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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三年春分。
苏州河清清冷冷,桥墩漫着薄雾。
周记珠宝的门铃叮的一声,刮得人後脑发酥。
发觉有客,振炀掀帘而出。
他比门楣高出半个头,肩膀宽实,浓眉悍眼,
凶里带俏,往店里一站,铁塔似的。
若说振炀是塔,皓睿便是一泓月光。
圆框眼镜,领口扣到最上,喉结若隐若现。
那张脸让人忘了性别:唇色淡得带三分病感,杏眸星亮,将病气衬艳了。
黑发白肤,耳轮薄得透光,他捏着一只怀表:「表盖缺颗石,能补麽?」
振炀接过,指肚蹭过对方掌面。薄茧,不糙,帐房先生的手。
表内刻「皓睿」两字,字迹规矩;抬眼看人,才真瞧进了一回。
他认得这人。
林皓睿,银行会计,街坊嘴里的「画里人」。
走在路上老妪见了念佛,小姑娘见了娇羞,
连挑水汉子经过也忍不住回头,骂骂咧咧,嫌那张脸邪门。
原本预计入赘周家。未婚妻留洋,多好的一个女孩子。
他偏把聘礼退了,提个小箱,搬进附近破屋,就带着这块表。
振炀从没见过这样的客人。
垂眸站着,也让人觉得是「静静的好看」。
自己相较之下粗糙得过分。
振炀坐着修到日落,新镶的石头背面,刻了个极小的「周」字。
「明早来取吧。」他说。
「不,」皓睿没动:「我等。」
振炀一愣。
他从不让人待在作坊,可这人毫不客气,自个儿找矮凳,掏出袖珍帐簿,老鼠啃死人骨头似的,窸窸窣窣地写。偶尔推眼镜,手腕一露;振炀瞧那块白皮,瞧得心浮气躁。
「留下来吃面?」振炀问。
皓睿点头。
後院小桌煮两碗面。一撮葱花,清炖牛筋,香气腾腾。
振炀脱了褂子,单穿白布坎肩,肌肉鼓鼓的;他夹了一块肉,滑进对方碗里。
皓睿道谢,细细地嚼,眸子里汪着水,又冷又亮。
振炀倒了杯酒,一口闷了。
又倒一杯,再喝。
「辣油?」振炀哑着嗓子问,皓睿摇头,嘴角沾了葱碎。
振炀伸指,粗粝的指肚替他抹了去,指尖久久停在下唇。
「你……」振炀问:「能留一宿吗?」
皓睿抬眼,疑惑道:「为什麽?」
振炀哑了。
拇指缓缓嵌入唇缝。
皓睿嘴小,舌头烫。
振炀拇指揉了两下软肉,碾得暧昧。
知道这举动荒唐,可他就是想。想什麽不知道。
指腹蹭过舌面,退出来,湿漉漉的,泛光,然後又滑进去。
振炀手背青筋绷得老高,勒着快断的理智:「你乾净得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畜牲。」
皓睿哼了一声,吐出拇指,拿手帕擦嘴。
接着「啪!」一记耳光,清清脆脆打在振炀脸颊。
振炀歪着头,鼻血流了两管,眼珠盯着皓睿,没移开。
他比皓睿高一头丶壮一圈,单手就能锁人。
没撕衣服,凭着体格差,一粒一粒解开长衫扣子,
直接在後院的地上把皓睿办了,像个土匪。
第一夜皓睿跟他掐架。
他们像斗鸡在黄土的小院又扑又啄,咬牙切齿。
第二夜皓睿不打了。怎麽都打不过。
他憋着声音哭,泪顺鬓角滴在枕上,洇出一圈淡墨。
任振炀来去,当一具被打烂的纸船,臀肉乱颤。
第三天清早,振炀吃最後一顿饭似的,
将皓睿身体每一寸吸乾舔净,才依依不舍放人。
皓睿头发蓬乱,手腕青了,面无血色,连扣子都扣不上。
「我来。」振炀替他穿衣。
穿戴齐整,皓睿便扶墙要走,一步三晃。
被折腾三天的男人,咬牙硬撑,凭最後一点力走出去。
门槛外晨光雪白,皓睿回了一下头,嘴动了动。
这几日喊得厉害,没了声音,口型近似再见,
也似骂了一声:作孽。
振炀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犯了事的手,觉得可怕。
打金的手,能拗铁,能碎砖。会不会就这麽无耻的毁了一个人?
更怕的是半个月後,皓睿想通了什麽。
竟回来了。
他们偶尔睡。偶尔不睡。假日在店里聊天。
民国二十六年,炮火炸开苏州河。灾火通红,映得满城像地狱。
门「砰」地被撞开,皓睿站在门口,浑身湿透,怀表贴在腰侧,宝石又掉了。
「银行要迁重庆,」他咳着:「她……我未婚妻,老家也在那。」
振炀记得这件事。
邻里皆知皓睿提过退婚——「她该配更好的。」
如今却要跟着她们家走?
火气「腾」地冒上来,他一把抓住皓睿:「你不睡女人,跟着她做什麽?陪她守活寡?」
皓睿悲悯地看着他。彷佛看一个什麽都不懂的人。
其实振炀懂。
他懂皓睿得去演个「正常人」,完成婚约,或许生个崽,体面地活。
「你走,我就当你负了我。」振炀咬牙:「但你不能死。死在重庆,我就掘地三尺,挖你妻家的坟,将骨头偷回来,锁在家里,做鬼也当我的妻。」
「那你呢?你若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连你的灰都找不到。」
「就都别死。」振炀几乎要吼了。
「活着回来,我再骂你,打你屁股,按在这儿肏烂,一辈子不放。
你要敢让别人操,我把那人剁了,熔成金水,灌进你表里。」
「你该去坐牢。」皓睿苦笑:「土匪!」
他抬手,双掌覆住振炀的脸。墙上两道影子渐渐叠成一处,
高的那道把瘦的那道整个包进去,塔影活吞了月光。
「振炀……」皓睿喘着:「振炀……」
每唤一声,振炀就更深一分。
影子扭成两条黑龙,抵死缠在一起。
事後,振炀摸出一把小刀,刀柄缠着金丝,雕工极美,
他塞进穿好衣物的皓睿手里,殷殷叮嘱:「活着回来。」
皓睿走了。
振炀站在门口,目送他消失在雨里。
民国三十五年。
战火停了,城里到处都在修房。
振炀左腿吃了弹片,跛了,仍守着他的周记珠宝。
「周」字剩个「口」。斑驳不堪,他今天打算重漆招牌。
有人站在门前。
是皓睿。
西装空荡,抱着骨灰盒,拎一口破皮箱,
箱角贴满船票丶通行证丶伤兵医院的吊牌。
人瘦得脸都小了,眼窝下两弯月牙,圆框眼镜破了一边。
他像个走失的孩子,头发灰了一半,眼神惶惶,背後桥景残破。
振炀眼眶一热,跛着腿迎上去。
两道影子在石板路上并拢,严丝合缝。
振炀真想揍他一顿。
他等了太久,真的太久,他知道不该等,可还是等。
「还走得动麽?」振炀看他憔悴,於心不忍。
「走不动了,所以才回来。」皓睿勉强一笑。
振炀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眉眼,良久,才乾巴巴说了一句:「进屋。」
作坊里两人对饮,酒不多,话也不多。
仅仅饮了几口离别的寂寞,以及战火的残酷。
「为什麽回来?」振炀伸手,将皓睿冷冰冰的掌握进自己掌心,
握成拳,守一条看不见的河,稍紧一些,便觉深渊;稍松一些,则怕梦醒:「我以为你把我忘了。」
皓睿容许他握。
「因为心里装的,从来只有你。」
皓睿结过婚,丧过妻。
最孤独最畏悚的战乱後,他只想确认一个人的生死。
他回来找振炀。
皓睿睫毛抖了抖,仍垂着,
两行热热的泪水洗净沾尘的脸。
振炀靠近,两人的额角轻轻地贴在一起。
多年後,皓睿坐在作坊角落,对账,写字。
振炀递过修好的怀表。链子是新打的,银灿灿,
宛如初见那天,苏州河的春水。
皓睿接过,翻来覆去的看:「这麽多年了,还能修吗?」
「无论几年。若你愿意,我便修。」
窗外似乎有繁花绽放的声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