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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九。
华清行宫,望京门?外。
夜半风雪漫天,巡夜的金吾卫转过城角,忽然听?见什么动静,他横枪在手,向一河之隔的密林深处望去,疑惑地高?声问。
“……谁在那?”
林中一阵树影摇动,一个灰衣人影走出来,瑟缩地向他拱手。
“军爷,某是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杜甫,有事来华清宫等人,天亮就走。”
右卫与金吾卫同属十六卫,且排序还在金吾卫之上?,乃是天子四亲卫之一。他不得?不给些面子,骂骂咧咧收起金枪。
“过来吧!那头多冷。”
杜甫感激不已,双手举在头顶走过小桥。
沿途几个金吾卫看他身上?衣衫寒酸猥琐,都有些鄙夷。
兵曹参军乃是负责看守兵甲器仗、管理门?禁锁匙的小人物?,只有区区八品,而吆喝他的金吾卫则是六品的郎将。
两人对面一望,立时?分出高?低。
郎将看他手脚冻的发木,脸上?也白惨惨的,有些可怜,遂收了敌对之意,踢了脚火堆,让他站近取暖。
“参军天亮出城不好吗?半夜走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冷都冷死了。”
暖融融的火光照得?他脸上?一片赤红,也印出他眼尾嘴角深深的皱纹。
杜甫缓了缓,连打两个大喷嚏,才陪笑。
“郎将说?笑了,某家在城南,挺远的,昨日清早出门?,刚刚好。”
郎将惊讶地张大嘴。
“呵!你可真行,这么冷的天,靠脚走了一日一夜!不怕狼叼了你!”
杜甫搓手嘿嘿笑,并不答话,却期待的看了看高?耸的城门?。
“请教郎将,明?日是有贵人要回长安吧?”
“没看出来,你这个人罢,消息倒挺灵通。”
郎将从怀里掏出个白布裹的必罗,戳在枪杆上?,端在火上?烤。
素必罗,没有肉馅儿水果什么的花样?,可是在这清冷孤寂的夜里,单是面疙瘩烤香的气味都叫人垂涎欲滴。
杜甫渴望的看了看,挪开?眼神。
“哦,某的女儿有幸给郡主做伴读,正在里头,说?是明?日开?拔回长安。某家娘子病了,想见她,某怕郡主仪仗多,拦不着,所?以?赶天亮前过来,看看待会儿开?城门?,能不能求人带句话进去。”
“——哟!”
那郎将听?说?,把咬了几口的必罗往怀里一揣,拱手与他客气。
“倒是某有眼无珠了,敢问郎官,府上?女郎是为哪个郡主伴读?些些小事,某替你跑一趟就是。”
“郎将大恩大德!”
杜甫喜出望外,连声感谢他。
“是大宁郡主,就是太?子家的三女儿,太?子长女、次女都已出阁,就剩下这个还是闺阁中的宝贝。”
“哦——是她呀!”
郎将艳羡,啧声道,“大宁多好的地方儿啊!郎官说?的没错,真是福窝里的宝贝!您家女郎能给她做伴读,也是上?世修来的福分!羡慕啊,羡慕!”
一个时?辰后?,郎将如约把杜晴娘带到杜甫面前。
小女孩八九岁,长得?玉雪可爱,圆滚滚胖乎乎,眉心点一颗红渍,穿着宫里最时?新的嫣红缎子宽身袄,底下沙绿裙子,外头披着剪裁合身的红青亮纱大氅,打扮的又富贵又暖和,怎么看都不像穷酸参军的孩儿。
可是她看见阿耶,立时?娇声笑着扑上?来。
“阿耶!你来接我回家吗?”
郎将这才信了,袖手退到一边。
杜甫也笑,蹲下身张开?双臂抱她,又担心身上?寒冷冰了女儿,只得?讪笑着半途收住。
“你阿娘咳嗽了几日,惦记你,想早些见你。如何?郡主允准你先走吗?”
晴娘只管往阿耶怀里拱。
“嗯!表姐说?,让我听?阿耶的话,家里有什么难处,只管跟她开?口。”
杜甫为难的摇了摇头,又心疼女儿,又不得?不教导她。
“阿耶跟你说?了很多次,你四姨和郡主的生母杜娘子是闺中密友,所?以?郡主额外照顾我们?家。然她们?二人都已过世,这份面子情儿总是越用越少的。”
他顿一顿,声音因?为寒风和难堪而格外沙哑。
“——郡主不是你的表姐,你这样?叫,旁的贵人、伴读,都要背地里议论你趋炎附势的。”
“是表姐让我叫她表姐的!表姐说?她阿娘在时?,就特别赏识阿耶,说?阿耶文采出众,所?以?她才选我做伴读的。阿耶!表姐不是乱说?好听?话,她不爱看书的,可是她真的有本阿耶的诗集,密密麻麻圈了可多红圈。”
晴娘笑道,“表姐喜欢的句子,和我喜欢的差不多。”
杜甫皱了眉,“阿耶的话你听?不听?了?”
晴娘的兴致被他打断,垂下头,半晌才闷闷地应了声。
“哦。”
郎将在旁听?了半日壁角,忍不住插口。
“郎官何必对孩儿这般苛刻?某当的差事虽不体面,里头人还是认得?的。大宁郡主十七岁了,却选个这么丁点儿大的伴读,哪能办差?分明?是提携自己人。郎官这样?见外,不是把人家的好心当驴肝肺吗?”
杜甫起身牵着晴娘热乎乎的手,平静地冲郎将作揖道谢。
“某是个不合时?宜的人,本就讨人厌弃。孩子还小,某更要教给她做人的道理。亲戚们?相帮,某知道感恩。可是一径攀附恩惠,以?后?人家要收回,我们?该如何自处呢?”
“你这人!”
郎将想怼两句,忽然那扇朱漆金钉的大门?吱吱呀呀打开?,一人赶着牛车出来,看也不看几人,径自吆喝着往前走。
晴娘抽抽鼻子。
“咦,什么味道呀好臭!”
杜甫却觉得?香气扑鼻,又是肉香又是酒香,还有说?不出名堂的香甜气息,叫他食指大动。要说?难闻,是因?为很多种混杂在一起有些油腻。
郎将努嘴指里头。
“小娘子捂着鼻子罢,这是垃圾车,跟着要出来三五十辆呢,来来来,咱们?别站在风口底下,到门?后?头避避味儿。”
晴娘方才跟着他一路出宫,走了半盏茶功夫,已经颇为熟悉,听?说?忙夸张的两手交叠盖住鼻孔,躲到杜甫身后?去。
杜甫却有些迟疑。
“郎官,你说?这满满的垃圾车,华清宫一日就要运出来三五十车吗?”
郎将满脸莫名其妙。
“是啊,里头几十个贵人,可不得?山珍海味来填,再?说?,御厨做饭难道数着人头做?自然是要宽裕些。做得?多了吃不了,就往外扔。”
晴娘从杜甫身后?探出个脑袋。
“阿耶,昨夜我吃了骆蹄羹,又吃了霜橙,吃太?饱,表姐叫我多动动再?睡,免得?积食,我就背了阿耶的新诗给表姐听?!表姐说?阿耶写的真好!”
杜甫讪讪的没说?话。
郎将道,“小娘子真有福气,还能吃上?骆蹄羹,某几十岁的人了,别说?吃,见都没见过呢!”
“那下次没吃完的,我拿出来给阿叔。”
郎将嘿嘿笑,真喜欢她天真可爱,忍不住摩挲她的头顶。
“罢了罢了,天快亮了,你快跟你阿耶回家吧,路上?远,要走好一天呢。”
两个大人作揖道别,杜甫背上?晴娘,便靠着一双脚慢慢往家走。
郎将从后?头看,觉得?这人固执可厌,却也疼爱妻女,定是个好人,可惜却没好际遇。
——世上?的人啊,总是好人得?不着好!
他摇头抱好金枪,闭眼靠着门?板打起瞌睡来。
杜甫饿了一天一夜,腹内空空,很是吃力?,晴娘趴在他背上?,再?不懂事也觉出阿耶辛苦。她不闹不叫,两只小手把大氅撑开?,尽力?裹住阿耶的脖子肩膀,不叫雪花沾身。
父女俩依偎在雪地里,越走心里越暖和。
不多时?,太?阳一跃而起,从杜甫身后?的骊山跳上?晴空,转瞬之间就照亮了天地万物?。正在补瞌睡的晴娘被光华灿烂惊醒,揉着眼睛回头看向华清宫。
“阿耶!你快看!”
她兴奋的踢蹬着小脚跳下地。
杜甫刚好伸个懒腰,便也向后?望去。
这一看不得?了。
就连杜甫也不由唏嘘地叹了声,“真美!”
华清宫依骊山山势而建,朱楼碧瓦、紫殿金阁,层层叠叠。
昨夜杜甫披风雪而来,光顾着借月光看脚下的路,偶然抬头,约略觉得?宫殿雄伟,却不见精致。如今迎着清晨万道赤焰霞光看去,只见松柏之中烟气蒸腾,隐约几个碧蓝的水洼点缀,犹如瑶池一般。
更兼圣人的惯例,睁开?眼睛就要舞乐作伴,朱弦玉管一起演奏,清亮的吟唱破空而来,犹如天宫开?宴。所?以?纵然两人已经走出去很远,相距这样?迢迢,还是能感受到贵人发自内心的欢娱快乐。
晴娘听?了一会儿,想起昨夜宴会美人云集,还有烟花爆竹助兴,多么有趣,便含笑跟随乐声哼唱。
杜甫沉重的心事也因?为接到女儿而缓解,一时?兴动,佳句佳篇蓬勃涌动,便想作两句诗赞叹天宝盛世繁华,词句奔涌到嘴边,却突然感到后?脑一阵剧痛!
那是他从未真正贯通过的领悟,像是脑海深处某种长久的怀疑忽然坐实。
半生为人的全部困惑,命途起伏的所?有质疑……
在这一瞬间浮上?水面,越来越巨大,越来越清晰。
那强大的震慑令他眼前发黑!
杜甫湿了眼眶,听?不见晴娘娇滴滴的叫喊,固执地背过身,再?也不肯看那举世罕见的富贵荣华,一步一个地脚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