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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爱唱戏的何采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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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爱唱戏的何采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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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采菊和陈背篓是在巴家嘴水库工地上认识的。
    1978年秋天,酝酿已久、反复论证的巴家嘴水库工程终于上马了,开工典礼上,各级领导讲话之后,文艺节目助兴演出,来自何家畔村的何采菊一段“听奶奶讲革命家史”,技惊四座。
    那时候,年年月月只有八个样板戏翻来覆去地唱,看腻了听烦了,但何采菊是用秦腔唱《红灯记》的,好似闷热天吹来一缕清凉的风,给人心旷神怡的感觉。
    巴家嘴水库是全地区有史以来最浩大的水利工程,集发电、灌溉、养殖、防洪于一体,是准备献给建国三十周年的一份厚礼,工期相当紧张,采用了大兵团作战方式,全地区七个县,抽调精壮民工轮番上阵,最繁忙最紧张时,聚集了三万多人。
    工地上彩旗飘扬、锣鼓震天,十几个高音喇叭,遍布周围的山梁,滚动播送各个作业面的进展速度和涌现出来的感人事迹,有擦破额头的、有砸断手指的、有被乱石砸伤腿的、工地如战场,轻伤不下火线,重伤包扎之后,再上阵地。
    来自地区广播站的播音员,每天都以激动的心情,噙着滚烫的泪花,嗓音颤抖、喉头更咽地播送着一条条感人肺腑的事迹,在巨大的精神感召下,民工们干劲冲天,每天都创造着令人惊叹的奇迹。
    工地分白天黑夜两个班,白天尘土飞扬,晚上万盏灯火,没有大型机械,一切全是落后的手工劳作。
    地区革委会主任,在开工典礼上豪迈地宣布,要用最原始的方式,创造出一个现代奇迹来,把巴家嘴水库,打造成黄土高原上一颗璀璨的明珠。
    何家畔村和油坊门村同属一个县一个公社,作业区紧挨着,任务是开挖土方,将挖下的土石运到指定地点,两人一组,一把铁锨、一把镢头、一辆架子车。男女搭档、干活不累,工地指挥者为了赶进度,最大限度地调动人的积极性、能动性、创造性,善解人意地采取了这种方式。
    那年何采菊十九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别的姑娘都扎一根或两根辫子,唯独她只松松地扎了一根马尾巴,用一根枣红色的橡皮筋扎着,显得另类好看。
    按理说,很多人应该抢着和她搭档,但工地有规定,每天必须完成一定的工作量,完不成的,减免伙食费和劳务费。何采菊唱歌唱戏是把好手,但她细胳膊细腿,手无缚鸡之力,这么繁重的体力活,肯定吃不消,要么是完不成进度,要么等于两个人的活要一个人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小伙子们掂量了一下,都纷纷退缩了。
    油坊门这边,陈背篓因为家里老父去世,耽搁了两天,到工地时,男女组合搭配完毕,只剩下他孤家寡人。
    公社主任说:“就剩你俩了,搭伙开灶吧。”
    搭伙开灶是结婚过日子的另一种说法,陈背篓和何采菊都是未婚青年,也没恋爱经验,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红涨了脸。陈背篓偷看了一眼,发觉何采菊眉清目秀,又听说她能唱能跳,便感觉她有一种别样的美,心里荡起了幸福的涟漪。
    一干起活来,陈背篓暗暗叫苦,感觉公社主任给自己塞了一个铁馒头,吞不下啃不了。
    两人搭配的基本程序是,男的挖土,女的装车,然后男的在前掌舵,女的在后帮着推车,两人齐心合力,将一车子土推到六七十米之外。何采菊装土的动作,像在舞台上唱戏,软绵绵似风摆杨柳,她一次只能铲半铁锨土,扔到车上,喘口气,再来下一次,整个动作像放慢了八个节拍。
    看着周围的两人组,龙腾虎跃、热火朝天,陈被篓急得脑门上冒火星,他想训斥何采菊,但看见她满头大汗,额前的刘海都被汗水沾住了,溜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陈背篓只好抢过铁锨自己装,装满车,双手扶住车辕,猫下腰,用力往前一窜,后面的何采菊却摔倒在地,她本来在后面推车,没有防备,来了个狗吃屎,陈背篓又好气又好笑。
    两个人的活,陈背篓一个人干。
    陈背篓的外号,来源于他一个冬天,用背篓背了一口窑洞。那时候,家家穷,买不起木料砖瓦,修不起房,只能挖窑洞,像原始人挖穴而居。
    挖窑洞不要钱,只要有力气就行,到了冬闲时节,一把镢头、一把铁锨、一只背篓,先在平地上挖一个四方大坑,挖到十几米深时,再向四周掘进。挖窑洞,所有的土,都要用背篓背上来,倒在一边。
    整整一个冬天,陈背篓像一只土拨鼠,在土坑里钻来钻去,硬是用一只背篓,背了一口窑洞的土,其坚韧的毅力和强悍的力量,令人赞叹,因此送了他背篓这个外号,大名却遗忘了。
    陈背篓不缺力气,他一个人又是挖土、又是装土、又是拉车,何采菊帮不上忙,即使跟在后面推车,也撵不上。
    何采菊内疚,过意不去,便殷勤地伺候陈背篓,不断地给他倒水,今天送他两个鸡蛋,明天塞他两个苹果,时间一长,陈背篓觉得何采菊除了干活懒散,别的样样拔尖,对她的好感与日俱增。虽然流了许多汗、出了许多力,但眼前头晃着这样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鼻翼间清香扑鼻,他没觉着吃了亏,倒是占了大大一个便宜。
    这天下午,何采菊不舒服,懒洋洋的,脸色惨白,陈背篓说你歇着吧,何采菊不肯,她挥着铁锨装土,用力了,一铁锨土却大半撒在车外,她不好意思地说:“我肚子疼。”
    这天收工时,何采菊找陈背篓,说:“我想回趟家。”
    何采菊的例假突然提前了,她没有任何防备,裤子染红了,令她措手不及,她想让陈背篓陪她回趟家换条裤子。何采菊红涨着脸,吞吞吐吐地透露了这个秘密,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巴家嘴离何家畔有四十多里路,来回八九十里,那得走整整一夜,干了一天的活,腰酸背疼,不休息,再赶一夜的路,明天还怎么干活?铁打的人也受不了。陈背篓犹豫着,何采菊说:“我借了一辆自行车,咱们换着骑。”
    有自行车骑,八九十里路就不是难事,陈背篓已经喜欢上何采菊了,想对她吐露心声,但白天人多口杂,现在能和何采菊单独相处,而且要走一长段路,表白的机会来了,那点劳累算什么?陈背篓一口答应,吃过饭就走。
    这天恰好是国庆节,工地上改善伙食,每人两个馒头,一碗猪肉炖粉条,何采菊只吃了一个馒头,两口菜,剩下的全归了陈背篓,陈背篓狼吞虎咽,嘴里塞满了饭菜,见缝插针地说:“难怪你干活没力气,你吃的没有一只猫多,人是铁饭是钢。”
    何采菊笑吟吟说:“你吃吧,路上还要骑车带我呢。”
    天黑不久,月亮就升起来了,月色溶溶、秋风送爽,路两边快要成熟的包谷、糜子、谷子,散发着醉人的醇香,不远处的河水哗啦啦地流淌。陈背篓骑车带着何采菊,他闻着身后袭来的一股股清香,心潮澎拜,他知道何采菊不涂脂不抹粉,每天清早一把清水洗脸,素面朝天,那么这股香就是女儿的体香了。
    陈背篓嘴里找不到话说,但他动了坏心思,他有意把车子骑得歪歪扭扭的,坐在后面的何采菊被晃得摇来摆去,不得不抓一下他的衣襟;有时,陈背篓一个急刹车,何采菊就撞在他身上,两人身上的的衣衫都单薄,这一撞,就有了肌肤相亲的感觉。
    陈背篓身上窜起一股无名火,烧得他口干舌燥,他有意将车子蹬得慢些,他盼望路能再长些,天永远不会亮,他和她,就在洒满月光、铺满青草、开满野花的路上,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天老地荒。
    何采菊以为陈背篓累了,说歇一歇再走,陈背篓说,不累,你唱一个“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何采菊不扭捏不推辞,大大方方地唱:“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却原来我是风里生雨里长,奶奶呀,十七年教养的恩深如海洋……”
    何采菊父母双亡,跟着两个哥嫂过日子,两个嫂嫂刁钻蛮横,她在家里有受不完的气,整天以泪洗面,她是自愿报名去水利工地的,想逃出牢笼,透一口气。陈背篓被何采菊的遭遇深深打动,心中涌起一股英雄救美的豪情。
    返回的路上,陈背篓骑得很慢,有意拉长路的距离,但没有比脚更长的路,再长的路也能走到尽头。再转过一个弯,就能看见工地,天也快亮了,又大又圆的月亮,仍然挂在西边的天空。说了一路话的两人突然都沉默了,陈背篓的一颗心要跳出来,这一路上,他一个劲地给自己打气,说出来,说出来,但他的嘴像被胶粘住了,他的舌头像断了一截。
    他们慢慢地靠近了工地,万人攒动,人来车往,大喇叭震天响,就更没有说心里话的机会了。陈背篓一狠心,车子摇晃了几下,倒在路边的水沟里,两人摔倒在地,陈背篓赶忙去扶何采菊,何采菊抱着叫疼,陈背篓挽起她的裤腿,看见她的小腿擦伤了,流着血。陈背篓在路边的草丛里,拔了一把止血消炎的草药,揉碎了,在何采菊的伤口上擦,何采菊疼得流出了眼泪,陈背篓懊悔自己认为地制造了一场血案。
    陈背篓将草药敷在何采菊的伤口上,在自己的衬衣上撕了一条布,包扎了伤口。何采菊说腰也疼,陈背篓掀起何采菊的衣襟,惊呆了,何采菊的后腰,她的皮肤比雪还白几分,比瓷器细腻光滑,陈背篓的手指颤抖着,摸了一下,一股美妙的感觉,从手指电流一般地传到四肢。
    陈背篓扶住何采菊,走了几步,何采菊瘫软如呢,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她整个身子全压在陈背篓身上。何采菊的头发撩拨得陈背篓脊梁上一阵阵地酥麻,他一扭头,看见了何采菊如花瓣一样绽开的嘴唇,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金星乱舞,一低头,干燥焦渴的嘴巴,就结结实实地亲在了何采菊的嘴上,何采菊嘤咛一声,像背过了气。
    平息下来后,何采菊整理了一下头发,摔开陈背篓,一瘸一拐地走向工地,这时,大喇叭响了,在放歌曲《洪湖赤卫队》:“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仓……”歌声传出很远。
    劳动时,陈背篓一直在回味着刚才心醉神迷的那一刻,他不时冲何采菊撅着嘴,做个亲嘴的动作,何采菊红着脸,向他扔土坷垃。
    陈背篓给何采菊盖章了,就像队长牛大舌头腰带上的戳子,只要盖了戳子,事就成了。他给何采菊盖了戳子,她就是他的女人了。
    第二年春三月,陈背篓将何采菊娶进了门,没有花轿没有唢呐,两人给来客三鞠躬,散了烟和糖果,仪式就结束了,简洁明快,典型的1979年的革命化的结婚仪式。
    闹洞房这一环节,被认为是封建陋俗而取缔了,婚礼一结束,院子里就空荡荡的,没有迎亲的唢呐、没有花轿、没有流水席,两人只是穿了一身新衣而言,要不是炕上摞放的两床大红被,和墙壁上一个大红喜字,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结婚,太缺乏仪式感了。
    深夜,六爷来了,张罗着布置了香案,何采菊顶上红盖头,两人拜了天地。油坊门流传千百年的习俗,不认结婚证,只看拜没拜天地,只要拜了天地,就是白头到老的夫妻,棒打不散的鸳鸯。
    重入洞房后,蒙着红盖头的何采菊才找到一丝做新娘的感觉,在老规矩里,这一天的主角是新娘子,她出娘家们时要哭,然而何采菊没哭,爹娘不在多年了,她对那个破落的小院子,没有丝毫的留恋,倒有冲破牢笼,获取自由的轻松和愉快。这天她应该是害羞的紧张的,是低眉垂眼的;这天,她得蒙着红盖头,默默地坐在洞房的炕上,而她,一会要喝水,一会要吃饭,没有新娘子的矜持和拘谨。洒脱豪放地令人戳戳点点。
    夜深了,流泪不止的红烛即将熄灭,陈背篓喘着粗气,抱住了她,她撒娇地提了一个条件,说:“我喜欢唱戏,你不能干涉我。”
    昏头胀脑的陈背篓,用嘴堵住她的嘴说:“唱,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何家畔人称戏窝子,早年间,村里就有一座戏楼,据说有四五百年历史了,一根大梁,四根柱子都是楠木的,老值钱了。听老人们说,每年唱两次戏,一次在清明,一次在重阳,村里有老带小的传统,老子给儿子教,老娘给媳妇女儿教,久而久之,人人都能唱几嗓子。后来,一会吹破四旧的风,一会挖封建迷信的根,戏楼被拆了,上好名贵的木材丢进了炼钢炉;戏服和家什也被烧了,秦腔不让唱了,改唱八个样板戏,人人张口闭口都是语录词。
    包产到户后,禁锢的秦腔解放了,何家畔一片欢腾,大伙儿兴致高涨,集资筹款修戏楼、置办戏服,到冬闲时节,锣鼓家什又敲了起来。富的唱穷的也唱,高兴唱伤心也唱,丰收唱遭灾也唱。总之,何家畔人有一千个一万个唱戏的理由。
    在秦腔振兴的大背景下,十岁的何采菊脱颖而出。
    那年,县剧团招收小演员,团长一心看上何采菊,要招她进戏校学习,三年出师,就能端上一个铁饭碗。但生活费、学费、化妆费、来回的车费要一大堆,她的刚结婚的大哥,拉了一屁股债,家里还要攒钱给他二哥娶媳妇,两位兄长鼠目寸光,觉得传宗接代重如泰山,唱戏学艺则轻如鸿毛;两个嫂嫂,都是针尖大的心,最见不得别人的好,狂吹枕头风,认定是一桩赔钱的买卖,死活不同意。何采菊的演员梦就此破灭。
    何采菊嫁过来时,带了一棵树,这树长在村后的荒山上,是何采菊打柴时,偶然发现的。这树的叶子,太阳落山时就合上了,太阳出来时,就展开了。
    这棵奇特的树,栽到陈背篓家门口时,引来全村人的围观,人们对这一奇异现象百思不解。何采菊说花开了更好看,那是粉色或深红色的、壮如小扇子的花,花晒干后,泡了当茶水喝,可以补心安神,对失眠有很好的疗效。
    人们啧啧称奇,都期待着它开花。
    这树叫合欢树,寓意为百年合好,油坊门人嫌拗口,干脆叫夫妻树。
    陈背篓问:“你怎么带一棵树来?”在他看来,一床被子、一个床单、一个暖壶、一个脸盆,哪怕是一只碗一双筷子,也比一棵不结果的树更实惠。陈背篓言外之意,对何采菊没有带来嫁妆大为不满。
    一棵树怎么就不能做嫁妆?它是一棵普通的树吗?它是象征两人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的爱情的。黑暗里,何采菊委屈地抹眼泪。
    陈背篓旺盛的欲望满足后,已翻身呼呼大睡,婚姻里没有爱情,没有罗曼蒂克,只有柴米油盐酱醋茶,是烟熏火燎的、浸透了酸甜苦辣的、风刀霜剑严相割的日子。在陈背篓的梦里,是等待耕种的土地、繁殖的牛羊、和即将出生的儿女。
    院子很大,原先堆着破砖烂瓦,有好些年了,纹丝不动,年年长满蒿草,到冬天,陈背篓用镰刀割下来,塞进炕洞,第二年春天,野草再次长出来,冬天干枯后,做了烧炕柴。
    何采菊让陈背篓把破砖烂瓦装到架子车上,倒到沟里;杂草碎石瓦砾也清理得干干净净,像一个长发凌乱如草的人,被理发师吹吹剪剪,一番修理后,小院换新颜,变得清爽整洁。
    清明前后,下了一场透雨,陈背篓要在整理过的土地上点瓜种菜,饥荒年间,瓜菜半年粮,庄稼人的饭桌上,哪一顿也离不了蔬菜。但何采菊在墙根种了几棵葡萄,在新地上栽了月季玫瑰,在她的规划蓝图上,要搭一个木头架子,几年之后,葡萄藤爬上架子,罩出一片绿荫,炎炎夏日,在葡萄架下放一张小床,夜里看月亮数星星;到了秋天,有月亮的晚上,在葡萄架下摆一张小桌,摘一串熟透了的葡萄,泡一壶茶,里面扔几片晒干了的玫瑰花瓣,品几口茶,尝几粒葡萄,遥望澄澈的夜空,思绪飞扬、多么惬意逍遥。
    何采菊动情的憧憬和描述,没有在陈背篓的心里掀起一滴激情的浪花,倒使他沮丧和气闷,花能把人看饱?月亮和星星有啥看头?酸溜溜的葡萄有黄瓜辣椒吃着带劲?他很失望,这个女人不是来过日子的,她是享受的,她该生在城里,而不是灰头土脸的油坊门。
    因为贪恋何采菊美妙年轻的身体,因为旺盛的性欲如长江大河奔腾不息,陈背篓便迁就着何采菊,基本能听从她的意见。于是,陈背篓家门口的空地上,原来生长小麦和包谷的地方,栽上了几十棵桃树,桃三杏四李五年,三四年之后的春天,粉红的桃花好似一片灿烂的云霞,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每天晚饭后,何采菊都要唱半宿的戏,她唱:“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到了秋天,桃子和葡萄成熟,她又邀请村里人开蟠桃会,又说又唱,像城里的贵妇人开派对。
    陈背篓对何采菊此举大为不满,桃子和葡萄不能卖钱吗?为啥要白白地让别人消受?何采菊惊奇地问:“买啥钱?全村人一起热闹,不是很好吗?”
    那几年,何采菊家就是油坊门的娱乐中心、开心大舞台,何采菊在这个舞台上尽情尽兴,也许因为她乐观淳朴,没有过多的私心杂念、顾虑烦恼,她整天笑呵呵的,显得比同龄的女人年轻。一次,她去药王洞赶庙会,曼妙的背影,娇嫩的面容,竟然让毛头小伙子想入非非,跟在她身后,找借口搭讪她。
    何采菊唱戏时,刘爱雨和陈望春在旁边听,听着看着,耳闻目染,能唱几个段子了,何采菊发现,刘爱雨唱戏的天赋,比陈望春更高。
    田明丽不在了,刘麦秆更是信马由缰,他一连好几天不回家,丢下刘爱雨一人,陈望春不忍心刘爱雨孤独寂寞,常常把她领回家,和她同吃同住。
    刘麦秆三十出头,这一生还有长长的路要走,家里没个女人也不行,村里媒婆给她牵线搭桥,他却不理睬,自己在外边打野食,过几天领回来一个,再过些天又领回一个。陈背篓劝他,找个老实本分的,好好过日子,刘麦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外甥打灯笼,照旧。
    有一次,刘麦秆领回一个叫巧玲的外地女人,一会说是四川的,一会说是贵州的。刘麦秆和巧玲在车站认识的,当时刘麦秆身无分文,饿得饥肠辘辘,是巧玲给他买了饭,也买了车票。刘麦秆虽然是个懒身子,但他巧舌生花,口才好,说话幽默风趣,一般女人三两下就被他忽悠得不辨东南西北。
    不到一天时间,巧玲就要以身相许,不嫌弃他是个鳏夫,刘麦秆激动地说。“找到知音了,千古知音最难觅。”
    巧玲小个子,但长得圆润喜气,有六七分的颜色。陈背篓不明白,巧玲看中了刘麦秆哪一点?刘麦秆不高兴,问:“我身上的优点还少吗?她可能闻到了我的富贵味,虎死不倒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陈背篓说:“这女人太能了,眼睛能说话,耳朵能打苍蝇,不是你刘麦秆的菜。”
    陈背篓担心刘麦秆上当受骗,刘麦秆呵呵笑着说:“她骗我?我这家里有她骗的东西吗?”陈背篓想一想,是啊,刘麦秆家徒四壁,除了饿得四处乱窜的老鼠,还有啥呢?
    陈背篓疑惑地问,她这么远的路跟了你,到底图啥呢?
    刘麦秆恬不知耻地说:“是爱情,我们真心相爱,早就睡到一个被窝了。”
    刘麦秆和巧玲的关系发展神速,认识三天就颠鸾倒凤,不到十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居然不用花一分钱彩礼,油坊门人看巧玲犹如雾里看花,越看越看不清。
    都说后妈的心是蛇蝎心肠,当何采菊替刘爱雨深深担忧时,巧玲的表现,却让人大跌眼睛,她给刘爱雨洗澡梳头、缝补衣服、给她买零食、陪她玩,油坊门人都说,即使田明丽,也没对亲生女儿如此好过。
    幼小单纯的刘爱雨很快被俘虏了,她曾经藏在心里诸多的、爹娘都没有满足过的愿望:譬如她需要一个好看的发卡、需要黑夜里有人陪她、她想尝尝那个彩色的冰棍到底啥滋味、她需要一个新书包、一个新笔盒、一支带橡皮的铅笔;如果再能奢侈点,她还想有一个时髦的铅笔旋,她削铅笔时,笔芯老是断,而铅笔旋非常神奇,从里面吐出的木纹像美丽的波浪。她的这些愿望,被这个陌生的外乡女人一一兑现。
    油坊门人感慨刘麦秆有福气,打着灯笼找了一个好女人。
    只有六爷忧心忡忡,他捋着胡须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要当心。”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刘麦秆受巧玲委派,去镇上采购结婚所需用品,即将新婚的刘麦秆,电压早就超过了220伏的正常值,他说话声高,走路步大,常有一些类似醉酒的癫狂症状,村里人说他是高兴糊涂了。
    刘麦秆走后不久,巧玲便带着刘爱雨来找何采菊,这几天,刘爱雨和巧玲已经混熟了,对巧玲言听计从,这让何采菊有点失落、有点妒忌。
    巧玲主动和何采菊打招呼,说:“我带爱雨去找她爹。”何采菊没啃声,只是点点头,不知怎么的,她对这个过于热情,过于嘴甜的女人有点反感。倒是陈背篓,对刘麦秆耿耿于怀,躺在炕上,气愤地说,他凭啥找个好女人?脸蛋俊、胸饱满、屁股翘,随即一声长叹。
    何采菊在菜园里摘了菜,准备做饭时,陈望春突然从学校跑回来了,何采菊奇怪,不到放学时间,他怎么就回来了?
    陈望春问:“刘爱雨呢?”
    何采菊问:“你找她干嘛?他们一家去镇上了。”
    陈望春要去镇上,何采菊疑惑地问:“你去镇上干嘛?”十二岁的陈望春表达不清,他说不出理由,只是焦躁地要立刻见到刘爱雨。
    陈背篓威胁说,“赶紧滚回学校去,要不我抽你的筋。”但陈望春对父亲的恐吓不为所动,就是闹着要去找刘爱雨,他哭得鼻涕横流,好像刘爱雨遭遇了大不幸。陈望春异常的举动,令何采菊心头一沉,她心里罩上了一层阴云,要是万一?她解下围裙,急匆匆地推出自行车说:“我去镇上看看,他这一闹,我的心里也慌得七上八下的。”
    陈背篓不高兴地说:“人家三口在镇上逛,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何采菊骑着自行车,带着陈望春去镇上,这个一向慢吞吞的女人,此刻却把车子骑得飞快,陈望春不断催促母亲骑快些,何采菊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要累死我啊。”
    何采菊在镇上见到了刘麦秆,他正赖在锁元的肉店里喝酒,喝得红头涨脸的,何采菊劈头就问:“刘爱雨呢?”
    刘麦秆硬着舌头说:“不是在家吗?”
    何采菊说:“早不在了,让巧玲带走了,说到镇上找你。”
    刘麦秆笑嘻嘻地说:“她们娘俩亲,随她去吧。”据时间推断,巧玲和刘爱雨早就应该到了镇上,但他们找遍了镇上,连个影子都不见。
    何采菊着急了,她问锁元:“班车过去了吗?”
    锁元说:“走了有一会了。”
    何采菊一把拽起刘麦秆说:“快追啊!”
    刘麦秆摸不着头脑,问:“追啥?”
    何采菊气恼地说:“刘爱雨被巧玲拐走了。”
    刘麦秆摇摇头说:“不可能,我了解巧玲,她不是那种人。”
    何采菊说:“是真是假,见到人就清楚了。”
    刘麦秆不情愿地在街上抓了一辆自行车,他骑了上去,歪了几下,倒在地上,他的酒劲发作了,骑不了车。
    锁元听出了点名堂,这事严重呢,他有辆四轮车,就停在店铺门口,救人要紧,他关了店铺门,摇着了四轮,拉着刘麦秆何采菊和陈望春,向县城的方向狂奔。
    幸好班车走走停停,跑不快,他们在云阳镇截住了班车,何采菊上车后,一眼看见巧玲和一个瘦小的男人坐在一起,他们中间夹着昏睡的刘爱雨。
    锁元报了案,派出所扣留了巧玲和那个男人,何采菊抱着刘爱雨去了镇医院,医生检查后说:“吃了安眠药,过几个小时就会醒来,没啥问题。”何采菊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从班车上到医院,陈望春的一只手,一直抓着刘爱雨的手不放。
    何采菊和刘麦秆在派出所做了笔录,警察让他们回家等消息,临走时,刘麦秆望着巧玲,恋恋不舍,何采菊轻轻踢了他一脚,说:“快走吧,别丢人现眼。”
    几天后,村长牛大舌头去镇上开会,带回了消息,巧玲和那个男人是两口子,他们是人贩子,巧玲下诱饵钓鱼,专门勾搭单身男人,寻找机会,她男人在外围接应,两人已经作案几起,贩卖了四五个孩子到云南四川贵州的大山里,罪行严重。
    刘麦秆大意失荆州,丢尽了脸面,他灰溜溜地在家里窝了几日,他以为白捡了个女人,没想到差点把他的闺女给拐走了,这件事被村里人当笑料议论了好久,刘麦秆羞得抬不起头来。
    众人夸奖陈望春,要不是他神秘的心灵感应,刘爱雨不知会被人贩子拐卖到哪里去,有人说是刘爱雨运气好,有人说是人家小两口有缘分,拜了天地的,老天爷在关照呢。
    刘麦秆只老实了几天,欲望的虫子又蠢蠢欲动,他又开始走江湖了.说他是个庄稼人吧,他不下田、不耕作、不养牛羊,几亩地荒着,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说他是个公家人吧,没单位、没职业、没工资。村里人说他是四不像,陈背篓说他就是一条蛆虫,只喜欢在臭水坑里生存。
    刘麦秆撇下的地,陈背篓不忍心荒着,幸幸苦苦地替他种上,到了秋后,给他装些粮食,不是他的面子大,而是陈背篓看刘爱雨和死去的田明丽可怜。
    给刘麦秆送粮食时,陈背篓心里堵,很别扭。
    陈背篓的爹给刘麦秆的爹当了几十年长工,每年辛勤耕种,到年底,领取粮食和工钱,养活一家人。而现在,刘麦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陈背篓种地养活他这个寄生虫,陈背篓恍惚觉得世道又变回去了,他接了他爹的班,继续给刘家当长工,而刘麦秆却心安理得地接受享受着,陈背篓心里非常不爽。
    陈背篓常常唉声叹气:“我这是下贱啊,手指不疼,硬往火堆里塞。”
    刘麦秆一走几天,撇下刘爱雨不管,刘爱雨便和陈望春同吃同住,何采菊认为理所当然,陈背篓却嘟嘟囔囔,认为虽然两人订了亲,但没下聘礼,没过门,怎么能住在一起?
    何采菊又气又笑,说:“两个小屁孩,懂个啥?”何采菊心里明白,小气吝啬的陈背篓是嫌刘爱雨吃了他家的,喝了他家的,他心疼。结婚后,何采菊才发觉陈背篓心眼小,看得近,婆婆妈妈的,没有男人的胸襟和大气。
    刘麦秆一回家,何采菊就把刘爱雨送了过去,陈望春不高兴,但何采菊必须这么做,她不能把人家父女隔开啊。
    在何采菊家,刘爱雨是公主,回到她家里,就是奴隶,刘麦秆穷得叮当响,却谱子摆得蛮大;每天早上要吃早餐,刘爱雨得早早起来,给他烧水,烤馒头,刘麦秆坐在炕头上,就着馒头喝茶,一个早晨能喝一壶水。
    中午,刘麦秆吃面条,刘爱雨和面、揉面、擀面、切菜、炒菜,忙得一塌糊涂,刘麦秆却坐在树下,翘着二郎腿,唱着秦腔,等着饭来张口。如果面不筋道或者不合口味,刘麦秆便黑着脸,让刘爱雨重做。
    为了能做出一顿刘麦秆满意的饭,刘爱雨没少挨打,而刘麦秆打刘爱雨时,下手很重,捞起啥,顺手就往身上招呼,刘爱雨常满身伤疤。晚上睡觉前,刘麦秆要泡脚,要刘爱雨捏他的臭脚,一折腾就是半个多小时。
    刘爱雨总盼望着她父亲出门去,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秋天时,刘爱雨肚子疼,那段时间,阴雨连绵,出村的道路泥泞不堪,刘麦秆不便出行,便呆在家里。刘爱雨肚子疼,他不放在心上,说冷水喝多了,或者说肚子里有蛔虫,过几天就好了。
    几天后,刘爱雨的病严重了,先拉绿色的清水,后拉血团子,刘麦秆这才抱着刘爱雨去找老陈皮,老陈皮一号脉,把刘麦秆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说他耽搁了孩子的病,现在神仙也难救了,让他抱回去。
    何采菊闻讯,情急之下,没有走大门,从墙头翻了过去,屋里只有刘麦秆一人,不见刘爱雨踪影。
    何采菊问:“爱雨呢?”
    刘麦秆长叹一声:“哎,我苦命的娃。”
    何采菊再问:“你把娃呢?”
    刘麦秆长叹一声说:“扔到羊胡子岭了。”
    此时,天已黑透,何采菊叫陈背篓,他磨磨蹭蹭地,陈望春提了马灯,陈背篓很不情愿地跟在后面。
    羊胡子岭在村子北面四五里处,是个荒草滩,因中间高四面低,既不藏水又不聚气,种不了庄稼,只能荒着,是村子里扔死鸡死猫死狗的地方,也有小儿夭亡的,在岭上随便挖个坑,一埋了事。
    被老陈皮宣判了死刑的刘爱雨,被刘麦秆扔到了岭上,他看她还有一丝气,就扯了几把荒草盖在她身上,等明天早晨来掩埋。
    羊胡子岭上,风呼啸着,如鬼哭狼嚎,人小鬼大,据说那些夭折的婴儿,阴气最重,即使白天,羊胡子岭也阴森森的,到了晚上,则鬼火点点、鬼哭狼嚎。
    何采菊头皮发麻,放眼望去,只见齐肩高的荒草,被风肆意地蹂躏着,起起伏伏,刘爱雨在哪里呢?一盏马灯,只能照出巴掌大的光亮,何采菊陈背篓和陈望春三人分开,高一脚地一脚在草丛中摸来摸去。
    几只乌鸦呱呱地叫着,绕着一块草地飞来飞去,夜深了,怎么还会有乌鸦呢?何采菊心头一亮,摸了过去,果然找见了刘爱雨,何采菊一把把她抱在怀里,虽然感觉她身体冰凉、气息微弱,但她的眼睛又黑又亮,那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潭水,又像两把钩子,牢牢地钩住了何采菊,好像即将溺亡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何采菊心里一酸。
    何采菊把刘爱雨抱到老陈皮的药店里,老陈皮有早睡早起的习惯,被陈望春又踢又打的敲门声弄醒了,当他看见何采菊怀里的刘爱雨,吓了一大跳问:“你怎么把她给抱来了?”
    何采菊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说:“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开开恩吧。”
    老陈皮说:“我是那见死不救的人吗?哎,生死有命,勉强不得。”
    何采菊苦苦哀求,说她还有一口气,你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老陈皮这才伸手号脉,他神情凝重,号了很长时间,号完了,摇摇头说:“脉象很不好。”
    何采菊说:“你就医医吧,我们把心尽到,别的听天由命。”
    老陈皮开了几味药,说吃去吧,了了心事。
    第二天下午,老陈皮过来,看见刘爱雨还在喘气,他大吃一惊,一把抓住刘爱雨的胳膊号脉,刚搭上手指,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天啊,菩萨降临了,起死回生了。
    老陈皮匆匆赶回药铺,又开了几副药,亲自煎药,看着刘爱雨吃了下去。
    第三天,刘爱雨喝了半碗粥,第四天,吃了半碗面条,十几天后,她出现在油坊门的村街上,陈望春牵着她柔软的手,她害羞胆怯地看着惊讶的人们,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何采菊对老陈皮说:“感谢叔,感谢菩萨。”
    老陈皮感慨地说:“你就是活菩萨,是你救了娃一条命。”
    刘麦秆再一次被众人的舆论鞭笞得体无完肤。
    这年除夕晚上,在新修的刘氏祠堂里,六爷动了家法,抽了刘麦秆三十皮鞭,罚他跪了五柱香。祠堂坚硬的青砖,在烧完两柱香时,就让刘麦秆的膝盖鲜血直流、疼痛难忍,他哀求六爷,但六爷的脸色比青砖更冷更硬,有好些年了,六爷没有管族里的事,不管不行了,要乱套了。
    六爷哼一声,让你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六爷警告刘麦秆,再胡作非为,就开除族籍,死后抛尸羊胡子岭,不得埋进祖坟。
    刘麦秆怂了,他天不怕地不怕,怕的就是不得好死,要是抛在羊胡子岭,那就成了孤魂野鬼,投不了胎转不了世,真正的万劫不复。
    刘麦秆咚咚地给六爷磕头,发誓说:“改,一定改,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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