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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趁李玙没回来?,杜若靠在长榻上向海桐抱怨。
“天底下统共那么些痴男怨女,我就撞见一多?半儿!”
她?扳着?指头数。
“我阿姐一个,铃兰一个,再算上英芙,一颗痴心?挂在旁人身上,生死随人,苦乐由人,好?没意思!”
海桐拉长了声调嗤笑她?。
“哟,这么说?你是潇洒的?那年就为贪图两个庄子,差点把命填进去。结果如何??吃也吃不了,花也花不着?,七八年了,转手送人还要?看丫头脸色。”
杜若翻身坐起来?一口咬定。
“我又不是为田庄。”
“那是为谁?”海桐灼灼地瞪着?她?。
杜若登时哑口无言。
海桐翘着?脚甩甩荡荡。
“等?他?当了皇帝,皇帝老子还有御驾亲征的时候,你不跟他?上战场?他?死了,你不替他?守寡?你的苦乐不由他?由谁?罢咧,还笑话别人!那个花和尚死了,你瞧韦六娘殉情么?嘴上叫的欢,心?里明镜似的,要?不是太子拘着?她?,早嫁别人了。”
杜若被怼的无言以对,翻着?白眼扯开话题。
“我可舍不得你去与内侍对食,守活寡,可是叫媒人相看,又难免带出我来?,倒不好?,你是怎么想呢?”
海桐大大方方抬脸一笑。
“奴婢早就想好?了,要?嫁就嫁袁大郎。三?个庄子都?归他?管,账目统在奴婢这里算,良娣省心?,奴婢省事儿。再者,袁家除了他?,都?是杜家的奴婢,生不出外心?,便有肥水,顶多?往家里流。多?一分少一分,大家懒得计较。”
杜若纳罕,往外瞧了眼,院子里静悄悄的。
她?在海桐手上压了压。
“你别犯糊涂,就为了替我看庄子,你去给人做小?我这几年怎么走过来?的,你最清楚,日日夜夜绷着?弦儿,一步都?不能踏错。做人何?必偏要?捡难走的道儿呢?就连铃兰,倘若我是正房,用得着?这么委婉,花水磨工夫收服她??再者,放你出去我也有私心?,你瞧我与阿姐处成什么样儿?阿玉困在宫里出不来?,我身边只有子佩和星河,子佩鲁莽直率,星河狡黠佻达,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唯有你,话虽少,字字都?在褃节儿上,是真聪明。你给袁家做了小,困在三?步大的院子里团脚蟹似,哪还顾得上我?只有做正头娘子,咱们才好?姐妹似的往来?。”
“奴婢才不糊涂呢!”
海桐素来?爽朗大方,难得羞怯地拿帕子掩了嘴,凑到杜若耳畔低声。
“许你青眼独具瞧中太子,就不许奴婢早七八年看上袁大郎么?他?可和一般的家生子儿不同,亦是婆子丫头捧着?长大的,可是老子娘不娇惯,他?什么活儿都?会干,人也开朗,能与奴婢说?话逗乐。要?不是那年元娘子非把莲叶塞过去,他?本来?打算向良娣开口要?了奴婢的……”
她?说?完这些话,杜若满脸的诧异,霍地坐了起来?。
“这是多?早晚的事儿?我进王府那回,你不是说?要?等?我生了孩儿再嫁人么?什么时候就与他?……哦!”
杜若恍然大悟,伸手拧在海桐腰上,恨声道,“难怪那年三?番四次的打听我与太子有没有……”
她?俏脸一红,脱口骂她?。
“你个浪蹄子,死丫头!背着?主子就把终身定下了!”
海桐边躲边笑,退开距离护住了要?害,方回头笑话她?。
“奴婢比你还大一岁呢!那年上元节你春心?涌动,认定了墙头上那人,奴婢便不能么?奴婢瞧不上拿腔作调的汉子!只有你把他?当个宝。”
杜若叫她?蒙蔽多?年,一朝恍然大悟,想到袁大郎本分能干,又是生气又是高?兴她?终身有靠,嘴上却是半分不肯服软。
“呸!你兴头什么?人家现在娇妻在怀,当初的话早就忘了。莲叶妖妖乔乔,比你强多?了,只怕袁大郎被她?迷昏了头。”
海桐卷着?帕子,得意的拧脖子,身姿舒朗而细长,好?比一只白鹭站在水边。
“那是你不知道,他?们俩闹了好?多?回,有次奴婢去盘账,他?眼睛都?叫莲叶打肿了。堂堂七尺男儿,提起老婆就抹眼泪儿,眼巴巴瞧着?奴婢说?不出话,后?头索性搬铺盖睡厨房。良娣做个好?人,把莲叶的身契还她?,许她?自决,她?定不肯与大郎做夫妻,到时候或收回府里来?使用,或是给她?几贯钱走人,都?随她?高?兴。奴婢便去填她?的空儿。”
杜若听完这一大篇,反犹豫起来?,蹙着?眉担心?。
“夫妻不和乐,未必全是莲叶不好?,袁大郎会不会也有些毛病,或是隐疾?不如就着?这回买庄子,你把他?拉上,多?处几天再做决断?”
“用不着?!”
海桐打断她?。
“奴婢这个人,路死路埋,街死街埋,倒在阴沟里就是棺材。那回元娘子把莲叶指给他?,奴婢听了虽然难过,却并不曾半夜捂在被窝里头哭。后?头知道他?们闹得凶,也没多?乐呵。遇上什么就是什么罢!你与太子斗心?眼子惯了,混忘了世上老实人什么样儿。袁大郎要?真有毛病,奴婢一提要?嫁他?,他?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生怕拖累奴婢。所以奴婢嫁他?,样样放心?。”
海桐言罢看了杜若一眼。
“……其实,那年柳家小郎君倘若配了你,大约就是这么心?诚。你就不用凡事都?转弯抹角,转着?圈儿的下功夫。”
杜若顿时矮下去半截儿,想了半晌,终于坦然。
“可我不喜欢姐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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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桐这回出嫁,所谓嫁妆田是藏在妆盒里带出去的,除了袁大郎谁也不知道。杜家人和袁家人只当是袁大郎做庄头的本事声传乡里,揽了外头大东家的活计,一下子照管两个那么大的田庄。
至于真正杜若给备办的嫁妆就叫人眼馋了。
首先是才买的小庄靠大路边,单划了一块两亩多?的山坡,正正经经起了个三?进的院子,带大大的后?花园并菜地、地窖,院墙院门都?极朴素的,可是围墙足有尺把厚。
搁在乡间,叫有年资的泥瓦匠一瞧,就知道东家舍得下本钱,经得起匪盗水火。宅子里的家具摆设跟着?房子一并配好?,不求物料金贵,只要?结实耐用,三?进正经房舍里塞得满满当当,多?出来?的堆满了后?头妆楼上下两层。
然后?是六车蜀中来?的好?绫罗,又轻便又值钱,就是太占地方。
海桐道,“娘子何?必给奴婢这些个舍不得上身的东西,还不如买田亩呢。”
杜若瞪她?一眼。
“别人买的地怕你看不上,叫你再去操办这个,婚期还得往后?拖三?五个月,图哪头你说??”
海桐便笑,又去翻看首饰,都?是足金的,专取沉重实惠,一条缠臂金足有二两,披挂上身人就走不动路了。
杜若殷殷嘱咐她?。
“郎君再好?,压箱底的金银还是捏在手里,这匣子就是给你垫底的。你没有娘家,我究竟不好?管你鸡毛蒜皮的事儿……”
她?想想又说?不对。
“万一袁大郎对不起你,在外头养小的,或是打老婆,你别替他?做面?子,都?如实告诉我。”
海桐娇嗔着?推她?。
“又不是往后?不见面?儿了!你的身家还在奴婢手里呢,每月必进来?瞧你一回,或是请你上庄子玩耍,待卿卿大些,只要?你放心?,住在奴婢家都?成。”
杜若嘴里应着?,忍不住胡思乱想,一时怕袁大郎杀了海桐夺财,又不好?意思说?,只得胡乱嘱咐别的。
旁边铃兰看着?眼热,又想倘若是她?出嫁,李玙手笔定然更大方,可是李玙不同于杜若念旧,只要?她?走出这个门,不在他?眼前?晃荡,他?就通通忘在脑后?了。
她?心?里酸楚,悄悄侧身抹泪儿。
海桐与杜若对视一眼,都?只当没瞧见。
到亲迎那日,海桐从杜家发嫁,外人只当是杜蘅的丫头放出来?嫁人,都?称赞杜家仁德宽厚。
为求吉利,袁大郎专门拎了两提匣点心?,向相熟的万年县县丞借一日绯红色方心?曲领的朝服用做礼服,还学官家子模样系上假皮带,穿黑鸟皮靴,乍一看挺像回事。
至于海桐,杜若陪她?化好?妆转过面?一看,笑得简直合不拢嘴。
一张圆鼓鼓的苹果脸涂抹得红艳艳娇嫩欲滴,身上隆重地穿了青色大袖纱罗衫,衬着?里头红青小衫与月白长裙,头上插了金的、琉璃的发簪,文采辉煌,被火烛一照,与平日判若两人。
待到了时辰,袁家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竟来?了五六十?人,堵在杜宅门口敲敲打打,领头是袁大郎和他?的三?个弟弟,后?面?簇拥的也全是杜家田庄上膀大腰圆的壮小伙子。
思晦挡在杜若身前?,从侧边小门偷偷开条缝望出去,立时喜笑颜开,原来?从前?思晦去田庄玩耍,认识的阿霖也在,正挽着?袖子率众高?喊‘新娘子快出来?!时辰过了不娶了!’。
杜若大怒。
“呸!这混账东西,竟敢堵着?我家大门说?这种浑话!”
韦氏正要?向她?解释,杜蘅朝柳绩望了眼,隐晦地笑了笑。
“原来?世上还有若儿不懂的道理,自来?催妆都?是如此叫喊,方显得场面?热闹,其实只要?肯明媒正娶,哪有舍得过时不候的。”
杜若醒过味来?,不好?意思地掩了嘴笑,便见杜有邻隔着?门叫阵。
“来?人不必乱喊!催妆需赋诗一首,有诗自有新娘,无诗这便罢了。”
最后?这个‘了’字中气十?足,很是给海桐争脸。
这话一出,墙里墙外两副场面?。
外头人静了一瞬,顿时炸开嚷嚷。
阿霖声量最大,越众叫道,“咱们庄稼汉,别说?念圣贤书,字儿都?没认全呢,如何?作诗?新娘子诚心?嫁人,快快出来?!”
里头杜若、杜蘅、韦氏等?女眷一起笑出声来?,既笑杜有邻一把年纪尚有兴致为难婢女的夫家,也算童心?未泯,又笑阿霖实诚可爱,白把袁大郎借朝服的气力浪费了。
思晦听外头七七八八胡乱叫喊,并无一人能站出来?吟诗,恐怕袁家尴尬,便趁着?天黑,推开侧门走出去,朗朗向诸人抱拳。
“各位阿兄,小弟略识得几个字,不如助各位一臂之力?”
阿霖没认出他?,但袁大郎瞧他?丝帛锦绣的穿着?,再看他?清风雅静的面?貌,周全谦虚的礼数,便知道他?就是杜家那个侍奉小王爷的幼子,哪里还敢怠慢,忙学着?士人书生的礼仪对思晦一揖到底,客气的托付。
“全凭郎君处置。”
思晦站直想了想,张口就来?。
“欲催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诸人听了都?不解其意,阿霖便冲门里喊。
“听到吗?诗也做了,快快开门!”
杜有邻听见是思晦的手笔,甚觉不过瘾,还想再要?一首。
杜若忙摇着?他?胳膊。
“阿耶!海桐年纪不小了,快快嫁出去才好?,真把人家惹急了转脸就走,女儿还得再替她?寻个夫家呢!”
这话一出,韦氏等?无不拍掌大笑,连海桐在屋里也坐不住,命左右现买的小丫头搀扶,脸上蒙着?蔽膝,手里提着?裙子,款款走到院里,向杜有邻屈膝致谢。
“郎主珍惜奴婢,要?一首也就罢了!再多?,难为的都?是咱们自家的小郎君!反正大郎不为难,要?一百首没有,要?半首还是没有。”
杜有邻哈哈一笑,这才命人开了大门。
阶前?早已停了一部婚车,海桐蒙着?脸绕车走了三?圈,便登车离去。
韦氏与杜蘅不舍,走出去多?送几步,独杜若扒在门上瞧婚车走远,空落落的若有所失。
铃兰劝她?。
“良娣快别哭了,旁人不明白你们主仆的情分,看了要?吃味儿。再者良娣就是海桐的娘家,她?舍不下的。”
杜若再三?拿帕子摁眼泪,好?歹赶在韦氏和杜蘅转回来?前?收了伤心?,便见杜蘅摇着?扇子一步步走来?,到近处便笑。
“知道的是你嫁丫头,不知道的,以为方才那个才是你的亲姐妹。”
“到底相伴一场,骤然去了,总觉得哪不得劲儿。”
杜蘅道,“没今儿这一出热闹,我也不知道,当初是我一不留神拆散了好?姻缘,伤了阴德,原来?海桐属意袁家,牵牵连连七八年,到底还是她?。瞧方才袁大郎那个高?兴劲儿,比跟莲叶过日子时果然不同。”
杜若只做听不懂,问韦氏道,“天气热,太阳毒,阿娘这一向别去庙里住。”
她?却打不断杜蘅。
“可到底莲叶才是原配正妻,为娶海桐打发她?,显得咱们仗势欺人。”
铃兰忙道,“那倒不是。那日莲叶来?府里,是奴婢在旁伺候的。良娣放了她?的身契,问她?有什么打算,她?哭喊着?要?和离,说?日子没奔头,只盼良娣收留。”
杜蘅轻笑了声,拿帕子捺着?嘴角。
“她?微贱的犹如一粒芥子,你们良娣说?东,她?敢往西么?既是有人巴望这个身份,她?何?必赖唧唧的讨人嫌,里外不落好??女流之辈不得已也就罢了。可恨袁大郎,顶天立地大好?男儿,扒开看腔子看里头,原来?不过是个负心?薄幸、狼心?狗肺的东西,捡上高?枝儿就忘了旧人。”
海桐大喜的日子,她?一径说?些晦气话。
杜若忍无可忍,紧紧握着?铃兰的手道,“就因为如此,世人才都?尊识时务者为俊杰,阿姐你说?是不是?”
杜蘅本就是意在言外,专说?给人听,杜若既已听见了,她?便偃旗息鼓。
姐妹俩心?照不宣,就此打住。
韦氏慢悠悠道,“庙里清净,不比家里,喜鹊和家雀儿闹架,吱吱喳喳没完。”
作者有话要说:海桐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