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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很美，可千影不是来旅游的，她不是天天这么快乐。
而且就算是旅游，享受美景的同时也要忍受旅途的劳累。新疆美是美，但气候干燥，皮肤干的像薯片一样，一用力就碎，毛细血管极易破裂，刚来的时候千影每天都流鼻血，嘴唇更是干裂的跟地震了似的，又疼又痒，不过适应几天就好了。
此外，新疆地域辽阔，大山大河，美不胜收，但景区很分散，去一个地方开车都要一天，而景区内部，又非常大，比如大草原，大的跟城市一样，千里迢迢赶来，只能走马观花地过一眼，如果时间紧张的话。
其实这些旅行的辛苦，不是只有新疆才有，每个绝美之地都有，所以驴友之间流传一句话：脚在地狱，眼在天堂。古人也说：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旅游也需要毅力，为了领略最美的风景，再苦再累，旅游爱好者都觉得是值得的，而那不爱好的，根本就不会出远门，美景也是挑人的。
单纯地游玩就已经如此辛苦了，何况是为此而工作呢，所以那些导游、旅游博主或者风光摄影师都很不容易，而像千影这样来拍纪录片的，就更艰难了，因为要拍很久。
拍的久，她就不必像游客一样走马观花地打卡拍照，她有大把时间坐下来细细欣赏，要寻找拍摄角度、等待拍摄时机等等，比较耗时，所以欣赏美景算是这份工作的馈赠。
但她不是来拍风景的，实际上，他们并不是来拍这些众所周知的美景，他们要拍的是荒漠生命，大美的山河只是衬托，微小的生命才是主角，比如沙漠里的胡杨、骆驼刺等等。
这些沙漠植物极其顽强，在极干的沙土里也能生存，但外形不够大气优美，很少有人注意。
不过胡杨是很美的，秋天的胡杨就像银杏树一样，满树金黄，是沙漠里一道亮丽的风景，只是春天的胡杨是绿色的，远远看上去就像普通的松树，而绿色的树，哪里都有，所以不起眼。
千影也知道，这些荒漠植物生命力顽强，让人敬佩，但只看外表，视觉不够震撼，就像大家都知道仙人掌很顽强，但很少去注意它一样，这些植物长得都很普通，不像花儿一样鲜艳动人。
而且，在沙漠里拍摄真不是一般的辛苦。一望无际的沙漠，落日熔金，黄沙堆积，连绵起伏的沙丘像巧克力一样柔软丝滑，驼队穿行，驼铃铛铛，一派恢宏的大漠风光，看起来是多么壮观美妙，可是身处其中的人，只感觉到炙烤的火热。
不要说沙漠了，夏天也一样，天空湛蓝，云朵纯白，午后树荫下的长椅上，猫咪打盹，老人下棋，站在空调房的落地窗前，看着这场景，定会觉得夏日安静美好，可是那树荫下卖冰棍的老奶奶，只会觉得蝉鸣聒噪，酷暑难当。
这就是距离产生美，距离隔绝了环境的痛苦，只留下美好的幻想，这美好勾的每个人都想亲自去品尝，但一亲自尝试幻想就破灭了。
千影倒是没有幻想破灭，她早就体验过拍纪录片的辛苦，之前在学校拍的时候也并不全是快乐的，只是那时候她是自由的，她想拍什么就拍什么，而在这里，她不能由着性子来，她要听导演的安排，导演让拍什么就拍什么，看来当导演才是最自由的。
当然导演肯定也承受着其他的压力，千影并不去想，她现在也不是想要自由，她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放着美丽的湖泊草原不拍，而要来这酷热难耐的沙漠里，拍这样毫不起眼的沙漠植物，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在沙漠拍摄的间隙，她问了导演，导演望着漫无边际的沙漠，说：“美丽的风景人人都知道美，而且已经有千千万万的摄影师拍过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去拍呢？这些荒漠植物虽然微小，但如果没有它们防风固沙，那肥沃的草原、清澈的湖水，都将变成光秃秃的沙地，美景也不复存在。
正是这些微小的生命，保护了这片壮美的山河，微小的，才是多数的，才是大千世界的重要力量，它们应当被关注，像这沙棘、拐枣，虽然长得很普通，但我们拍出来，说不定有人看到，感兴趣，就去种植了，那将会把更多的沙漠变成绿洲，这不是比拍风景更有意义吗？”
导演之前拍过许多风光宣传片，早就拍腻了，有更高的追求，而千影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风景，还很新鲜，就只盯着那美景。她没想到这位胡子拉碴的邋遢导演，有这么高远的见识，顿觉自己肤浅了，很惭愧。
但又有疑问，问道：“这很有意义，可是，我们拍出来会有人看吗？这些植物太普通了，很难吸引人吧，吸引不了人，那意义又如何实现呢？”
导演瞥了她一眼，说：“你觉得它们很普通，只是因为你太肤浅，你水平太差，你没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普通的东西也可以拍的很有趣，这才是最考验艺术功底的，像那众所周知的湖泊草原随手一拍就很美，又怎么能体现出一个摄影师的水平？”
“而且，摄影的意义是什么？难道就是美化风景吗？风景已经很美了，静静欣赏就好了，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拍下来呢？就算是宣传，也不至于人人都去拍呀，除非是玩器材、练技术，可天天炫技有什么意思，没劲！美工才天天折腾技术，艺术家有艺术家的追求。”导演甩甩好几天没洗的油头，特不屑又特骄傲地说。
“哈哈——”
一会儿严肃，一会儿神气，导演骄傲的样子把大家都逗笑了，千影也哈哈笑起来，心中的疑惑解开，明白了拍这些东西的意义，天天守在沙漠里，汗流浃背，也能忍受了。
反倒是导演见她汗珠都落到了睫毛上，还一声不吭，只认真守着摄影机，就问她：“拍纪录片很累很苦吧？”
“累是累，但不苦，这和我以前实习的那份工作相比，开心多了，开心就不苦。”千影笑说。
那时他们已经在沙漠里拍了好多天，拍的脸都快变成沙地了，灰头土脸的，城镇又太远，没地方洗澡，浑身脏污，晚上就在草地上搭个帐篷，蜷曲在睡袋里就这样睡一晚，这就是住宿，而食物就是水和馕，馕是一种比脸还大的饼，很适合做干粮，食宿都很简陋，是真正的风餐露宿。
其实环境的艰苦千影在来之前就料到了，也做了物资上的准备，真正体验，也的确很累，累到超乎想象，每天回到营地，倒下就睡着了，根本没力气想别的。
不过这种累，就像长跑运动一样，只是身体的劳累而已，心是放空的，是平静的，不像之前在短视频公司实习，虽然坐在办公室里，环境舒适，风吹不着，日晒不到，吃的住的都很好，但是工作不开心，同事很讨厌，又天天被迫加班到深夜，那才是身心俱疲，又苦又累，苦是一种心里感觉。
而拍纪录片和做别的工作不一样，和拍电影也不一样，电影是虚构的，事先有剧本，为了省钱，一开机能有多快拍完就多快拍完，每天工作强度很大，剧本也不一定喜欢，但纪录片追求真实，没有剧本，大自然才是真正的导演，他们只是记录者，所以虽然天天在外面拍摄，但并不着急，都是慢慢来的，急也没用啊，花未开，雨未落，时机未到，急也急不出来。
所以纪录片的拍摄节奏很慢，一慢下来，就只有环境的艰苦，没有心理的紧迫与压力，大家志趣相投，目标一致，也没有分歧，空闲时开怀畅聊，工作时就齐心协力把事情做好，又怎么会苦呢？况且每天都可以去不同的地方，遇见不同的景色，也不会觉得重复枯燥。
快乐也是对比出来的，在对比中，才知道哪个好，没有十全十美的好，只有相对的好。
那份短视频的实习工作虽然让千影很痛苦，让她觉得简直就是浪费生命，但还是有意义的，没有一段经历是浪费的，那段痛苦的经历成了如今忍耐艰难困苦的动力。
一望无垠的沙漠，植被稀少，经常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连点绿色都看不到，让人绝望，不过这里沙漠多，千影常常跟着队友辗转各个沙漠寻找植物拍摄，虽然舟车劳顿，但一路的风景也让人精神抖擞，看到河谷草原的勃勃生机，再转到满目沙丘的黄沙地，顿感沙漠植物的坚韧不易。
特别是看到沙漠里的绿洲，这种对比更强烈了，常常在沙漠不远处，就是水草丰茂的绿洲，绿洲之内，涓涓细流，百花盛开，蜂蝶环绕，一派热闹的春天景象，但旁边的沙漠只有死寂的沙丘，和灰头土脸的零星绿丛。
绿洲与沙漠交织，娇花与粗草相邻，坚硬的戈壁滩上也扎根着葱茏的生机，是水灵灵的沙葱，在这些顽强的生命面前，千影这内地的温室花朵，跋山涉水、也不觉得艰苦了，只感到神奇、震撼、不可思议。
弱小的坚强令人肃然起敬，大自然的千姿百态让人惊叹不已，但这只是风平浪静的日子，一遇到沙尘暴，什么鲜花绿草都被连根拔起，飞上了天。
三四月份，天干地燥，正是新疆沙尘暴频发的季节，千影之前不知道，也没体验过，第一次见到沙尘暴，都吓哭了。
遮天蔽日，滚滚黄沙像一排排巨蟒从天而降，直逼人群，城市像沙漠一样，白昼变成了黄昏，垃圾满天飞，黄沙漫天行，人们面对面，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这还只是表象，更恐怖的是那动静，好像整个城市的玻璃都在哗啦啦地颤抖。
唐代诗人岑参就有诗句描述：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真正的飞沙走石，狂风吹的巨石都满地乱跑，路上的行人都不敢张嘴，一张嘴，垃圾就飞到了胃里。
那时千影他们正准备去拍轮台的胡杨林，前两天就有沙尘暴预警，但一开始不是很严重，他们还是开着越野车外出拍摄，谁知半路遇到强劲的沙尘暴，沙暴像龙卷风一样，把他们的越野车都快掀翻了，狂风打在车窗上，铛铛地响。
这样的场景队友们见过很多次了，还是吓得瑟瑟发抖，导演车都开不稳了，何况是第一次见的千影呢。
“这是世界末日了吗？”看着外面跟生化危机的电影似的场景，千影惊恐万分，吓得眼泪都出来了，抱头躲在车窗之下，浑身颤抖。
“唉，哪里是世界末日，每年都这样，新疆每年都要刮好几次沙尘暴，春天尤其多，这一次还是很常见的级别。”导演叹气道。
沙漠一览无余，全是流动的沙丘，没有树木植被的遮挡，一刮大风，风沙四起，就成了沙尘暴，虽然近年来有植树造林，但荒漠化还是很严重。
此外，沙尘暴威力极大，不仅新疆有，北京也有，大多是从西北沙漠里刮过去的，危害大半个中国。导演是新疆人，从小深受其害，去了北京，还深受其害，怎么都躲不过，就想做点什么，改变这一切。
“这下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拍沙漠植物了吧，那是我们的守护神。”导演说。
之前导演说沙漠植物可以防风固沙，应该多关注，千影虽觉得有道理，但没有亲身体验，感触不深，不知道沙尘暴这么恐怖，这下见识到沙尘暴的威力，吓得目瞪口呆。
沙尘暴只是环境恶化的一个缩影，在这之后，千影逐渐留意到更多让人痛心的现象。
防风固沙极强的梭梭树，被牧民过度放牧的牲口吃干抹净，依附它而生的沙漠人参肉苁蓉，在高额利益的诱惑下，被挖到濒临灭绝，无论森警怎么追逐打击，总有人铤而走险，骑着摩托车，扛着铲子锄头，把漫漫黄沙里的零星绿意，铲的一干二净，再绝尘而去。
这个季节正是肉苁蓉盗挖的高峰期，千影他们在沙漠里拍植物，经常会遇到这种现象，一伙人，大白天，鬼鬼祟祟地刨地，她原本不知道那些人在干什么，经过导演的解释，才知道原来是肉苁蓉盗挖团。
“几万年来，恶劣的自然环境都没有让植物灭绝，几十年内，人类就把成批成批的植物赶出来了地球，只剩下光秃秃的沙漠。”导演叹道。
众人长叹无语，植被的破坏，虽然让人愤恨不已，但不及亲眼看到血腥的场面震撼人心。
傍晚的云彩好像着了火，红彤彤的，燃烧了整片天空，落日下的戈壁滩，雄浑壮阔，荒无人迹，在这瑰丽的苍穹之下，一群野牦牛疯狂奔跑，蹄烟四起，黄沙滚滚，好似万马奔腾的战场，壮观不已，这也的确是战场，一辆越野车紧随其后，车前一长排像削尖的铅笔似的尖头钢钎，明晃晃的亮着寒光，钢钎穷追不舍，狂飙进牛群，噗——
血流喷溅，硕壮的野牦牛像城墙一样齐刷刷地倒在了血泊中，大地像烧红的天空，红彤彤……
“那是在干什么？”收工回去的途中，千影和队友路过这片荒芜的戈壁滩，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幕，骇然失色，吓得捂住了眼睛。
“那是盗猎团伙，在捕杀野牦牛！”导演愤愤地说，立刻停车报警。
“为什么要捕杀野牦牛？”
“为了尝鲜。”
“啊？”
千影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听到一阵哞哞的哀鸣，睁眼一看，被护在前面的一只小牦牛，幸免于难，从血泊里站起来，惊慌地回头，然而猎人的钢钎再次出击，小牦牛也噗嗤一声，倒在了血泊中，但还挣扎着想爬到老牛的身边，可还没爬到，就因脖颈失血过多，扑通跪地，跪在老牛的方向，低头悲鸣，撕心裂肺的悲鸣响彻了天空，又渐渐无声……
那惨烈的一幕让目睹的人都为之落泪，队友们低头拭眼眶，导演也哽咽道：“我们是世界的强者，可是不伤害弱小，就活不下去了吗？”
千影更是吓得瞪大了眼睛，呆呆的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无声地流淌。
然而盗猎者却嘻嘻哈哈地下车清点战利品，“哈哈哈，一个两个三个……有十来头，收获不小，又要大赚一笔，哈哈哈——”
疯狂的笑声刺痛了众人的心，千影哭着问：“为什么人们这么残忍？我们能做什么？”
“拍下来。”导演拍着越野车的方向盘，愤恨地说：“改变不了世界，就把真相告诉世界！”
不用导演指挥，大家就拿着长枪短炮，还有无人机，齐齐上阵，不过由于对方有武器，大家不敢贸然前往，就在车子附近，远远地拍摄，那盗猎者收拾好战利品要走，他们也开车小心地跟着，只是盗猎者太狡猾，半路跟丢了，让人气愤不已，幸好最后警察赶来，接替他们去追击了。
在野外拍摄了一天，大家都累的不行了，半路忽然遇到这么血腥的一幕，一路狂追，更加疲惫，可是却没有人进帐篷休息。
大家在草地上，围着篝火，静坐聊天，聊起野牦牛被屠杀的那一幕，每个人都心情沉重，但是冷静下来，有人就好奇地问导演：“诚哥，为什么家牦牛可以吃，野牦牛却不可以？其实宰杀家牦牛也很残忍，只是没让人看到而已。”
“人们可以控制家养动物的数量，但是控制不了野生动物的数量，你吃家牦牛吃掉的是牛肉，吃野牦牛吃掉的可是整个大自然，家牦牛是吃不完的，但野牦牛人人都去吃，很快就会绝种，现在已经濒危了，你还吃，你怎么那么馋，你不吃会死吗？”导演开玩笑地说，知道大家都不是贪婪之人，只是没想明白而已。
想起从前看的纪录片，导演说：“纪录片《植物王国》里说：’每一个物种的损失，都会产生一系列不可预计的后果，失去一种植物，可能意味着失去一种昆虫，也许会让某种灌木失去授粉者，然后某种哺乳动物失去食物，没人说得清，这会不会发生，什么时候发生，但是一开始就预防它的发生，是非常合理的。’
大自然机理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灭绝一棵小草都会有难以想象的灾难，何况是灭绝一头野牦牛。谁知道这沙尘暴、这大暴雨、这泥石流不是某个物种灭绝引起的呢？弄不清缘由的时候，保护总是没错的，这样后人还可以继续探索。”
……
每一种情感背后都有深刻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同情才去保护，人们看到动物被血淋淋地残害的场面，会愤怒，会流泪，会同情心泛滥，可是那不会流血不会悲鸣的植物，该怎样得到人们的关注？难道要等大地变得光秃秃，才重视吗？每一个生命，无论大小，都有其存在的意义，都值得被认真对待，就像人一样，难道因为没有明显的贡献，就该被抛弃被杀掉吗？
千影躺在草地上，静静地听着大家的聊天，思绪万千。
“诚哥，我们拍的这部纪录片，色调很美，放这么血腥的画面，不合适吧？”
“为什么不合适？……”
队友们还在聊天，千影什么话也没有说。天朗气清，大草原的星空，繁星满天，像深蓝的绒布上撒满了晶莹的碎钻，璀璨绚烂，她枕着柔软的草地，望着那片灿烂的星河，回想这段时间的经历，心里的说不出的滋味，这是个美丽的地方。
“想什么呢？还不去睡觉，明天可要送你去火车站的，别起不来。”导演没听到她说话，转过头来说。
“嗯，马上睡。”千影笑了笑，依然躺在草甸上，望着遥远的星空，发呆，也说不清在想什么，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