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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8、风定落花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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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8、风定落花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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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院。
    英芙站在?廊子?底下瞧天上的月。
    天是?雾蒙蒙的,流云重重,那一钩黄澄澄的新月藏在?树影里?,只漏出丁点细细的尖钩儿?。
    院子?里?没有掌灯,她身上水红色亮纱的开襟衫子?借不着光,恍惚成?了瓷白色,青缎子?抹胸笼着白腻肉色,底下一袭鱼白的纱裙子?。
    雨浓捧着小方几出来,上头一摞叶子?戏并筹码,一盘沉水香,一碟细果子?,一盏灯。那香才点起头,味儿?还?不分明。
    英芙看了道,“沉水好,他不喜欢,我就偏要?用。”
    雨浓把她的袖子?牵起来,两手抻开张在?香炉上方,让袅袅的青烟熏透,待两只袖子?都妥当了,便把筹码分作四堆,两堆归在?跟前,两堆推给?英芙,然后理牌。
    “玩一会子?早些?睡吧,今儿?初五,六郎要?来也是?明日了。”
    “日也睡,夜也睡,你与我就没别的话说?那镜子?我叫你拿出去磨磨,怎么还?搁在?那儿??影子?都照不见。”
    雨浓轻轻叹气。
    英芙被禁足已有五年。
    起初杜若来得勤,一两个月一回,陪英芙说说笑笑,偶然讲起时局,更是?津津有味。譬如牛仙客推行的和籴法,在?丰年高价收购关中粮食,饥年低价放售,不仅大大缓解了长安粮荒之苦,更减轻江淮漕运负担。此举令圣人大加赞赏,愈发倚重推举牛仙客上位的李林甫。
    英芙对琐事没甚兴致,不过存着念想儿?,以为顺李玙的意思便能保住含光性?命,也肯带着笑听听。
    杜若便在?那时裁撤了明月院大半人手,贴身使唤的只剩下雨浓,和一个新提拔上来的小丫头名叫绿檀。其余粗使的洒扫、洗衣婆子?留下六个,小厨房里?厨娘四个,此外就再?没有了。
    偌大的三进院子?空落落十来个人,能进内室与英芙说上话的只有雨浓和绿檀,天长日久,闷都把英芙闷死?了。
    最可恨的是?,婆子?厨娘日日都能出去抬水、搬吃食,说话回事,每三月还?能轮休一回出府玩耍,什么新鲜事儿?都没落下,厨房里?常年笑语盈天,欢声若沸。正院却?静悄悄恍若无人,主仆三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好似坐牢。
    后头绿檀品出轻重,思之再?三,竟闹出一出贼喊捉贼的好戏,四处嚷嚷有人偷了英芙的首饰,引翠羽来拿赃。
    这桩事闹得沸沸扬扬,翠羽名下管着仁山殿、明月院两处,地盘儿?虽大,人口?都不剩什么,太太平平好几年,忽然闹出事情,自觉大丢颜面,恨得亲自撸袖子?抓贼,怪的是?,把婆子?厨娘的铺盖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见贼赃。
    绿檀便又去咬雨浓。
    那雨浓什么脾性?,哪肯吃栽赃?当下把箱笼抬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儿?稀里?哗啦往出一倒,果然也无可疑。
    翠羽便道,“既诸人都查验过了,虽你是?首告,也没有不查的道理。”
    雨浓气哼哼冲在?头里?,把绿檀的箱笼翻检一通,果然倒出个包袱,里?头赫然就是?那年英芙借给?杜若戴的重宝璎珞。
    雨浓把璎珞提在?手上亮给?翠羽看,理直气壮又啧啧称奇。
    “这世上竟有这样混账蠢笨的奴婢!偷了主子?的东西,倒明火执仗冤枉起旁人来!幸亏神佛公道,叫她现个原形!”
    绿檀跪着不说话。
    翠羽便问,“究竟是?你拿的,还?是?旁人栽赃你?”
    雨浓恨她偏私,愤愤大骂。
    “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可问的?速速打杀了要?紧,只莫在?明月院行刑,惊了太子?妃的驾!”
    翠羽不理她,又问两遍,绿檀皆不言声儿?,雨浓越骂越来劲,一定要?把绿檀打杀发卖。
    翠羽心知这桩事杜若不愿沾手,亦犯不上专程去回禀,过后告诉铃兰一声也就罢了,便自作主张道,“绿檀是?你们韦家的奴婢,我怎好打杀她?太子?府往外卖人也不像话。再?者我瞧她年纪还?小,许是?一时眼皮子?浅,或是?贪玩,好好教导就是?了。太子?妃实在?嫌她腌臜,就搁在?仁山殿吧。”
    如此这般把人带走,隔了大半个月雨浓才回过味儿?来,明白绿檀是?故意施苦肉计好离了明月院。一念及此,她气得浑身发抖,气冲冲要?闯去仁山殿找绿檀算账,却?被门口?守卫的婆子?拦住。
    雨浓隔着大门,锤的门板咚咚山响。
    “上上下下合起伙儿?来哄骗我们一家!凡事别逼人太甚,韦家七八十个陪嫁丫头,如今只剩下我一个,算什么!堂堂太子?府,谋算正妻的家下仆婢,传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这么喊了几天,终于翠羽走来施施然回话。
    “雨浓姐姐省些?力气罢,韦家陪嫁七八十个不假,头先风骤是?你们打发的,算不到我们家头上。后头蕉叶和绿檀宁死?也要?离了明月院。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总不好往绝路上逼。至于那些?小丫头,名册在?这里?,人嘛,好茶好饭供养着,脏活累活不敢让他们做,只在?仁山殿看猫儿?狗儿?打架罢了。这还?不成??不如这样,雨浓姐姐喜欢叫谁回来伺候,我便叫她来,骂也好打也好,都不与外头相干。只一样,明月院里?再?闹成?什么样我也管不了了,便是?人死?了要?埋,也请雨浓姐姐劳动尊手自便!”
    雨浓吵不过她,只得忍气。过后英芙得知首尾,气个倒仰,然亦无计可施,再?辗转得知含光已死?,万念俱灰,一概随他去了。
    “镜子?已磨过了,许是?手艺不好,迷瞪瞪的,等奴婢再?交出去磨磨。”
    雨浓敷衍着,排出两张牌,英芙的注意力转移过去,蹙眉瞧手里?的张子?,没再?说话。
    第二日便是?六月初六。
    早起英芙便闷闷的,廊下挂的鹦鹉叫了声,她忽然恼起来,提着鸟笼子?踩着碎步走到后院密林子?里?头。
    明月院本就是?从后花园单隔出来的一个院子?,后界墙才丈把高,切不断香樟木、梧桐树、榕树高大茂密的树冠。年深日久,那浓密的阴影投进来,像个暗黑的结界。
    鹦鹉慌乱起来,快速摇动尾羽,大概是?向她恳求。
    英芙提高笼子?与它大眼瞪小眼。
    “你怕什么?你是?个鸟儿?,进林子?倒怕?金笼子?住惯了忘了外头的好?”
    那鹦鹉惶然不解,瞪着一双大眼睛啾啾地叫,便听雨浓在?房里?唤她,“六娘!去哪儿?了?趁热吃早饭啊。”
    英芙一时有些?恍惚。
    这场面很像多年前在?闺阁里?,她还?捉狭调皮的时候。
    那时节她大哥韦宾死?了,尸身收回来鲜血淋漓,太夫人一病不起,偶尔有客来,才能勉强支应着坐起来说话,人一走就倒了,窝在?暖阁抹眼泪。后头上门的亲戚越来越少,独青芙时时陪在?太夫人身边,两人面色凝重,絮絮不知商议什么,英芙去时便都装的没事人一般。
    英芙没有人教管,也不喜欢书画曲乐,独爱玩牌。
    双陆、抹牌、道字、叶子?……但凡带个赌字,她无不通晓,金叶子?戏就是?雨浓教她的,一俟上手,昼夜不分。可是?雨浓并不沉迷,玩一会子?便起来剔蜡烛续热饮。那时节陪她半夜三更点灯熬油的是?风骤……
    雨浓已寻出来,见她趿拉着榻上穿的软缎绣鞋,独个儿?站在?阴恻恻的树影下发怔,由?着笼中鸟又叫又闹,活像鸡鸭被开水烫着拔毛的架势,愣是?充耳不闻。
    雨浓忙拉她。
    “站在?这个鬼地方做什么?外头好端端的日头,晒着不好么?”
    英芙回过神来。
    “风骤在?哪?多早晚叫她进来陪我抹牌才好。你去告诉她,我已不念她的错处了,咱们小时候一处长大,别生分了。”
    雨浓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咽下唾沫支吾。
    “可不是?。上回见她还?病恹恹的,你知道她一向身子?弱,养好了就叫她来。”
    英芙听了满意,便攥着雨浓的袖子?回房,一路进了屋才觉得脚下湿滑,抬起来一瞧,那鞋底子?已叫碎石划烂了,脚心一处伤口?汩汩出血。雨浓看得心惊,忙扯块白绫子?跪下去替她包扎,手里?干着活儿?,眼底压不住就淌出眼泪来。
    “这值得哭?”
    雨浓边抹泪边道,“一会儿?六郎进来,瞧见该伤心了。”
    英芙面上僵了僵,随口?道,“不到三岁就离了我身边,让人家养到这么大,他哪会心疼我?”
    雨浓对这桩事最深恶痛绝,咬牙切齿,也不知是?骂李玙、杜若,还?是?韦家。
    “凭他是?天王老子?也好,玉皇大帝也好,还?能隔断母子?亲恩么?六郎一年大似一年,便是?养在?仇人窝儿?里?,也有懂事那日!你别发愁,这些?年桩桩件件我都替你记着,早晚等他大了,一并算账!”
    英芙和煦地笑,伸手抚弄雨浓发髻上一点颤巍巍的珠光。
    自从知道含光死?了,又发觉韦家全?无替她说和的意思,成?心要?把她关老在?太子?府里?,英芙便歇了梳洗打扮的劲头,什么都懒得上身,挽个发髻就罢。
    不过雨浓还?是?老样子?,偏爱戴逾制的东西,小小粒的金刚钻,或是?金花丝。
    “这个旧了,该淬淬火,你没空出去就戴我的,客气什么,早晚都是?你的。”
    雨浓梗着脖子?倔强。
    “谁跟你客气?你那些?沉甸甸的,戴着头皮疼。”
    到晌午杜若牵着六郎进来。
    英芙并不起身,坐在?椅子?上闲闲看着,像看不相干的人,还?是?雨浓站在?她身后招了招手。
    “别站那么远呀,来,到阿娘身边来。”
    刻意的亲近,小孩子?都极敏感,越发疏远谨慎。六郎抿了抿唇,走上前,像模像样先作了个揖。
    “阿娘这一向身子?康健么?孩儿?今日满九岁了,特?来瞧瞧阿娘。”
    英芙不动弹。
    雨浓牵过六郎的手,摁他在?英芙身边坐下,堆着笑问,“九岁啦,书读到哪儿?了?学骑射了吗?”
    六郎摇头。
    英芙懒怠细看,可是?这么大个人杵在?跟前,还?是?不得不打量。
    他小小的趣致可爱的面孔,再?怎么回避也不得不承认,脸型眉眼神情都像李玙,独削薄的嘴唇姓韦。
    雨浓颇为不满,“六郎还?没读书么?还?是?没学骑射?”
    六郎缩到杜若身后,两手抓着她的衣襟,头探出来仰望杜若,讷讷道,“良娣,你帮我说。”
    那副依恋信任的神情,显见得平日没少在?身边撒娇。
    英芙怅然,叹着气扭开头不再?理会。
    杜若忙解释。
    “前头诸位皇孙都是?满十岁送去百孙院念书。不过太子?嫌太晚耽误孩子?,做主先学起来。妾想家里?只有他一个,独给?他请先生,怕闷得慌。刚巧韦郎官家两位姑娘,大的比六郎小三岁,小的再?小半岁,虽是?女孩儿?,样样儿?都不差,尤其喜欢钻研学问。所以大家商量起来,兰亭和咱们家的小圆、红药,再?算上妾的卿卿,七个孩子?一起读书,到如今已经快一年了。上回来没说起,是?妾的过错。”
    “跟韦家一道?”
    英芙呆住了,一夕之间有天翻地覆的感觉,霍地手指六郎厉声道,“你把他送去和韦家的姑娘一道读书?你安的什么心!”
    六郎吓得哆嗦,越发不肯出来,杜若却?知道英芙的脾气,一俟想歪了九头牛拉不回来。
    她忙道,“没有什么专门的打算。家里?孩子?虽多,可是?四郎长久卧病,五郎性?子?孤僻,且就连他们两个都比六郎大五六岁,玩不到一处。难得兰亭和他投缘,兄弟俩日日歪缠,拆都拆不开,也是?缘分。”
    “缘分?!”
    英芙脸上每寸肌肉都绷紧到微微颤抖,强忍着痛苦质问。
    “我是?太子?妃!我儿?子?是?二字王!你们把我关在?这破院子?足足五年,韦家人上门过一回么?管过我的死?活么?我知道他们图谋我儿?子?颍川郡王四个字!如今他才九岁,就忙不迭把女儿?往他跟前凑?我当初脂油蒙了心,信她姓姜的是?好人!”
    这骂的是?六郎一向最亲近的二舅母,他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转身就往外走。杜若忙跟上,一把揽住六郎哄劝,却?见他呜呜丫丫不依。
    杜若带了他好几年,难得见他哭闹,一时心疼不已,急的责怪英芙。
    “太子?妃这些?话,过后妾单独来时训导就是?了,何必当着孩子?又吼又叫?谁都有错,总归他没有错,吓唬他做什么呢?”
    “这是?我儿?子?!”
    英芙急怒攻心,苍白面目上冷汗涔涔,急切地叫了声六郎,嘱咐他。
    “不止韦家的女儿?!就连姜氏的儿?子?,你,你别与他一处!”
    “我就喜欢兰亭表哥!要?你管!”
    他小小的胸膛呼哧直喘,胀得面红耳赤,愣了几瞬,忽然拧着脖子?冲英芙大吼,眼角坠起亮晶晶的泪珠子?。
    突如其来的怨恨,硬是?把英芙给?吓住了。
    原来他幼时在?吴娘子?手下为所欲为惯了,后来挪到乐水居,更是?谁都不能触他逆鳞,连卿卿喜欢的玩意儿?都要?首先谦让给?他,从来不曾被这样凶狠地呵斥过,况且并没有来头。
    雨浓忙拉扯英芙的袖子?,软语道,“有话慢慢儿?说,慢慢儿?说。”
    六郎抱住杜若的脖子?,示威一般重复大喊。
    “我就喜欢兰亭表哥!我要?与他一处读书!我不要?住这府里?,我要?去韦家住!”
    杜若忙哄他。
    “你回头好好与你阿耶说,这事儿?良娣做不得主。啊?你慢慢儿?说,若能把《论语》背出来,你阿耶定许你去的。”
    “我本来就会背《论语》!我还?会背《诗三百》!”
    “好好好!我们念奴最能干了!”
    六郎得了夸奖,脸一翻笑起来,混忘方才的不愉快,只管搂着杜若的脖子?摩挲,亲热得英芙几欲呕血,又插不进嘴,眼睁睁看着杜若抱六郎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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