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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兰台新风(第1/2页)
腊月将尽,年关的气息尚未冲散贾府上下的悲抑与凝重。
贾政辞官的奏表,在年节休沐后的第一次朝会上,便被皇帝爽快地准了。
没有挽留,没有慰勉,只有一句淡淡的“准其所请,着以原品休致”。
这道旨意,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京城勋贵圈子里激起了小小的涟漪。
有人讥笑贾府祸不单行,丢了嫡孙又失了官位,眼看是要败落了;
也有人暗自揣测,这贾府接连动作,究竟是真心退让,还是以退为进?
旨意传到荣国府,贾政心中五味杂陈。
卸去了官场束缚,不必再日日提心吊胆应对上司同僚,他着实松了口气。
但毕竟为官多年,骤然成为白身,心中难免有些空落落的,更有一丝未能光耀门楣的羞愧。
他回到府中,径直去了贾母处回话。
贾母正由鸳鸯陪着在暖阁里念佛,见他来了,神色平静地问:“旨意下来了?”
“是,母亲。”贾政躬身回道,“皇上准了。”
“嗯,”贾母点了点头,放下佛珠,“既然无官一身轻了,往后便安心在府里,将家学好好整顿起来。这才是关乎家族未来的根本,比那虚头巴脑的官位要紧得多。”
贾政忙应道:“儿子明白。只是……这荣禧堂,儿子既已休致,再住着恐不合适,想着搬去梦坡斋那边,也更清静些,便于读书治学。”
贾母看了他一眼,知他心中仍有芥蒂,却也觉得此举正合她意,便道:“你既如此想,也好。梦坡斋清雅,适合你。”
搬迁之事提上日程,府内又是一阵暗流涌动。
王夫人心中是一千一万个不甘愿。
她在这荣禧堂住了大半辈子,早已习惯了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所代表的权势与尊荣。
如今要搬去后边较小的院落,虽仍是主子,意义却截然不同。
这不仅是居住环境的改变,更是权力地位的移交。
她看着满屋熟悉的陈设,那架紫檀木嵌螺钿的屏风,那对官窑美人觚,甚至炕上那张她常坐的猩猩红洋罽,都觉得分外刺眼,难以割舍。
“老爷……我们当真非要搬出去不可吗?”
王夫人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在贾政面前流露出一丝怨怼,“琏儿如今……凤丫头一个年轻媳妇,如何能镇得住场面?我们搬出去,岂不让人看了笑话?”
贾政正心烦意乱,闻言皱眉斥道:“糊涂!礼制如此,岂容你我僭越?母亲既已安排,自有道理。
凤丫头虽年轻,却是嫡长孙媳,名正言顺。如今府里多事,更需上下齐心,谨守本分,你莫要再多言,徒惹是非!”
他虽自己也有些不适应,但经过连日风波,对贾母已是言听计从,深知此刻任何行差踏错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王夫人见丈夫态度坚决,心下更是冰凉,却也不敢再争辩,只得默默垂泪,指挥着周瑞家的等人收拾箱笼。
那动作慢得,仿佛要将时间拖住。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贾母对王熙凤的安排。
这日,贾母让小丫鬟去唤王熙凤。
只听帘栊一响,王熙凤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袄裙,头上只簪了朵小白花,脸上脂粉未施,眼眶微红,带着明显的憔悴与悲戚,走了进来。
她给贾母行礼,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给老祖宗请安。”
贾母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暗叹她做戏做得十足,面上却露出怜惜之色:
“凤丫头,你身子不好,不必日日过来。如今府里事多,你更要保重自己。”
王熙凤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强打起精神道:“谢老祖宗关怀。
神色肃穆:“凤丫头,你公公既已辞官,按规矩,这荣禧堂便该由你们长房承继。如今琏儿……唉,但名分犹在。
你是我贾府嫡长孙媳,又素来能干,如今府内正值多事之秋,外有强敌环伺,内有琐务繁杂,我年纪大了,精神不济,许多事需得你站出来扛着。”
王熙凤心中早已有准备,但亲耳听到贾母如此明确地交托,仍是心潮起伏。
她深吸一口气,敛衽行礼,声音清晰而坚定:
“孙媳明白。老祖宗信重,孙媳必当竭尽全力,稳住府中局面,绝不敢有负所托。”
“好。”贾母点头,“即日起,你便带着巧姐儿,搬入荣禧堂西厢房居住、理事。一应家务,仍由你统管,遇有难决之事,可来回我。
记住,如今你代表的不仅是长房,更是整个荣国府的体面与秩序,行事需得更沉稳、更周全。”
“孙媳谨记老祖宗教诲。”王熙凤恭顺应下。
王熙凤迁入荣禧堂西厢房的消息,如同一个明确的信号,在贾府内部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下人们看得明白,这是老太太在明确支持琏二奶奶,象征着荣国府的管家大权,已彻底、平稳地过渡到了长房孙媳手中。
尽管贾琏“新丧”,王熙凤一身素服,脂粉不施,但那双丹凤眼中的锐气与决断,却比以往更盛。
她处理事务依旧雷厉风行,条分缕析,府中上下在她整治下,虽处“丧期”,却秩序井然,无人敢生事端。
王夫人搬离荣禧堂的那份不甘与落寞,在这铁一般的秩序面前,也显得无声而无力了。
……
就在府内权力悄然交接的同时,贾府家学与女学之内,经过紧锣密鼓的筹备,“实用技能班”正式开课了。
家学这边,原本只闻琅琅读书声的院落,如今却多了些不一样的气息。
最大的讲堂被临时划分出几个区域。
东边,那不善言辞的老工匠,只带来几件简单的杠杆、滑轮模型,以及一些房屋构架的草图。
他实地演示了如何用最小的力气撬动重物,如何利用滑轮组省力,讲解房屋梁柱结构的力学原理。
起初学生们还有些懵懂,待看到实际效果,又听工匠用最朴实的语言解释其中关窍,不少人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日常生活中竟蕴含着如此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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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一位面色黝黑、手掌粗糙的老农钱老汉,则在一块竖起的木板上画着简易的农事节气图,声音洪亮:
“……这种庄稼,看天吃饭是其一,更要懂地力!啥样的土该上啥样的肥,啥时候该深翻,啥时候该保墒,这里头学问大着哩!老祖宗传下来的经验,不能丢!”
教授算学的是一位姓古的先生,原是户部清吏司一位因年老退下来的主事,于钱粮计算上极有经验。
他讲授的并非简单的加减乘除,而是涉及田亩丈量、赋税核算、物料管理等更为复杂的应用算学。
律法班则依旧由程先生主持,只是内容更偏向实用,以案例为主,剖析《大周律》中与民生、商贸相关的条款。
女学这边,气氛同样热烈。
在探春、宝钗的带动下,几乎所有适龄姐妹都报了名。
医药课上,那位姓安的医官婆婆讲解着常见药材的性状、功效,以及一些妇人、小儿常见病的护理方子。
迎春坐在角落,听得极其认真,手中的笔不停记录着。
她素来怯懦,于诗词上也不出众,此刻听着这些实实在在能治病救人的知识,却觉得内心格外安宁踏实。
她将一个个药方、一味味药材的特性默默记在心里,仿佛在这些字句间,找到了某种属于自己的、安静的力量。
探春和宝钗则更侧重于算学与账房,她们将管理大观园项目组遇到的实际问题带去课堂,与先生和姐妹们探讨,学以致用,收获颇丰。
黛玉虽因编纂《古今应对策》,更侧重于典籍整理,但也偶尔会来听听医药和算学,开阔思路。
贾政如今卸了官职,一心扑在家学上。
他每日都会到学里转上一圈,看着这迥异于以往的场景,心中最初的那点别扭渐渐被一种新奇与期待所取代。
尤其是当他看到孙儿贾兰的表现时。
贾兰原本在家学中就以勤奋聪慧著称,程先生早前就曾夸过他于算学一道颇有天分。
如今到了这实用的算学班,他更是如鱼得水。
那些复杂的田亩折算、赋税阶梯计算、商铺利润分析,在别的子弟尚需拨弄算盘反复验算时,贾兰往往心算片刻便能得出准确答案,其思路之清晰,反应之迅捷,令教授算学的古先生都频频侧目。
这日,当古先生提出一个关于如何公平分摊河道修缮费用(涉及不同田亩受益面积、距离远近等变量)的难题时,许多学生尚在理清头绪,贾兰却已迅速心算出几个关键数据,并起身清晰地说出了自己的计算思路和结果,其方法之简洁,逻辑之严密,竟比古先生预设的解法还要优化几分!
古先生当时便怔住了,他盯着贾兰看了半晌,混浊的老眼里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课后,古先生特意留住正在学里巡视的贾政,将他引至僻静处,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赞赏与郑重:“存周公,老夫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贾政忙道:“先生但讲无妨。”
古先生捻须,目光望向窗外正在与同窗讨论一道赋税题的贾兰,低声道:
“兰哥儿于算学之天赋,实乃老夫生平罕见。其心算之捷,思路之清,于经济数目一道,仿佛生而知之。依老夫愚见,兰哥儿之才,恐怕不在八股制艺,而在……经济天下。”
“经济天下?”贾政一怔。
“正是。”古先生点头,“八股取士,固然是正途。然朝廷取士,亦非仅此一途。老夫观近年朝廷邸报,圣上似有整顿财政、清理积弊之意,曾数次下旨,令各地举荐精通算学、钱谷之才。
或许……不久将来,朝廷会重开‘明算’、‘明法’等特科,以取实务之才。
兰哥儿若沿此路精研下去,将来未必不能凭此等实学,直达天听,为朝廷效力,其前程,未必就比科举正途出身者差!存周公,或可留意此事啊!”
贾政闻言,心中剧震!
他以往只知贾兰读书用功,是个好苗子,却万没想到竟在算学上有如此惊人才华,更得到古先生这般高的评价!
“明算”特科?经济天下?
这完全超出了他对于孙辈“读书科举、光宗耀祖”的固有期望。
他怔忡半晌,才回过神来,对着程先生深深一揖:“多谢先生指点迷津!贾政……受教了!”
再次望向孙儿贾兰,那瘦弱却挺直的身影,在他眼中忽然变得不同起来。
或许,母亲坚持开设这技能班,其深意,远不止于让子弟们学些谋生技能那么简单……
而在律法班那边,宝玉也正与人争辩得面红耳赤。
今日程先生讲的是一个关于“亲亲相隐”与“大义灭亲”的经典案例,讨论在特定情况下,子女是否应该告发犯罪的父母。
大部分子弟都引经据典,支持“亲亲相隐”的伦理优先。
唯独宝玉,却站起来引用了《礼记》中“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和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观点,激烈地辩论道:
“若父母之罪,祸及乡里,危及社稷,为一己之私孝而置天下公义于不顾,岂非因小失大?法理之设,在于惩恶扬善,维护的是天下人之公义!岂能因私废公?”
他言辞犀利,引经据典,虽观点略显激进,却逻辑严密,将一众同窗驳得哑口无言。
程先生在一旁听着,虽未明确表态支持,眼中却流露出激赏之色。
他看得出,宝玉并非胡搅蛮缠,而是真正沉浸在了法理思辨的乐趣之中。
贾政远远听到宝玉的争论声,脚步顿了顿,最终却没有过去打扰,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心情复杂地转身离开了。
这个儿子,终究是走上了一条他从未预料到的路。
兰台新风,悄然吹拂。
在这看似沉郁的冬日里,贾府的下一代,正在以一种不同于祖辈的方式,悄然生长,积蓄着力量。
未来的种子,已在这变革的土壤中,悄然萌发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