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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傅是朴实的手艺人,一听说要做一对一样的玉镯,就拿出一对黑岫玉素圈来。
“不难为姑娘重新选料打磨了,当初姑娘说剩的玉料送给老朽,老朽空闲时就拿它打发时间,磨了个素圈好好地放着呢,如今正有用,那图样也都是现成的。姑娘过些日子来拿就好。”
百薇回来禀报:“老师傅就是这么说的。”
能省一笔则省一笔,能多快就多快,喜绥勉强接受了傅遮与李昭的蛇镯都出自同一块玉料的结果。
蛇镯雕好前,喜绥一心只等着若水姐答应给她的近侍名单,可日子一去小半月,眼看镯子都打好了,信还没送到。
喜绥只好将与傅遮相约的日子一拖再拖,拖得傅遮一日一信催促。
第一日:“想拖到我死?”
第二日:“呵,没那么容易死。”
第三日:“在上吊了,你满意了?”
第四日:“当真以为我在乎得很么。”
第五日:“来看吧,是我的尸体。”
第六日:“我不是非要你的定情不可,但你最好给个说法。”
第七日:“棺材到了。”
最后:“我对你很失望。”
寥寥几字,笔迹扭曲如吃了盐的水蛭,语气一日有一日的阴晴不定,活脱脱个被抛弃的怨夫。
饶是喜绥同他解释了他的信物尚未制成,但她的心多么多么诚,也没用,傅遮仿佛从未给人写过信一般,偏就喜欢给她写信,一天一句,拆可,不拆亦可,如数废话。
后来,喜绥懒得再回,傅遮就用上了威胁:
“再不约我,我自毁容貌,身体也不会留给你。”
没用。
“曾经你为了我的美色都能殉情,而今另有新欢了?是这么几天他就与我平起平坐了,才教你说我性子不得趣,不想嫁我的吧?”
次日追问:
“哪个?”
因态度不好,喜绥没稀得解释,他次日又问:
“请问新欢是哪一个?”
没用。
于是,傅遮拿捏了她“既喜爱他这个美男,又不想被一个美男绑死”的心理,使出一招杀手锏:
“我可要来找你爹娘谈六礼了。对我没劲也好,失去兴趣也罢,我就是这样喜怒无常、臭不要脸、期待被痴心人糟蹋的少爷。”
喜绥吓得立马给他回信:
“你别急,我还眷恋着同你这般拉拉扯扯、不清不楚的感觉呢!哪里有什么新欢?后天!就是后天!我们找个隐蔽的地方谈!”
也是险事,喜绥在相见前,收到了若水姐的来信。她长呼一口气,差不多要给皇宫方向磕个响头了。
百薇帮喜绥拿来剪子,仔细拆掉封子,“是一位青衣男子交给我的,他生得英俊高大,虽然穿着简朴,但一点也不失风采,同门口的侍卫说必须要见到你或我,才会交信。”
“若水姐一向谨慎,肯定是特意找的信任之人送的。”
“快看看说了什么吧!我去端个火盆来,看完就烧掉。”
近侍的名单不过四人,但信的篇幅却有三页,随信寄来的还有一枚红玉扳指。喜绥逐字逐句地细读,待百薇回来,方看完整篇。
“若水姐逐一向我分析了四名近侍的外貌、性格、出身和经历,方便我接近世子时进行甄别。后两页却向我介绍了一位武官,说是她精挑细选才找到的,我绝对可以信任的人,还附上了能找到他的地方。”
“武官…?”百薇回忆方才那名男子威风凛凛的气质,还有把信给她时,虎口处肉眼可见的刀茧,“难道就是刚才送信的人?”
喜绥微讶:“信上说,此人是锦衣卫千户,名为屠妄,统兵千人,掌刑狱、侦查、缉捕,专为陛下所用,武功高强,所以享有诸多特权。你瞧着像是锦衣卫吗?”
百薇缓缓点头,“像!听你这么一说,那个从上向下蔑视人的眼神可太像了!凶神恶煞的,感觉被他盯一眼,我就要跪下来全招了!”
喜绥抚掌,这下她的计划不是越来越有奔头了吗!
“若水姐说了,她耽误这些时日才向我来信,正是担忧我拿到名单便孤身涉险,于是先我一步行动了。”
“她不经意向圣上提起誉王府中那别有深意的礼乐,又顺势道出李昭失踪多月之事,促使陛下派锦衣卫暗中查访,她再暗中联络屠妄,这个曾受过谟水王恩惠的人。”
“红扳指是谟水王交给若水姐的信物,原本叮嘱她,若是在雁安遇上了事,不敢惊动圣上,便可凭扳指找屠妄相助。如今暂交给我,让我好生利用,或可助我一臂之力。”
“当然了,我也要把得到的线索给屠妄,否则陛下的指令不好应付。”
百薇脑筋转得快:“若水姐是替你做了一笔交易,让你可以直接和屠妄达成最牢靠的联盟,若是你拿着扳指不管用,屠妄依旧能跟你合作,毕竟所有被陛下派遣出去查探誉王府的锦衣卫中,只有他知道你在此事中掌握了更多线索。”
喜绥:“没错,这样他就会心甘情愿地助我,既不会将我的存在透露给别的锦衣卫,让别人抢功,也不会干涉我的计划,这是最好的保护了。若水姐是天下最聪慧最心善最美貌的人了!那秃头跟倔驴似的!不嫁也罢!”
“那我们什么时候联络屠大人?”
喜绥说不急,“祈寿宴上又生了变数,亏我机智,胡编乱造一通,才稳住了傅遮与我的婚事,还能让他与我一同找李昭的下落,等我和傅遮见过面,从他那里套一手消息,再拿去找屠大人一起捋捋。”
临近立冬的气候,万物凋零,无处不萧条,趁濯月江的枫叶还没落光,水也还没被冰上,鱼儿还能跳两下波、点几次水,乘着画舫去喂鱼,是个不错的选择,既悠闲又隐蔽。
昏时的黄枫最为灿然,喜绥特意穿了一身桔黄的衣裙,临赴约前,再打开匣子检查了一遍蛇镯,犹豫地拿起径细的那一圈。
留在了桌上。
百薇明白她,跑到床边翻出那一圈珍藏许久的细径蛇镯递给她。
喜绥把镯子往手上一套,红起脸,怒气冲冲地出了门。
画舫停泊在濯月江的岸旁。
窗边倚着的“美色”一手支颐,像一座等得心死的玉雕,以一种洒脱不羁的方法,穿着紫衣锦袍,靠近她的这面肩上,衣襟叠摞如瓣,松松垮垮的,露出弧度优美的脖颈和半截肩线,而一缕黑发恰到好处地拂在他的锁骨处,蜿蜒而下,直绕在他随着胳膊搭于窗边而垂下的白皙指间。
此刻盯着窗外,一眼也不看她。
喜绥摸了摸赶来被冷风吹得略僵的脸,鼓了鼓双颊,牵出一个笑,“傅公子,你怎么来这么早?”
“死了大半月了,刚活,提前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傅遮麻木地望着亭外萧瑟的秋景,伸手接了一片落叶,轻飘飘地道:“秋风扫落叶,洛姑娘,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喜绥拧眉想了想:“无情?”
傅遮微耷着眼瞧她:“答对了。”
喜绥坐过去挪到他旁边,“傅公子,我不是有心不理你的,实在是这几日为你找寻李昭的线索忙得很,你不至于生我气吧?怎么还摆上脸色了?”
“没办法,给你好脸色你会说我无趣,完全忽视你我又舍不得,半死不活地对你最好,不是吗?”傅遮微垂眸看一眼自己的袍边,“坐我衣服上了。”
仿佛不想她靠近。
喜绥真搞不懂男人,明明之前眼底对她的喜欢都要溢出来了!
她往旁边挪开了点,傅遮却又自己挪了过来:“我并不介意。好了,定情信物呢?”
喜绥将手上的匣子递给他。
傅遮打开,装作满不在乎地扫看一眼,愣住了,以为自己眼花,颤抖地将匣子合上,再迅速打开,反复几次。栩栩如生的鳞甲,如历经沧桑枯朽的玉纹,凄凉冰冷的蛇之目视,映亮了他眸底的光。
喜绥向他介绍,“你虽随着你爹周转地方,但你爹一向是自己省吃俭用把你当活佛似的供着,你又不怎么喜欢出门,肯定没见过这般不通透的玉吧?这个呢,叫岫玉,雕的是蛇,古老的传说里啊,黑蛇代表了神秘和长寿,送你这个,就希望你以后都平平安安!”
这还不得给他感动得立马把秘密线索全捅给她?喜绥暗想着,又说道:
“哎呀,这下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回你了吧?都是为了给你这份惊喜呀!你以为一个镯子那么好雕?从选玉料到打磨,设计花样,雕刻完成,可费功夫呢!我这已经是极快的了!”
傅遮抬眸凝视着她,神色复杂。
他又见到了蛇镯,几乎一模一样。
吞咽时的苦痛恍惚穿过隔世,蔓延至整片胸腔。他后知后觉地去感受藏在蛇镯中悲喜交加的深意。蛇镯在喜绥眼里,可以是定情之物?那喜绥曾送李昭的蛇镯,是何意?
怦怦急跳的心中生出一丝曾不敢期许的渴望,傅遮问她:
“为什么会选蛇镯作定情之物?……你还有没有送过别的男人蛇镯?若是有……也是定情的意思吗?”
喜绥料不出他会问这样的话,他和李昭相识,莫非李昭给他看过蛇镯?那她当然得死不承认了!否则如何教傅遮相信自己送镯子给他是诚意十足的?
“当然没有送过了!哎呀我送过男人的东西太多了,就算不小心有过,那也肯定不是定情之物!”喜绥心虚地垂下头转眸,瞥到自己手腕上那一圈,灵机一动,立马提起来:“你看!我与你雕的是一对!你哪里还见过谁与谁有一对的不成?”
傅遮盯着她手腕上的细圈怔了许久。
一时不知该为李昭可怜,还是该为傅遮可怜。
她毫不费心地把送过李昭的东西,刻成一模一样的再送给傅遮,不知究竟如她所言,对待傅遮格外别出心裁,还是敷衍至极。
可她送镯子给李昭时,李昭身无一处不烂,不想毒液鲜血染了这枚玉镯,用心收入怀中,后多次出入险境,也屡屡保得手镯完好无损,他视若珍宝之物,却不是独一无二。
是说明李昭对她来说不重要,还是说明她对傅遮的情,已远远超出和李昭的青梅竹马之谊?
喜绥却觉得自己才是天下最可怜之人,她送李昭蛇镯时是大雪天,李昭匆匆来到她的院子,坐在树上,凝视着她递去的镯子,说手冷,玉镯冰凉刺骨,不想戴,就揣进了怀里。
她原以为,李昭会漫不经心地伸出手,盯着她说一句:“帮我戴上。”再打趣一句:“给洛大小姐这个面子。”
“帮我戴上。”
幻海中的声音,忽然如在耳畔般通透,与眼前人的声音重叠,喜绥醒过神,望向傅遮,“…什么?”
傅遮漫不经心地伸出手,轻声道:“帮我戴上,今天,给你这个薄面。”
有什么东西,从心脏最深处喷涌而出,悲屈和酸涩一霎蔓延而上。
也不知究竟是两个人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