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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在屋子里心急如焚的等待,女童也跟着她不安,小声啜泣着。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吴平洲依旧没有回来。妇人胆战心惊,每隔一会都忍不住要小心翼翼的往外观望。
她的呼吸越来越粗重,眼神却越发坚定。妇人蹲下身,抚摸着女童的发顶,直视她的眼睛“小雪,听娘的话,到了半个时辰你就出门往东跑,无论如何都别回头。听到没有!”
小姑娘被吓坏了,呆如木鸡的看着她,只偶尔抽泣两声。妇人抓住她的肩膀,逼她回答“听到没有!说话!”
女童哭着回答“听到了…听到了!”
妇人松了一口气,匆匆抱起女童,把她放进角落的一口缸里,将木盖盖上,留下一道缝隙“你先躲在这里,等到了时间就跑,别回头,千万别回头!“
在女童惊恐的眼神中,妇人奔出家门,朝着丈夫的方向狂奔而去。
吴平洲伤痕累累,气喘如牛,他已经十多年没有碰过剑,再加上本身境界就不如吴春山,一打三更是不自量力。
如果不是吴春山不愿伤他,恐怕早就成了那二人的刀下鬼。
吴平洲倚着剑喘息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又被不知是血水还是口水呛住,咳嗽不止。他身上的鲜血顺着剑身流淌,汇入他耕耘了十几年的土地。
他望着遥远的田间,依旧还有人在劳作,小点似的,看不真切,他的鼻尖仿佛萦绕着庄稼人流淌的汗味,和土地的味道。土地的味道是闻不到的,它藏在每一个庄稼汉的心里,那是无穷安定的力量,是精神的归宿。
他又大笑起来“春山!你看到那片田地了吗?我是所有人中干活最利索的,庄稼都捆好了,我和他们说,下午来收。”
“不知道我死了以后,谁能给我那几捆庄稼收了?”
“真可惜啊,它们本来还有个归宿的。”
吴春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千里沃野,一望无际。
“你死了,我来给你收。”
收尸,收庄稼,收下这颗无家可归的心。
吴平洲举起剑,腿部肌肉一瞬间的无力让他差点跌倒,不过他很快调整好姿势。
他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恍惚间,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然而定睛一看,原来已经不复从前。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春山,我曾经和你一起约定要光宗耀祖,为青龙争光。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没做到。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回。”
“等你羽化见了我,也别怪罪。”
然后他最后问了一遍吴春山“春山,你我二人,真的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吗?”
吴春山说“你知道,我给不了你要的答案。”
“那好,那好。记得,帮我把地里的庄稼收了,它们经不起暴晒。”
长剑贯穿胸腹,热血喷溅到吴春山的脸上,烫得他的唇角轻轻抽动。
他说“我不怪你。”
吴平洲的身体倒下去,重重的,眼睛失去了光彩。
他到死还盯着田地。
“平洲!”
一声绝望的惊呼从小山头传来,钻进众人耳朵里。一个乡野妇人,披头散发,涕泗横流,状若癫狂的狂奔下来。
她看着吴平洲的尸体又哭又笑,一会怨恨他为什么欺骗自己,到死才告诉她真名真姓。一会又埋怨他总是记不得把水缸里的水补满。
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完全忘记了旁边站着的三个人,不怨,不恨,不喜,不悲,只记得一些无所谓的繁琐小事。
最后她合上了吴平洲的眼睛,静默的看了半晌。突然望向吴春山,她猛地跃起,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一把抓住了他手里未曾入鞘的剑。
锋利的剑刃划破娇嫩的皮肤。
吴春山听到她喃喃的说“我来找你。”
然后他第二次被血溅了满身。
天地亘古不变,万物朝生暮死。在天地这个时间尺度上,一切都微不足道。没有任何事情,因为这偏远村庄的一桩小事改变轨迹。
身后的人站出来,询问下一步动作。
吴春山好像累极了,只说让二人先回去,后面的事他来处理。
两个人领命离开,周围变得更静了,静得仿佛呼吸都是罪过。
未干涸的血液依旧源源不断的流进广袤的大地,诉说着农民对土地无尽的眷恋。
会不会有一天,这热血已和大地融为一体,滋养着一茬又一茬的庄稼,孕育着大地上新的希望呢?
吴春山眺望远方,久久不言。终于他俯下身,埋葬了一对眷侣。
生前同寝,死后亦可同穴。
这一个并不大的土包,没有墓碑,只有一块不知道哪里捡来的木板,一个字也没篆刻,始终注视着田野的方向。
年年岁岁,悄无声息。
那天下午整个村子的人都在猜测,那个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青年男子,看起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为何帮吴家收了一下午的庄稼。
雪儿蜷缩身体等在缸里,缸里很黑,只有顶上缝隙里透出一点阳光。
她感觉很冷,这冷不是身体上的,深入骨髓,冻得她唇齿发寒。她的心脏狂跳不止,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震耳欲聋,她甚至有一刻想把它从胸腔里挖出来,因为害怕有人循着声音找到她。如果木盖被突然掀起来的话,她毫不怀疑自己会被吓个半死。
雪儿没有哭,不如说自从娘跑出去之后,她就一瞬间失去了哭泣的能力。她甚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动物的本能告诉她,危险已经逼近。
她觉得自己要疯了,被等待的不安逼疯。她想逃跑,不止一次,可心里又隐隐期待着,也许一会娘就会把爹带回来,笑着对她说“出来吧,我们和你玩儿呢。”
奇迹没有发生,或者说根本没有奇迹。
她一直在默数着自己的心跳,可中途就被窸窸窣窣的声响打断了,她把平日里再正常不过的声音通通想象成了死亡的丧钟。
终于,她觉得时间应该到了。不太费力的从缸里爬出来,她没急着走,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摸出一把小小的短匕。把这把锈迹斑斑的匕首放在胸口位置,雪儿感受到一种自欺欺人的安定。
如果真被发现,也许能趁那几个人不注意,为自己谋得一条生路,毕竟,她是出了名的力大无穷。
她环顾四周,嘴唇轻颤,眼中水光又起,但最终被她憋了回去。她狠狠地擦了一把剑,把木盖重新盖上去。
仿佛这样就能把茅屋恢复原样,等待着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归来。
她跑了,狂奔。
路上有妇人汉子认出了她,问她怎么跑成这个样子。雪儿一概不理,她埋着头,仿佛一抬头看见的不是人,而是人身兽头的怪物。
她失去了一切知觉,听觉,嗅觉,甚至味觉。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除了迎面而来的风和口腔里越来越艰涩的呼吸。可她不敢停下来,身后的怪物穷追不舍,一剑就能取下她的人头。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往东跑。望山跑死马,她从来没觉得县城有这么遥远。
她跑的天都黑了才终于忍受不了停下来喘息,剧烈的咳嗽让她的心肝脾肺肾都快要变形了,她很快捂住自己的嘴,害怕这声响打破黑夜寂静的屏障。一定有什么野兽藏在夜色里,蓄势待发。
她一夜都没有睡,不敢睡,也睡不着,睁眼到了天明。
又是奔跑,无穷无尽。
然后她停了下来,不是她想停下来,而是有人站在了她面前,拦住了去路。
这是一条乡野间的羊肠小径,狭路相逢,她无路可逃。
她不敢抬头,视野范围内是一双白缎靴,张牙舞爪的青龙被金线勾勒的栩栩如生,龙头冲着她,她觉得,死期到了。
她的喉头发出了一声小兽般的怒吼,短匕被她从胸前的衣裳里取出。没人想到一个总角小儿有这样果断的抉择。可是,眼前的人想到了。
匕首未曾近身,就被他毫不留情的打掉。
雪儿扑上去就要咬他,吴春山丝毫不怀疑如果是和普通人的话,绝对会被她咬断喉咙,活生生的流血而死,她有这样的魄力。
但是他不是一般人,他是修道者,宗族嫡系,早已是独当一面的人物。他轻松的就钳制住了雪儿,不给她一丝一毫反抗的余地。
直到怀里的女童不再挣扎,响起一声响亮的悲鸣,继而转化为嚎啕大哭。她骂他,用她听来的,学来的一切侮辱性的词汇。
吴春山不恼“你爹娘死了,葬在后山。”
雪儿不哭了,她的灵魂已经被吴春山简单的话语抽走了。
吴春山把她放下来,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雪儿第一次认真的看着这个男人,她怒目圆睁,目眦欲裂,几乎要把每一寸肌肤纹路都刻进骨髓。吴春山有一双看见就忘不掉的眼睛,可以说平和宁静,也可以说淡漠无情。这双眼睛看谁都像看着蝼蚁草芥,仿佛流血漂橹,饿殍遍地都不能触动他的眼睫。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她奇迹般的平静了下来。
恍惚之间,她竟然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这个人看起来是个好人。直到她的目光下垂,落在吴春山的腰间,那把剑已经归鞘,但剑鞘上沾染着还未来得及擦拭的血迹,暗红色的,让她陡然清醒,一个冷颤之后,后知后觉的直欲作呕。
吴春山道“想活着,就往东跑。想杀我,到了东边,就往上界跑。”
他把雪儿轻轻的往前一推,就像扔出一张薄薄的绢布。
她真的又开始跑了,头也不回,仿佛她余生的意义,就只剩下了奔跑。
吴春山的身影渐渐没在身后,变得模糊,再远点,就和群山融为了一体。
我见青山多肃杀,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她一定会杀了他的,即使她不知道他的姓,他的名,来自何方,去往何处。
日复一日的,她甚至忘了他的脸,哪怕她曾经发誓要一辈子铭刻在心。唯有那双眼睛,淡淡的,冷漠的注视着她。
无情到了深处,竟微微透出些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