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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
李隆基默默垂泪许久,才擦干眼角问高力士。
“三郎如何了?”
高力士慢吞吞挤出几个字。
“活着,不大肯说话。”
“别无异样?”
“能开弓,能写字,能翻看邸报。老奴问他对恒罗斯之战,对高仙芝,对南诏怎么看,答的?都算有纹有路,不过?这性情嘛,实在大不同从前。”
“怎么不同?”
高力士掂量了下轻重,谨慎地回答。
“……圣人,您记得当初王忠嗣拖延时间,不肯出兵石堡城,您便怀疑他是受了太子的?指使?”
李隆基点头。
“对,三郎爱民如子,不赞成以多攻少,勉强取胜。可是石堡城之战的?结果正如朕所设想,损失虽大,却打得吐蕃胆战心惊,再不敢滋扰河州、甘州、肃州、沙洲一线。若非如此,朕怎能腾出手来料理大食国和南诏?这便是朕胜过?他的?地方,为君主者,要看整盘大棋,为大局付出些许代价,本就无可厚非。如他那般,斤斤计较一?城一地得失,能成什么气?候?”
他拍拍鎏金的?椅子扶手,遗憾地长叹。
“只可惜,就是那一战给了阿布思底气?,当时没跑,再过?五年终于钻到空子跑?!哼,早知他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那三万人还不如全耗在吐蕃,多留几个河西的兵到今日用。”
高力士听得脊背上?肌肉发紧。
跟随李隆基四十年,早见惯他把人命当棋子,摆在棋盘上?称量轻重。
这当中不仅有遥不可及只剩下数目字意义的?同罗兵、河西兵、河东兵,更有他的?亲眷、朋友,爱重的?臣子和儿子……
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拿去交换的。
——只要那目标足够有吸引力。
“力士,三郎究竟如何不同?”
“他……”
高力士抬起布满皱纹的?眼皮,困惑地回答。
“奇就奇在太子对国朝这几年的用兵之策大为赞赏,尤其是天宝十载,鲜于仲通领军攻打南诏,八万人去两万人回,虽说打的?南诏王跪地称臣,俯首帖耳,但毕竟死伤过?重,要照太子往常脾性,当是捶胸顿足,愤慨不已。”
提起南诏之战,李隆基面皮有些发紧。
“那一场嘛,是打的?冤枉,也是杨钊坐镇,乱了阵脚之故。三郎怎么说?”
“太子只说瘴气凶猛,即便王忠嗣在世亦无法取胜,实乃时运。又说圣人倘若志在南诏,宜从疾病、水土方面入手,便可制敌于千里之外。”
“是吗?”
李隆基收回目光,疑惑地问。
“朕从来不曾关他,是他硬脾气不肯出来见人。朕还以为天长日久,他会变得愈发乖僻古怪,没想到竟转了性,看出朕的?好处来?”
“是啊,太子机敏聪慧,文才武略性情眼光样样拔尖,只为从前杨娘娘的?旧事,听信王皇后撺掇,一?意与圣人别扭……如今连这一?项也蠲了,老奴看着他提起战事侃侃而谈,大是欣慰啊。”
高力士从小就格外偏袒李玙,李隆基心知肚明,只回了句。
“自古没有四十岁的?太子,熬忍的?久了,心性折损,所以如今才能脚踏实地,明白朕的?苦心,赞同朕的?手段。再者,哥奴处处针对他,一?而再再而三捅刀子,他寻摸出个‘伤情’的?借口韬光养晦,也不失为着眼大局的?大度之举。”
三言两语,李隆基给李玙过?去七年的古怪行径下了定?论总结。
“……教他这么多年,总算上?道?儿了。”
高力士大大松了口气,龙池殿里静谧无声,只有君臣二人沉重的?呼吸起伏。
“……圣人,”
在长久的?静默里,高力士终于低声道。
“杨钊不及李相多矣,然李相这两年身子不佳,精力衰退,如仅靠杨钊支撑朝局,难免左支右绌,进退失据。老奴以为,是时候让太子在天下万民面前重新亮相了。”
——————————
翌日清晨。
春明门按时开启,一?辆华贵的?画轮车缓缓驶出官道?。
在它身后,两百羽林军身披明光铠,手持白杆枪,雄赳赳气?昂昂的?押着十二驾装满物资的?马车列队随行。
门楼上?,高力士面色沉静,遥遥相送,直到再也看不见?画轮车的轮廓才整装回宫。
铃铛此行,乃是奉圣人旨意,前往范阳向安禄山赠送赏赐。
近几年,安禄山与圣人的?关系日益亲密,从范阳到长安进献珍奇贡品,和从长安去范阳送出赏赐的?队伍络绎不绝,以至于受安禄山派遣进京的刘骆谷时常在官道?上?与内侍对面相逢,彼此嘻哈揶揄两句,再挥手告别。
铃铛坐在车里,神情并不轻松,半眯着眼,把高力士教导的几句话颠来倒去咕哝了几遍,然后就在颠颠晃晃的?马车上?睡着了。他十二岁就受高力士派遣,认小算子为干爹,跑腿递信儿掌握飞仙殿动向。正因为过往功绩,这次探查安禄山底细的?重担才会又委派给他。
一?个多月后,铃铛终于抵达范阳。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明媚早晨,安禄山派来迎接的人——又是刘骆谷,提前一?站在驿馆等候,此刻正骑着高头大马在前面开道?。
铃铛卷起车厢两侧的?帘子,让清爽的微风贯穿身侧。
刘骆谷骑马跟在窗外,见?状笑道?,“车里闷,中贵人不如出来骑马?”
“郎官莫笑话咱家。咱家平日都是站着跪着跑着办差,累得慌,骑在马上?更吃力了,还是躺着舒坦。”
刘骆谷一阵大笑,便收起鞭子指风景给他看。
“中贵人您瞧那儿——”
铃铛嘴上说不闷,其实连日困在方寸之间,早烦闷了,闻言翻身坐起来顺着他指的?方向张望。
“那座威武的大城,上?头有门口,底下有红墙的?,就是范阳郡城!亦是咱们安郎官执掌三镇的?郡守所在。”
铃铛以手搭棚极目远眺,果然瞧见地平线上,大约三四十公里开外,有一?座雄壮威风,赤墙黑顶的城池。
“嚯!这门楼修的真不错!咱家一?路东行,历经十多座城池,竟无一?处修的像范阳郡城这么漂亮!”
铃铛赞不绝口,话锋一?转忽然问。
“想来平卢、范阳、河东三处的?税赋不少,这城瞧着崭新崭新的,才修起来没多久吧?”
刘骆谷早探听到这小内侍是御前红人,又是高力士最器重的?孙子,虽然其貌不扬,但说一句话,喘一?口气,背后都有一?卷书那么深的意味,当下眼珠子直打转,吭吭哧哧没有直接回答。
铃铛也不追问,闲聊似的扯开话题。
“请教郎官,咱家送来这么好些东西,安郎官一?高兴,肯定叫您热情招待咱家,可咱家与郎官说句心里话:这出来玩儿嘛,越是郑重其事前呼后拥的,越是无聊。咱家想一个人出去逛逛,这范阳城里……”
他嘿嘿鬼笑,搓着手问。
“哪家的?姑娘最漂亮啊?”
“小兄弟!真看不出来,你有这癖好?!京官就是洋气?!”
刘骆谷拍着大腿。
“这嫖嘛,其实照某看,倒是拉伙同去最有意趣。不过?中贵人既然明说想独来独往了,下官不敢扫您的兴致。说到漂亮,您不知道,咱们范阳平卢这边儿的姑娘,比长安姑娘细致!皮肤首先就好,水嫩嫩满当当的?,个头儿还高呢!你说骑马,是高头大马骑得来劲,还是小矮马舒坦哪?”
铃铛忙道?,“自然是高的?好,跑一?步顶矮马跑三步。”
“这就对喽!”
刘骆谷对他的?品味大加赞赏。
“等您进城安顿下来,头一天晚上?接风宴,安郎官肯定亲自做东,然后就是指派咱们陪客。您哪,稍忍耐两三天,到后头下官给您安排一?天空出来,一?日一夜,好吧?绝不泄露您的身份,至于衣裳鞋袜、玉冠革带、金银赏赐,乃至送姑娘家的小玩意儿,您放心,下官都给您安排下。”
铃铛忙拱手再三道?谢,与他称兄道?弟,把两地娼门的规矩乐趣比较一?番,絮絮叨叨念了半个时辰,再抬头时,两人俨然已是风尘里一?对知己。
刘骆谷慨叹。
“哎呀,下官从前进宫,就瞧见小兄弟抱着个拂尘守在圣人跟前,那威风,那气派,简直不敢直视。今日既然有缘,往后下官再去,全靠小兄弟罩某啦!”
“一?定?一?定?!”
铃铛抬起头瞟了眼路旁景致,忽然诶了声。
刘骆谷顺着他惊愕的?目光看出去,便有些洋洋得意。
“哈!小兄弟,没见过?这个吧?!”
方才两人所走的官道?在不知不觉中拐了个大弯,目前马车正对范阳郡城北面的正门,可是与铃铛的?想象不同,他们眼前的?城池并没挂起金髹黑漆的?‘范阳郡’牌匾,而是挂着‘雄武城’牌匾。
“这……”
“这是雄武城!它背后的才是范阳郡城,这会子被挡住了看不见?。两城相距不过?五百丈,中间平原沃土,还有一?条小河,中间布置了礁石,都用来训练驴子、骆驼、战马、猎鹰与猎犬。”
铃铛转回视线,刘骆谷正悠然望着雄武城城墙上?随风飘舞的?明黄色旗帜,正中绣着个硕大的‘安’字。
“你是说,安郎官短短三年……新修了两座城池?”
刘骆谷反问。
“那又如何?圣人赏赐无数,库房里都堆不下了。安郎官的?性子和圣人不同,女人嘛,美酒嘛,差不多就得了。他又不好听个曲儿,钱往哪花?想来想去,北方蛮族蠢蠢欲动,倒不如修缮城池,以做防御,免得到时候老百姓遭罪呀。”
铃铛眉心微微一?跳。
刘骆谷这话,倒像暗指圣人昏庸。
“哦!我不拿你当外人嘴上才没把门儿啊!我可没背地里议论圣人!”
刘骆谷忙撇清。
“圣人天仙化人,保佑我大唐国泰民安,怎么享受都是应当的?!你们长安人几十年没打过?仗了,不懂。像咱们这儿,开元二十五年后才彻底停战,之前契丹、突厥甚至高句丽年年滋扰掠夺,家家都有死在他们手上?的?。譬如我,二叔和小舅舅都是被契丹人杀的?!这儿的儿郎重武轻文,人人习练弓矢,要报仇雪恨,要防备下回。可前几年我头一回去长安,才发现京城儿郎是反过来的。倘若谁家还过?得日子,儿郎非要做武官,父兄便引以为耻,甚至县衙、折冲府纷纷把兵戈铁甲用布包起来,以示不再使用的决心。”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世上?有人是这么过?日子的?,几十万、上?百万人,住在长安那样美妙的?地方,安心放肆,莺歌燕舞,不闻战声,简直像天堂一?样。不过?……”
刘骆谷的慨叹中充满了羡慕,却在铃铛带着同情的?注视中缓缓垂下头。
“安郎官说,只要这一?代儿郎争气?,修好城池,练好弓马,番子来一回打一?回,倘若兵强马壮,就追去草原密林斩草除根。只要再坚持一?代人,咱们也能过上?长安人那样的好日子!”
他兴奋地握拳一举,振奋高声。
“到时候我要有钱,也养个戏班子,让唱什么就唱什么!”
铃铛有刹那间的凝滞。
——刘骆谷对安禄山的推崇、尊重、信赖,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车队绕过?雄武城缓缓而行,果然看见?那片夹在两座城池中间,平缓肥沃的?草场,各色杂花常开不败,骡马成群,仿佛有几千匹那么多。飞鹰掠过?长空,在哨声指引下精准的?降落在固定地点,披黑甲的士兵训练有素,喊着号子操练动作。
各种颜色的安字旗,既飞扬在两头高耸的城墙上?,也点缀在平缓的?草场中。
直到晚上?在安禄山的官署安顿下来,铃铛才恍然大悟。
那种让他不太舒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那就是十多年前他刚进宫时,从高力士身上?察觉的?,对圣人的?感?情。
可是那时候高力士曾经说,如果圣人未能登上大宝,仅仅是手握重兵的亲王,他便不会那样崇拜仰望圣人。
“——皇位,会给人一种虚假的?光环,能做到超群的武力和无上?的?智慧都做不到的事情,能让一?切变得顺理成章,包括赢得万千能者盲目的崇拜和奉献。”
铃铛忽然感到一阵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