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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父亲
毕鵮经常遗失东西。
或许该这麽说,他会先得到小小的补偿,再失去更大的什麽。这种交换方式极其蛮横。云朵上可能住着某个恶毒的神明,喜欢针对毕鵮设陷阱。让他误以为眼前的状况,是值得开心的,一旦他放松,便将更珍贵的东西从他身边夺走。
比如说毕鵮五岁时,父亲竟然愿意带他去公园,甚至陪他玩了翘翘板。出生以来第一次!那本该是无比美好的回忆。如果可以,毕鵮想将这一小段时光裱框下来珍藏一辈子。但那个下午从一开始就笼罩不祥的氛围,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闷热,让人喘不过气。
他很开心,同时很慌张。
因为出门前,父亲把家里所有东西尽数砸烂。杯子丶盘子丶花瓶,一件件在墙上炸开,破片溅散。椅子被掀翻,桌子被踢倒,连窗帘也被扯了下来,裹尸布般瘫堆在地板。
热热的夕阳西晒在父子俩身上,没有窗帘的遮挡,光线争先恐後拥挤入室,将整个客厅烫成金红色。父亲的眼睛一直有水流出来,在馀晖下就像不断产出钻石的矿脉,闪烁粼粼的光。毕鵮也是。太阳晒得他的脸颊烫烫的,父亲的脱序令他着急,毕鵮担心妈妈去跳舞回来看到家里一团乱会怎麽想?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就要流乾,他是一条即将被阳光炖乾的小溪。
从内磅礴而出的狂怒,烧出了男人的吼叫。父亲静不下来,呼呼地走,野兽一样,在碎片的巢穴来回绕。他嘴里骂着什麽,关於妈妈,关於跳舞,毕鵮听不懂,他的注意力都在父亲的脸上。父亲有着古铜色的肌肤与粗旷帅气的外表,别楼小姐们看了会嘻嘻笑,管他叫「性感大野狼」,帮他按电梯,用撒娇的声音跟他打招呼。现在大野狼的脸扭曲得很狰狞,真的要成为一头狼了,愤怒的词汇不断从齿间飞出来。
全家合照的最後一个相框被毕鵮小小的身子挡住了,所以没被砸掉。
那是唯一幸存的东西。照片里有父亲丶母亲和婴儿时期的毕鵮,三个人笑得开心。母亲仍是开心的,她出去跳舞了。父亲则不再开心了。夹在中间的有毕鵮,母亲开心时他该跟着开心,父亲不开心时他该跟着不开心。他总是一头雾水。到底该开心还是不开心?是否有正确答案,能让所有的人都不伤心?
父亲走过来,拉起毕鵮一只手臂。毕鵮被拉得歪歪地站着,脚尖几乎离开了地面。他快飞起来了,宛如一只被提着翅膀的小鸟,随时可能被扯断。父亲长久地瞪着他,神情空洞而混浊,好像拿不定主意。毕鵮很想帮父亲擦一擦眼眶的水,那些水爬在脸上,让父亲看起来更加脆弱,更加陌生。可他个头太小,即使跳起来也擦不到,况且他被提起一只手臂,根本动弹不得。接下来被砸烂的会是他吗?
还是刚刚一拳砸碎了镜子的父亲,想砸烂他自己?
父亲的双眼泡在水里摇晃,毕鵮不知为何就联想到一个画面,那眼凹是被洪水淹没的城市,漂浮着两只旧旧的灯笼。毕鵮则是有一对比较小的灯笼,他跟着父亲一起摇晃,受潮的,茫然的,他们是浸泡在破碎里的迷惘的两条金鱼,困在同一个鱼缸里,无处回避。
「我们去公园玩。」父亲忽然说,然後放下了毕鵮。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什麽都没有发生过。
毕鵮知道,平静比愤怒可怕得多。
飓风四周夹杂毁灭般的雨量与风势,中间就有一小块平静,宁静得诡异。
走向公园的路上,父亲始终缄默。毕鵮跟在父亲後头,小小的腿拼命迈动,试图跟上父亲的背影。父亲走得很快很快,没有牵他的手,速度带有一种恶意,彷佛要把他甩掉,彷佛想逃亡。电线的影子在地面上交错,毕鵮小心地避开了,他没有踩中那些阴森森的线条。
於是父子俩就在公园了。随处可见的平凡公园,有秋千丶溜滑梯丶翘翘板,还有一个沙坑。孩子在那里玩耍,家长坐在长椅上聊天,一切如此平和,如此正常,和他们形成强烈的对比。
毕鵮得到一次与父亲玩翘翘板的珍贵机会。父亲坐在翘翘板的一端,毕鵮坐在另一端。因为体重差异过大,毕鵮那端高高悬在空中,脚够不到地面,他只能在半空中晃荡。他们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夕阳将枝叶的影子投射下来,那些斑驳的阴影落在毕鵮与父亲之间,成为连接。
毕鵮乐观地想,也许可以将翘翘板当作溜滑梯,那也算与父亲一起玩了。
他从高处滑下来,落在地面上,然後再爬上去,再滑下来。反覆了几次,他觉得没意思,父亲始终没有动,没有笑,也没有看他。那个男人坐在那里,化作一尊石像,眼睛望着远方,不知道在看什麽。
毕鵮便跑去玩沙坑了。
沙坑那有一位跟毕鵮年龄差不多的小男孩,正在被妈妈骂。男孩脸圆圆的,天使一般可爱,突兀的是,男孩眼神相当阴沉,宛如天使背对天堂後,投射在地面的影子。
「第几次了?你又弄坏……」男孩的妈妈声音带着无奈和愤怒。
这位妈妈看起来很优雅,穿着鹅黄色长袖洋装,绑了公主头。虽然在骂人,但不会骂得很凶,至少不像刚刚乱砸东西的父亲那麽吓人。她的谈话中有一种优雅的自制力,努力保持体面。
毕鵮好奇地走过去,轻轻拉了拉阿姨的裙角。布料柔软,触感让他想起母亲去跳舞喜欢穿的裙子。
「要我帮忙修理吗?」毕鵮抬头看着那位漂亮阿姨,眼中有天真的热切:「我很会修东西喔。」
毕鵮指了指地上破损的娃娃。那是一个精致的洋娃娃,两只手臂都被扭掉,散落在一旁。漂亮阿姨犹豫地看了看毕鵮,然後又看了看阴沉的儿子。最後她弯下腰,温柔地将娃娃交给毕鵮:「那就麻烦你了,小朋友。」
毕鵮接过娃娃,坐在沙坑边缘,认真研究起来。他的手很巧,这是天生的,也是被训练出来的。家里的东西偶尔被摔坏,父亲从来不会修,仅会继续砸,所以毕鵮学会了修理。
他忙了十几分钟,灵活地拨弄娃娃的关节,调整角度。最後喀的一声,将娃娃的两只手臂都装了上去。娃娃完整了!转动了几下,没什麽问题,就像什麽都没发生过一样。
「谢谢你,小绅士。」阿姨摸了摸毕鵮的头,力道很柔和:「你叫什麽名字啊?」
「我叫毕鵮。颠倒过来就是我的小名,妈咪叫我铅笔。」毕鵮将娃娃还给小男孩,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
小男孩阴森森的盯着毕鵮。那双眼睛很奇怪,从很长的睫毛下,微微往上瞧的冷漠眼珠,隐隐有光。那种光不是善意的,隐藏了某种危险而锐利的想法,宛如刮胡刀上反射的寒光。
毕鵮以为对方要跟他道谢。
没想到小男孩接过娃娃後,手腕开始用力。越绞越紧,然後,当着毕鵮的面,又把娃娃的手臂给拔掉了。
啵。
娃娃的手臂再次脱落,肩膀剩下一个空洞。
「沈毅!」阿姨这次真的动怒了,提高声音,优雅的气质烟消云散。
毕鵮吓了一跳。
他不晓得为什麽,为什麽小男孩要这样对待玩具?他心底有点怕,一方面是因为阿姨又要骂人了,另一方面是因为,男孩眼中闪烁毒蛇一般的冷血。
毕鵮转头去找父亲,想要回到熟悉的人身边。当毕鵮转身时,他发现翘翘板是空的。
父亲不见了。
长木板空荡荡的,仅有枝叶越来越黑的阴影落在上头。毕鵮的心脏开始砰砰地狂跳,他开始在公园里绕,一边绕一边喊:「爸爸!爸爸!」
毕鵮跑过秋千,跑过溜滑梯,跑过沙坑与长椅。其他孩子和家长注视他来回跑动,带着不关己事的淡漠。父亲蒸发了似的,凭空消失在平凡的公园里。
毕鵮就是在那时候遗失掉他父亲的。
在随处可见的公园。
公园里有几个孩子,几个家长,以及沈毅与沈毅的妈妈。再也没有毕鵮的爸爸。
毕鵮到现在都还在想,如果他那一天没有离开翘翘板,是不是就不会把父亲弄丢了?如果他一直坐在那里,一直陪着父亲,是不是父亲就不会离开?毕鵮没有。他贪玩,他离开了,他舍弃了父亲,去修理陌生男孩的娃娃,去讨好陌生的漂亮阿姨,换取暖暖的夸奖和摸头。
代价是失去自己的父亲。
同一个学区的缘故,毕鵮再次遇见沈毅,是在国中。原来他们同校。
一年级必须加入学校社团,热门社团很快就被选完了,毕鵮分到没什麽人的修缮研究社。教室位置很累人,在四楼最边缘。在那里他们可以自己放音乐,试着修理一些小东西,有不会的再去问社团老师。阴雨绵绵的下午,毕鵮努力修理一台收音机。他现在是社团社长,什麽都修,从换水龙头到玩具修复,从纱窗整新到换手表电池。他的手依然很巧,能让破碎的东西恢复完整。
敲门声响起,一个男孩子走进来。
毕鵮抬头,撞上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因为抽高,削瘦下来的脸,不再像天使,而是一个行走的大理石雕像,男孩眼神依然阴沉,依然冷漠,整体看起来更加吓人。时间过去了那麽多年,那双眼睛没有变,还是微微往上吊的丶隐隐有光的眼珠。
「你是……」毕鵮愣住了。
「沈毅。」男孩冷冷地回答,彷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名字。
「我记得你。」毕鵮开始搜索记忆:「公园,娃娃……」
「我也记得你。」沈毅打断他,走到社团方桌前:「铅笔,对吧?会修东西的小孩。」
毕鵮不知道该说什麽。
难受的画面酸溜溜地涌上来,父亲消失,自己无助的哭泣,还有当面被扭断的娃娃。後来沈毅的妈妈於心不忍,紧紧地抱住毕鵮,她帮忙买了晚餐,送毕鵮回那个父亲甚至没有锁门的家,花钱临时请人来打扫并连系毕鵮母亲,直到将毕鵮的小手交回大人手中。沈毅的妈妈才放心离开,离开前还摸了摸他的头。从头到尾沈毅都面色不善地盯着毕鵮。
「你还在修东西?」沈毅问,眼神扫过那台收音机。
「是。」毕鵮说:「我很擅长。」
「知道。」沈毅说,嘴角歪扭,拙劣地挤出一个不习惯的微笑:「关於这个。」
他从书包里拿出盒子,看起来相当昂贵的古典音乐盒。旋转的把手已经有点松开了,转动时卡卡的,里面的芭蕾舞者僵硬地立着,脸上颜料已经模糊,原本该举高的手势,齐肘被凹断。
「能修吗?」沈毅问。
毕鵮接过音乐盒,手指抚过精致的木雕。他翻来覆去检查把手,能感觉到锈蚀,不过应该有希望修复。
「试试。」毕鵮眯起眼睛仔细观察:「需要时间。」
「我有的是时间。」沈毅拿出一张社团更换申请书,交给社团老师,然後把原本坐在毕鵮身旁的女同学,连人带椅子往旁边拉开出了一公尺,无视对方的抗议。他拖了一把椅子,在毕鵮旁边坐下:「我等你。」
毕鵮将收音机先放到一旁,开始处理音乐盒,试着转开螺丝,拆解盒身。沈毅懒洋洋地靠背坐着,从睫毛缝隙望着毕鵮。
「公园那天……」毕鵮忽然开口:「你为什麽要扭断娃娃的手臂?」
「我很擅长。」沈毅若无其事地回答:「把东西拆掉。越完整越手痒。」
「为什麽?」
「大概是因为,」沈毅顿了顿:「我自己就不完整。」
毕鵮多瞧了沈毅一眼,他仔细观察成长後的陌生男孩,并察觉话语里隐藏了熟悉的东西。
隐密的,出了家门就不再提起的,和他一样晦暗的情绪。
「你父亲,」沈毅随口问道:「後来回家了吗?」
毕鵮的手停住了。
「没有。」他感觉喉咙有点乾涩:「警察找了很久,什麽都没找到。几年後我妈直接向法院诉请离婚。」
「对不起。」沈毅说。
「是我没看好他。」毕鵮摇头,视线开始模模糊糊,他不想哭的,那样会显得软弱,显得自己还没有放下。连妈妈都放下了啊!他有什麽资格比妈妈还想念爸爸呢?「是我的错。是我在公园离开了他。他那时候大概很需要我的陪伴。」
沈毅冷笑了一声:「你就是个被不负责任的大人抛弃的小孩子,你什麽错都没有。」
毕鵮眼眶发红,惊讶地看着他。
这是沈毅第一次,把眼神放温柔了,虽然语气还是老有那讽刺的调调。
沈毅继续说:「扭断娃娃不是因为讨厌你。你能把东西修好,我只会破坏。我大概有点嫉妒……」
他没有说完,但毕鵮懂了。他们那时都还小。只能用幼稚的方式排解自己的情绪。有人努力修补,有人选择破坏,而本质上他们都在试图填补永远无法补满的心灵上的黑洞。
「差不多修好了。」毕鵮清除了卡住的锈,锁紧螺丝,将重新组装好的音乐盒递给沈毅。沈毅转动发条,音乐盒开始转动,缺了手的芭蕾舞者在里面开始旋转,小调的乐曲流泻而出。
毕鵮抹了抹脸,掩盖自己被回忆弄得狼狈的表情。
「谢谢。」沈毅这次没有再当着毕鵮的面将东西破坏掉。
他大概也有所成长了吧。
「不客气。」毕鵮露出牙齿微笑了。他眉眼有点像父亲,浏海总是睡得凌乱,身上有一种浑然天成,能吸引女同学的丶现在进行式的英俊。父亲是性感大野狼的话,他便是挺拔的守卫犬。接下来的社团时间,他们小声聊天,大多是毕鵮说话,修理,沈毅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听。他们其实到现在才见过两次面,但有种奇妙的和谐在他们之间。
毕竟只有他们才知道,公园那一天的日落有多沉重。
窗外的雨还在下,但教室内的温度很宜人。
毕鵮总是比较乐观。也许,他想。
也许失去父亲是为了遇见沈毅。有可能成为他新朋友的人。
他希望这次不要再失去更大的什麽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