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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第一道阳光从范阳郡城巍峨的城墙上方倾斜而过,打在?铃铛宿醉未醒的青白面孔上。
他?胳膊上挂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姑娘,一左一右捏着帕子?大大打呵欠。
“郎官醒醒!您不肯回驿馆,那去哪儿啊?总不能把您丢在?大马路上吧?要不回房再睡会儿?给您换两?个?姑娘也成。”
“不不不!”
铃铛脚步踉跄,可是态度很坚决。
“不睡啦!够啦!”
“那到底去哪儿?”
马脸姑娘烦躁起来?。
“咱们绕着这?条街转半天了!范阳城就这?么点儿大,中心是节度使的官署,一横一纵两?条大街十字交叉,咱们轻语楼在?官署背后的小巷子?里,旁的没了!”
圆脸姑娘比较有耐心。
“郎官听口?音就是长安来?的大人物。您要不住驿馆,往东,要不住官署,往西,您再想想?”
铃铛脚底过电似的胡乱踏步,摇手甩开两?人,忽然?直喉咙发出一长串咕噜咕噜,轰然?对着墙根哇呕出来?。
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酸腐的臭气。
两?个?姑娘满脸嫌弃,看?在?钱份儿上又不好太怠慢,见他?抬头忙堆起满脸笑。
“郎官,要不……”
“我要看?骑马!骑大马!”铃铛终于提出个?明确的目标。
两?个?姑娘互相对视一眼。
铃铛生怕被拒绝,紧张的咽下口?水,昨夜灌酒太多,喉咙烧灼般疼痛。
“这?多简单,范阳别的没有,马还没有吗?!”
马脸痛快大笑。
“走走走,咱们出城,这?会子?刚好,团练们早上遛马,待会儿就赶回雄武城喂豆饼去了,晚了就看?不见了。”
铃铛装作浑不在?意的勾头去问圆脸。
“少了我不看?啊,几百匹就算了,不好看?。万马奔腾才有看?头!”
“几百匹?!嘿……瞧不起谁呀?”
马脸伸开巴掌在?他?眼前正反翻覆着强调。
“咱们节度使爱极了战马,雄武城里单四岁的壮年大马就有一万五千匹,每日吃豆饼能吃五百辆车,我弟弟,单管给他?们送大豆,溜缝儿克扣一把半把的,就修起了五进?的大宅院。”
圆脸咦了声,丢下铃铛,质问她,“你弟弟既是阔佬儿,怎不把你赎出去?倒叫你迎来?送往没个?前程?”
马脸反唇相讥。
“你阿耶也没穷死啊!”
两?人咿咿呀呀掰扯,谁都没顾上铃铛垂着头极力?掩饰的震惊错愕。
“一万五千匹……全养在?雄武城里。”
他?喃喃自语,眼底满满溢出猩红色,两?手握紧又松开。
马脸在?唇枪舌战中顾上回他?。
“还不止哦,牛羊也不低于这?个?数,不过马最能吃,吃的也好,牛羊只给草,不给豆饼。”
街面上冷冷清清没几个?人,揉着眼睛出门的都是挑担子?的摊贩。
范阳城不同于长安,没有指定贩售做买卖的东市、西市,小生意都聚拢在?官署周围的横纵大道的小巷子?里,既不挡官署进?出的车马,又能沾上热闹人气。
马脸姑娘怼赢圆脸,心情大好,大方地一挥手。
“卖馄饨的王老头儿出来?了,走,我请你们俩吃馄饨。”
铃铛哪有胃口?,正要拒绝,忽然?就被什么东西从背后撞了下。
刹那间他?来?不及反应,只得闪身躲避,恰好踩在?方才吐的污秽里。
“我去!”
“哪个?狗杂……”
铃铛愕然?转头,却被两?个?姑娘扯袖子?拉衣角阻止他?发作。
眼前是一队六个?人,都骑黝黑的高头大马,昂首从大道冲进?小巷。
那马膘肥体?壮,马上的人也壮硕,方才挺宽敞能三人并肩走的巷子?,一装进?他?们,旁人就走不动道儿了。
领头的黑衣人毫无歉意,松着缰绳,让马缓缓往前顶头,热烘烘的鼻息喷到铃铛脸上,铃铛后脑勺贴着墙根,皱紧眉头没敢继续骂人。
黑衣人嚣张地捏捏上臂肌肉,嗤笑了声,飞马而去。
马脸连拍胸口?。
“霍!好险好险!”
圆脸帮腔,又很顾虑铃铛面子?的补充。
“您外?乡人,不认得他?们。听没听过县官不如现管?咱们这?儿天高皇帝远,节度使最大。您要找补,回去换官服,去官署要公道,千万别在?背街上与他?们翻脸,您不知道,这?些人发起狠来?,谁都敢杀!”
这?件事上两?人倒空前一致。
铃铛奇怪的问,“我从宫里来?,还怕几个?侍卫不成?”
圆脸神情一顿,欲言又止。
“寻常侍卫,自然?不敢与郎官争锋,偏他?们……嗨,这?些龌龊事儿,郎官就别问了!”
“到底怎么回事?”
铃铛从腰带上摘下个?精致的金环举高,阳光折射着赤金温暖迷醉的色彩,牢牢吸引住两?人目光。
马脸一把抢过金环,咽了口?唾沫。
“这?帮人街坊叫‘假子?军团’,就是说,可能是节度使的儿子?,也未必。”
“……儿子?就是儿子?,怎么未必?”
圆脸细白面孔上难得浮起一层羞赧神色。
“节度使在?城东置了座别苑,特别大,里头养了两?百多个?姑娘。”
铃铛大笑。
“哈?人家说安郎官不爱醇酒妇人,我竟还当真了。”
“这?爱不爱的谁知道呢?”
圆脸越说音调越低,耳垂都红了,倒是马脸索性直言。
“反正都是大高个?儿,白皮肤,年轻轻的,好吃好穿供着,随便她们招揽儿郎,一人一间屋子?,爱和谁睡和谁睡,生下的娃儿,女孩儿嘛就卖了,儿子?全姓安……”
“啊……?”
铃铛想起方才那几个?人不可一世?的嚣张神情,却连亲爹是谁都不知道,不禁拍着巴掌哈哈大笑。
“厉害厉害!原来?安郎官喜欢花钱买绿帽子?戴?!”
“听从平卢跟来?的人说,十几年前安郎官在?平卢做兵马使,就爱养姑娘,那会儿生的孩子?现在?都大了,足有一百来?个?人,骑的马,住的房子?,都比人强。谁敢惹他?们,他?可护短儿,当亲儿子?那么偏袒。”
铃铛的笑容渐渐消失。
马脸又嘀咕了一句。
“节度使明明是个?矮胖子?,可这?帮假儿子?,大高个?大长腿,拉出来?瞧瞧,瞎子?都知道不是他?的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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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池殿,偏殿暖阁。
地龙、香炉熏得满室馨香温暖,李隆基盘腿坐在?鹅毛铺的褥子?上,肩上披着熊皮制的披风,厚实硬扎的质地支撑起他?枯槁的身躯,勉强架出一国之君的傲然?气度。
李林甫报了病,中枢六省二十四司的几位要紧郎官,执掌京师宿卫的哥舒翰、高仙芝、陈玄礼等重臣,以及几个?心事重重的眼生武将,全都挤挤挨挨凑在?狭小的房间里。
至于宠臣如杨钊,位次自然?最是靠前,袍角几乎贴上榻头的桌案,愈发能看?清皇帝面容憔悴,肤色黯淡,分明已经没有约束臣属的能力?。
“三郎病了几年,朕嘴上不说,其实心急如焚。一则父子?连心,他?身子?不好,朕岂能不忧心忡忡?再则偌大江山等人打点,偏是朕最看?重的这?个?临阵撂挑子?。这?几年,力?士替朕往来?太子?府,一旬一趟,朝夕看?顾,终于天可怜见……”
李隆基颤巍巍伏在?案头叹气。
“亦是祖宗庇佑,今年开春,三郎便一日日好起来?,甚至能入宫请安,在?朕膝下尽孝。朕实在?老怀大慰,开心不已,特意请诸位爱卿一聚。”
话音既落,诸人神情都是差不多的狐疑惊愕。
太子?平白无故闭门七年,万事不沾身,硬生生成了个?摆设,实在?是旷古未闻的怪事。尤其考虑到圣人生冷不忌的作风,前任太子?的悲惨下场,是个?人都要怀疑李玙遭遇了严苛对待,甚至已经人不像人。
太子?刚退隐时,朝野万众一心,只有‘李党’和‘不敢不服从李党’两?套人马,风平浪静,没人胆敢置喙皇帝家事。但这?一两?年,杨钊屡屡公然?挑衅李林甫,隐隐有取代之势,八百州府顿感又要变天,发来?问候太子?安康的折子?多如牛毛,砸的杨钊招架不住。
然?不管什么来?头,只要提及李玙,就全堆在?五儿手上发霉。
圣人越是讳莫若深,言官、中枢、边将、藩镇越是胡乱猜忌,宫廷阴谋绘声绘色,搅扰得人心一片混乱。
万没想到,今日圣人竟肯主动戳开这?层窗户纸。
——这?么说来?,往后继承大统的,仍然?是李玙?!
在?场有人投错了门庭,登时两?股战战。
最意外?的是杨钊。
不过他?不用抬头,就知道在?场全是缩头乌龟,独他?一人之下,合该率众表态。
“太子?无事,臣等欢欣鼓舞,万民更?该焚香沐浴。臣请太子?现身!”
李隆基笑吟吟地一摆手。
杨钊往后望。
李玙推门走进?来?,金冠、黑发、紫袍、玉带……卖相毫无瑕疵。
深紫袍衫的肩膀上绣了一只硕大的白鹤,张开的半边翅膀覆盖在?胸前,洁净的羽毛根根分明,仿佛命运大手将他?怀抱。
唯一看?起来?有点古怪的是,他?的肤色比从前白了很多,却不太健康,隐隐带着青灰。
“三郎来?。”
李隆基慈爱的向他?招手。
“臣请太子?安康……”杨钊头一个?屈膝,身后哗啦啦倒下一片。
“诸位郎,官,不必多礼……”
前几个?音节,李玙的发音有些生涩,动作也迟钝,脚底踉跄,仿佛太久不出席这?样场合,不知道该如何行事。
他?身后内侍箭步跟上,熟练的端起他?的胳膊肘。
虽是首次走到御前,这?内侍的气度倒是颇为沉稳,眼观鼻鼻观心,既不抬眼观察环境,也不跟住李玙亦步亦趋,而是稳稳的扶持他?走在?笔直的路径上。
李隆基意外?地啊了声。
旁边高力?士清清嗓子?,把声音压到刚好够几个?近臣听见的程度。
“太子?卧床多年,身子?骨还有些弱,行动要人搀一把,不妨事的。”
李隆基顿时有些伤感,锤着膝盖摇头叹气。
“三郎啊三郎,你也是过四十的人啦,操心国事之余,也要善作保养啊。”
李玙迟半拍,缓缓抬起脸望住李隆基笑。
“阿耶,今日儿子?出了门,往后必定一日好过一日,不叫阿耶挂心。”
他?这?话,杨钊、哥舒翰、高仙芝等人听不出什么纰漏,可是李隆基与高力?士却是大大意外?。
盖因李玙从说话识字起,就从没有当面喊过‘阿耶’。
旁的皇子?也有感情生疏,喊不出来?的,但总有有求于人的时候,或为母妃,或为子?女,心一横嘴一咧,说叫就叫了。
唯有李玙,好一副铁骨铮铮,说不喊就不喊,一扛四十年。
当着人,三皇子?、忠王乃至太子?的礼数规矩,从无丝毫错乱,背着人,天地君亲师那一套他?明晃晃抬举着,干脆明了得仿佛并非亲生父子?。
李隆基顿时湿了眼眶。
杨钊心里一沉,忙见风使舵。
“圣人这?是太高兴了,臣等也为太子?高兴。臣入侍晚,只听人说太子?弓马骑射俱佳,甚至能发明新式武器,却没福分亲眼见识。”
李隆基正抬手擦拭眼角泪痕,闻言点头。
“是啊,你没见过三郎的英姿。”
他?看?向李玙。
“今年秋狝,你务必好好露一手,给二十一郎,二十三郎他?们做个?表率。需知我大唐是马上得的天下,闷在?房里算什么本事?他?们比不了你们几个?大的。朕记得你们小时候,为着要进?禁苑骑马,连力?士的腰牌都偷了几回。”
“是!”
李玙一口?答应。
然?后像个?久不开动,要抹些桐油才能运转的机器,嘎吱动了两?下,忽然?潇洒地端平双臂,利落地领了命。
几年不见,李玙身上那种但凡站在?御前就浑身带刺儿的提防劲儿全没了,李隆基甚是欣慰,环顾一圈,遂指着杨钊。
“昨儿傍晚你来?说的那桩事,就叫太子?定吧。”
李玙客气地冲杨钊拱手。
“杨郎官请讲。”
“啊……”
杨钊意外?,随即赔笑道,“些些小事,圣人打发我办,昨儿夜里就布置下去了,不用劳烦太子?。”
站在?旁边皱眉等了半天的武将李宓终于逮到话缝,忙越众而出。
“圣人!南诏之战,臣请改派他?人!”
他?声音粗噶,用词硬邦邦的。
李隆基反应迟钝,慢吞吞眯着眼在?一众差不多打扮的武将当中找说话的人,好半天才看?清楚。
“是李宓啊……”
李隆基颤巍巍道。
“南诏反唐,勾结吐蕃凑了六十万大军,却屡屡败阵于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唐军牺牲人马虽多,毕竟杀敌十六万,大大挫败吐蕃,所以朕为鲜于仲通设宴庆功,且擢升他?做了京兆尹。他?的荣耀天下皆知。如今唐军气势高涨,吐蕃畏手畏脚,亦无力?再做增援。此时你乘胜追击,重领大军杀过去,现成捞个?功劳,怎么不好呢?”
李宓听了,一张脸漆黑如锅底,皱眉望了眼得意洋洋的杨钊,究竟没敢当众揭破他?的鬼话。
他?不得已道,“是,头先鲜于仲通与南诏之战,全因杨郎官亲身督阵,方有如此成果。此番我军卷土重来?,又是杨郎官坐在?京中指挥。臣去到前线,惊世?大功唾手可得。可是,可是……”
他?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李隆基奇道,“可是什么?你不想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