天边已逐渐微亮。尼禄又想起孩子还没喂奶,连忙朝庙外招呼兰草进来。
木陀子将孩子包在上衣内,坐在燃烧着腐肉的火堆前取暖,怔怔出神,突然发现火堆中自己那条乌黑丑陋的断臂开始扭动,转而五指灵动爬行起来。
“不好!”木陀子大呼一声,朝走向门口的尼禄喊道,“快关门!”
尼禄吓了一跳,连忙背身抵住门。只见一条黑色事物从火堆中窜出,灵巧地左突右闪,还没等木陀子拦住它,便跳至神像前的香案上,扭身一抖,从断臂四周长出黑色手脚,随即跳上神像窜入黑暗,紧接着屋顶一声瓦片碎裂的声音,便再没有动静。
二人随后半天没有说话,还是孩子的哭声打破了寂静。
“孩子应该饿了……”
“哦……哦!我去……我去叫兰草进来给他喂奶!”尼禄跌跌撞撞出去,只留木陀子一人看着神像头顶的黑暗,陷入无尽思索,那究竟是什么呢?疫鬼?他看了一眼孩子胸前挂着的金色法器,平静如常。那会是什么呢?难道……我又做错了?
那一夜,破旧的神庙迎来了死别、新生……迎来了泪水、欣慰……迎来了百年来不曾有过的气息——努力活下去的生命气息。
“这孩子该取个名字吧?”
“面甲师傅,你给取一个吧!”
“……还是以后让他自己取吧。”
——这是成王22年,远离殷都的一处深山里发生的乡间传说,难辨真伪,但此山却多年以后闻名于世,世人唤作“望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