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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佑梓经常回想那个入秋的黄昏,严昭还待在他身边,他还不需要努力忘记谁。他坐在公园长椅,掌心摩挲扶手那道刮痕。去年夏末他们吻得太热烈,严昭钥匙不小心划伤的,严昭曾笑着说该赔公园一张新椅子,梁佑梓却觉得这道痕迹很可爱,应当留着,像极了他们之间无法抹消的印记。
现在看来,这简直是预兆。所有刮痕都会留下,留下刮痕的人则离开了。
严昭第一次出现,是三年前春天的季度会议。刚从台北调来的严昭坐在会议桌对面,藏蓝西装一身毕挺,在懒散的同事中显得醒目异常。市场部总监滔滔不绝讲述数据,严昭垂着略长的睫毛,认真做笔记,偶尔抬头,眼睛闪烁专注的光。部分男同事窃窃讨论公司柜台小姐的「美色」全部加起来都打不过新来的严昭,那个腿那个臀那个腰那张脸,女装一定很合适。讨论的时候总是露出猥亵的笑容。其实他们嫉妒对方有能力又认真,找不到地方攻击只好虚泛的拿外表作文章。
最吸引梁佑梓的是严昭开会的小习惯。思考复杂问题时,严昭会不自觉地用白牙啃一点笔尾,眉头轻皱,露出解读古代密码似的苦恼神情。梁佑梓猜想,如果那牙齿间的是自己的拇指,会是怎样的感觉。
那天会议结束後,梁佑梓在茶水间多泡一杯咖啡,装作不经意地放在严昭办公桌上。严昭抬头看他,眼中带着询问。梁佑梓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发热。
「你刚来,还在适应吧?累吗?」
严昭笑了,瞳孔亮晶晶的,他说怎麽会累,能学新东西很好。谢谢你,下次我也弄一杯给你。他们就这样开始了工作之外的交流,好似两个在荒漠偶遇的旅人,怀抱善意,小心翼翼分享各自的水源。
真正让他们关系转变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那天傍晚,他们一起被雨势困在办公大楼一楼,提着真皮公事包丶望着外面瓢泼大雨发愁。严昭开始闲聊,说起他独自当背包客旅游时,在哈尔滨看冰灯的美好。松花江厚厚的冰层,中央大街异国风情的建筑。那都是梁佑梓没见过的景象,在严昭的嗓音中,晶莹的雪花和冰灯浮现眼前。
「奇怪,」严昭停下了,目光落在远处模糊的雨幕间:「我从没想过和别人提起这些。」
那句话就像一只小小的猫爪,缓缓的,从梁佑梓的双眼一路刮过喉咙,直到心脏,心脏似乎被什麽柔软又带刺的东西按住了。雨声丶车鸣丶下班同事的皮鞋声,所有场景渐暗,他的世界被刮得仅剩严昭的嗓音,和那双映着雨势的带光瞳孔。
有些话不是能说给所有人听的,得找到那个你愿意倾诉的人。
何其有幸,他,梁佑梓,竟然成了严昭的那个人。
正式在一起是半年後。严昭喝了点酒壮胆,深夜给梁佑梓打电话,语气晦暗:「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想见你。」梁佑梓下楼时,看见严昭站在路灯下,脸色玉白,浏海被夜风吹得散乱,神情有些仓皇。
「一个大男人喝醉了想找另一个大男人很怪吧?」严昭笑出了一个难堪的苦脸:「如果你没有那个意思最好不要放我进你家。」
梁佑梓问,什麽意思?
严昭说,不是要找你说话的意思。
他们静静渴望彼此五分钟,谁都没有说话,仅有呼吸,越来越沉重。
最终梁佑梓转身,开门领他上楼。
严昭踏入还没等鞋脱,就开始搂梁佑梓的腰。
他们没来得及关门,甚至没来得及进房;公寓黑糊糊的门漏着一丝缝,就在客厅的灯光下摸索彼此,像两个在暴风雪中眯眼寻找脚印的旅人。
第一次的亲密是笨拙的,是慌乱与迷茫交织的初航。梁佑梓什麽也不懂,由严昭主导。梁佑梓咬住沙发椅背,一身窄实的肌肉绷得鼓鼓的,他哼得很大声,但不愿意示弱,便咬着忍着痛;严昭的手在发抖,掐紧腰骨,粗硕的男根对准缝隙,深深插入平时垄罩在全身的道德铠甲。每一次推进都宛如铲雪,把那些日夜相处累积了足够雪崩份量的丶腐植层般的情感给狠狠掘烂。
他们都不擅长表达,但那一刻,汗水从毛细孔喊出了所有无法言说的话。
那是压抑半年後的爆发,是头枕着地球却不知道脚在哪里的恐慌。
啊!他们互相解渴,互相生根。
但为何将对方嚼碎了咽下肚时,却如此悲伤?
事後,他们并肩躺着,严昭抚过梁佑梓宽阔的背脊,指尖停在旧疤上。大学时玩滑板摔伤的。「这是不是很痛?」他问。梁佑梓摇头,一行眼泪忽然滑进了耳朵。他仍处於一种半震惊的状态。原来他是这麽喜爱严昭,喜爱到可以纵容对方进出那不可能让人进出的地方,摆出不可能摆出的姿势,他竟然能为了一个男人承受裂开。
严昭将他拉进怀里,用体温去暖那具仍在颤抖渗血的身体。
他们再也无法回到「普通朋友」的距离。
「在想什麽?」从身侧传来问候,低低的,很厚实,将梁佑梓从回忆中唤醒。他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严昭仍俊美得要命,穿一件米色毛衣,衬得身体轮廓更加分明,然而神情略显黯淡。严昭的手还搭在梁佑梓膝盖上。
「没什麽。」梁佑梓轻声回答。一阵秋风掠过,卷起地上的梧桐叶,发出沙沙声。严昭伸手接住一片飘过的叶子,指尖捻着叶柄转动,动作温柔得令人心碎。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严昭突然问道。梁佑梓当然记得,春天午後,阳光正暖,严昭走了进来,似乎就照亮了会议室。
「我後悔了。」严昭说道,打断了梁佑梓正欲泛滥的回忆。
梁佑梓转头看他,发现严昭眼眶发红。
「後悔什麽?」
「後悔那天晚上给你打电话。」严昭苦笑:「如果没打那个电话,现在我们是不是还能做普通朋友?至少……至少不用这麽痛苦。」
梁佑梓脸色铁青。
他知道严昭说的不是真心话,就像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也不是真心话。
「你什麽时候走?」
「下周三。」严昭深吸一口气:「我爸……心脏不太好,家里安排的相亲对象是医院院长的女儿。」
一片梧桐叶飘落在梁佑梓膝上,他淡淡挥开了,看着叶片在地面颤动。这段时间,他们谨慎经营这段感情,培育一株见不得光的植物似的。梁佑梓不希望办公室同事拿性向问题来再一次猥亵严昭。他们从不牵手逛街,员工聚餐时也坐得离一段距离。极度低调的,他们背负秘密,在人群中伪装成最平淡的朋友。
但梁佑梓从未後悔。他记得去年得COVID-19喉咙痛如刀割,呼吸喘,高烧不退,严昭请了年假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给他量体温丶喂药丶拿外送,连络远距看诊的医生拿药;记得自己生日那天,严昭捧着一小个亲手做的丶卖相不大好看的蛋糕,紧张地问他吃了会不会拉肚子;记得加班深夜,办公室终於只剩两人,严昭恋恋不舍握住他的手,那种从指尖蔓延到心脏的温暖。
「如果相亲顺利,你会定下来吗?」梁佑梓觉得自己轻轻地飘起来,从半空中望着下面的对话,他竟然有勇气这麽问,问一个他完全不想听到答案的问题。严昭沉默很久,最後说:「会吧。毕竟……爸爸身体不好,这是他唯一的盼望。」
梁佑梓喉咙被什麽堵住了。他想说自己理解,没有关系,可所有的话都扎在眼球里,没有来处也没有归途,化作一阵钝痛。
「其实,我有很多做得不够好的地方。」梁佑梓最终说道,嗓子发抖:「你生日那天我忘了准备,当天才匆匆去附近买礼物。你父亲住院时,我也没陪你坐火车回老家探望。我,我很糟糕。」
严昭伸手覆上梁佑梓的背:「我不在意那些啊。」
他的手还是那麽暖,梁佑梓想。
这双手曾为他整理领带,曾在他哭泣时拭去眼泪,曾在无数夜晚激烈地压着他的後腰,曾在回家路上看见游民乞讨而慷慨解囊。这双手的触感,将永远停留在他的骨缝里。
「我会记得你。」严昭非常非常温柔地说:「佑梓。」
佑梓。
被轻声呼唤了一次名字,仅仅一次,整个人的灵魂感觉就磨得纯净。
「我会试着忘记你!」梁佑梓弓着背,唯一一次用尽全力说谎。
他不敢看严昭太忧伤的眼睛。
他祈祷严昭未来有一寸稳妥之地,便安然居住;有一线阳光,能让严昭持续温暖。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梁佑梓知道,是告别的时刻了。
他应该站起来,笑着说些祝福的话,然後转身离开。但他太痛了,仅能坐着,用背脊贪恋着严昭手掌的温度,哪怕多一秒也好。
最终是严昭挪开手,先站了起来。他低头注视梁佑梓,嘴角扬起勉强的微笑:「保重。」梁佑梓没动,他用眼角馀光瞥视严昭转身离去的背影。挺拔的身影渐渐融入暮色,最後消失在小路的拐角处。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梁佑梓在长椅上怅然了很久,直到夜色完全笼罩公园。他弯腰捡起一片完整的梧桐叶,小心放进钱包夹层里。站起身时,双腿因为久坐而发麻,这让他想起去年冬天和严昭去滑雪,严昭摔了一跤後,梁佑梓背着他走了好长一段路求援,走到腿都麻了,那种被人需要的感觉,回想起来竟如此心悸。
回家路上,梁佑梓经过他们常去的眷村小餐馆。老板是寡言的中年男人,总是默默给他们安排最角落的位置,不多问什麽。今天老板看见梁佑梓一个人,什麽也没问。梁佑梓感激这份沉默。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不要配着眼泪吃饭。
夜深了,梁佑梓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凝固的黑影。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沥的雨声像是某种安慰。他想起严昭临走时说的话。
我会记得你。
记得什麽呢?
记得一起看过的雨,
记得深夜小馆子热气腾腾的面条,
记得不得不隐藏的感情和无法宣之於口的爱意。
记得偷偷牵手的瞬间,相视而笑的午後,
记得所有过度美好而太过短暂的片段。
梁佑梓翻了个身,将脸埋入枕头。枕头有淡淡的洗发香气,是严昭上次来时用的那款。时间再久一点,这味道会完全散去吧,就像他们曾经共处的夜,终将成为记忆里柔软怀旧的角落。梁佑梓闭上眼睛,在心底默念严昭的名字,像念着一首永远不会忘记的诗。他终於哭成颤巍巍的一只蠕虫。
严昭结婚了。梁佑梓其实有收到喜帖。现代设计的典雅卡片,印着两个名字:严昭,郑雅心。他小心翼翼地裱框,放在玄关,照片里的严昭容光焕发,让他舍不得丢。他的确试着忘记。每当要成功忘记的时候,讯息来了。
那之後的五年,严昭偶尔发简讯。不多,一年就三四条。
佑梓,生日快乐。
佑梓,有看跨年烟火吗?新年快乐。
有时候是一张照片,他和妻子依偎着在看冰灯,
在他给梁佑梓讲过的丶似乎美得不可思议的地方。
梁佑梓每次都会回传:谢谢。
再没有别的了。
五年後再见面,因为严昭父亲过世。心脏病,就像医生当初预料的那样。梁佑梓看到讣告的讯息,买了白色的花,去了殡仪馆。严昭穿着黑色西装,比五年前瘦了,眼睛满是血丝。他忙着接待亲戚朋友,神色憔悴,但还是专注地对每个人点头致谢。
梁佑梓站在角落里看着他,回味他们在公园长椅上告别的黄昏,在那之後梁佑梓便一直活在秋天里。不晓得椅子上的刮痕还在不在?
一个年轻女人抱着怀孕七个月的肚子,静静抽噎了起来。梁佑梓从喜帖上看过她,那就是严昭的妻子雅心。她长得秀气,穿着宽松的黑色连衣裙,眼泪一滴滴掉在地上。
梁佑梓走过去,递给她一包纸巾。
「没事吧?」他问。
雅心抬头看他,眼睛像受惊的小鹿。「你是?」
「梁佑梓,严昭的朋友。」
她点点头,接过纸巾。「谢谢。」
「孕妇要面对这些,辛苦了。」梁佑梓说。
雅心摇头,声音很小:「不是因为这个。」
她忍了忍眼泪,但还是无法:「医生说,严昭有布鲁格达氏症候群。心电图有一些异常状况。容易心源性猝死。」
梁佑梓听了膝盖有点发软。
「我很爱他,」雅心继续说:「但是如果有一天他忽然心脏病走了,我怎麽办?孩子怎麽办?」她用手抚摸着肚子:「我不担心钱的问题,我家不缺钱。但我没办法想像,在没有严昭的情况下养一个孩子长大。那会是地狱。」
「为什麽?」
「孩子会长得越来越像他。真正的严昭却哪里都找不到了。」
梁佑梓闷得喘不过气,他懂那样的感觉。
他爱严昭的日子比她更久。
或许这不能用多久来衡量。毕竟爱的深不深,跟时间长短没有关系。
他伸手用大拇指的指腹,擦去雅心眼睫间热腾腾的泪。
那水珠里面凝结了许多对严昭的爱吧。
这时候严昭走过来了。他看起来快倒了,但还是对梁佑梓露出微笑。
「你来了。」
「嗨。」
严昭转向妻子:「雅心,这是佑梓,我最重要的人。之前我们去蜜月,我到哪都会传照片给他,妳知道的。」
雅心强打精神,微笑点头,对梁佑梓说:「对啊,昭常常提起你的一切,滑雪摔跤听说你背他走了好远一段路!我没料到你这麽高大!要不今晚在我们家住一晚吧?两个好朋友叙叙旧。」
梁佑梓准备拒绝,但严昭说:「这是个好主意。」
他波光粼粼的眼神多了一丝恳求:「佑梓,留下好吗?」
梁佑梓心软了。
毕竟严昭提出什麽他总是答应。
「好。」
雅心怀孕睡不好,常常起身,所以她自己睡主卧室。给两个大男人整理了客房的床。「你们聊吧,我先睡了。」她简单亲了一下严昭的脸颊说:「别太晚。」
房间剩下他们俩。
严昭坐在床边,解开领带:「今天谢谢你来。」
「应该的。」
「之前,」严昭问:「我开视讯给你看房子的时候,你说这间的格局让你感觉不好。」
梁佑梓想起来了。那时候严昭要买婚房,开视讯问他意见。他确实说过感觉不好。那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理由,是因为没有办法跟严昭光明正大的住在一起,所以他说什麽都不喜欢。
「现在呢?」严昭问:「还是不好吗?」
梁佑梓看看窗外,月色很美。
「现在还不错。」梁佑梓找了一个适当的距离坐下,不紧贴,也不远离。
严昭凄凄惨惨地沉默了一会:「是我害的。」
「怎麽说?」
「我们变得这麽尴尬。连朋友都当不上。」
「现在不是朋友吗?」
严昭转头看他:「还是吗?你不是说了,要试着忘记我!」
有那麽几秒,梁佑梓发现严昭眼角有泪光。他发现自己的一句谎言也刮伤了严昭好多年。抱他丶吻他丶把严昭按进床垫啃到骨头都发烫的冲动瞬间冲上梁佑梓的脑门。他渴望把严昭压在床上,舔掉那滴泪,再一路往下撕开衬衫,让火热的胯部贴上去磨蹭,直到白浊的精液糊在下腹;想敞开腿重重的骑严昭的肉柱,摇到对方哭着喊他的名字,摇到严昭失声,摇到世界仅剩下两具汗湿的肉体恣意碰撞。
可是严昭已婚,娇弱的老婆大着肚子。他绝不能妄动。梁佑梓太爱严昭,生怕摧残了对方平静的生活,他把所有欲念狠狠咽回去。
「我说气话呢。」最後还是梁佑梓先移开视线:「睡吧。累了容易胡思乱想,明天还要忙。」
他们关了灯,各自躺在床的一侧。
中间隔着礼貌的距离,但梁佑梓能感觉严昭翻身。
严昭在黑暗中说:「佑梓。」
「嗯?」
「对不起。」
严昭将额头贴在了梁佑梓的後颈。
梁佑梓胸腔像被灌满冰水,他知道严昭在为什麽道歉,但有些事情,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严昭挖走了他好大一部份的心,他失去了雀跃,失去了欢腾,失去了热烈,仅剩勉强过活的力气。
外面又下起了雨,五年前道别的夜晚也一样下着雨。悲伤混合了湿气紧紧封住梁佑梓的眼睛,他没有张开,让眼泪从缝隙慢慢渗出,顺着太阳穴流进耳廓。泪水积在耳窝里,寒透了骨头。以後该怎麽办?继续每年收那三四封简讯然後感觉深渊?会不会没收到讯息,隔了许久,才发现严昭急病,人没了?
梁佑梓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吧。
葬礼结束的第二个月,他搜寻了一大堆布鲁格达氏症候群的资讯。然後申请调职至离严家比较近的分公司工作。人事部的经理问他为什麽,他说想换个环境。经理看看他,说那个分公司业绩不太好,待遇也会差一些,他说没关系。
於是他薪水少了二成。但他可以在周末陪严昭和雅心出门了。
有时是看电影。买比较贵的位置,雅心挺着大肚子坐在中间,严昭和梁佑梓分别坐在她两侧。看爱情片的时候,梁佑梓总是盯着这对夫妻发呆,欣赏严昭精致的侧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有时是帮忙选婴儿用品。雅心喜欢粉色,严昭觉得灰色比较耐脏,他们会在婴儿用品店里讨论很久。梁佑梓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心想这就是家庭的样子吧。温馨而平凡,他是超然的旁观者。最後他们都来问梁佑梓。选了浅米色。
最让他印象深刻是陪同产检。雅心怀孕八个月了,医生要检查胎位并听胎心音。她躺在检查床上,严昭握着她纤细的手,梁佑梓站在旁边。
「胎心很正常。」医生说,然後看向梁佑梓:「爸爸要不要也听听?」
雅心和严昭都愣住了,梁佑梓也愣住。
大约雅心和严昭都长得漂亮,有些夫妻脸,被认成兄妹。
懒得解释,梁佑梓羞赧地点头。
咚咚,咚咚。小小的心跳声透过仪器传出来,那麽有力,那麽清晰。他闭上眼睛,想像小生命在母体慢慢成长,想像他出生後会长得像严昭,想像自己也许真的会成为他的乾爹。
「怎麽样?」雅心脸颊红扑扑地问。
「很棒。」梁佑梓说,眼睛有些酸胀。
开车送梁佑梓回家的路上,严昭说:「对不起,我上班比较少陪她产检,医生误会了。」
「没关系。」梁佑梓淡淡转向窗外:「其实我也希望是真的。跟你做一家人。」
严昭缄默地看着前方道路。
那天晚上梁佑梓回到分公司宿舍,思考如果灵魂能够出窍多好。他就能勇敢地去吻一吻严昭那张俊秀的脸,以及优雅的後颈。如果心脏可以掏出来多好,他不过是父母双亡,孤单得要命的单身汉,他可以用健康有力的心脏去换严昭的不定时炸弹,这样严昭就可以活在模范家庭的美好画框里直到白发苍苍。
他会陷入长久的恍惚,在电影院里,在婴儿用品店里,在医院里。看着严昭温柔地照顾妻子,看着他们讨论孩子的名字,看着他们为即将到来的新生命做准备。梁佑梓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渴望把严昭的每一个表情都刮入心里。
夜里他会做梦,梦见自己和严昭极其痛苦的上床,激烈到出血,两个人都在哭。白天哭不出来的眼泪通通都流到了梦里,湿淋淋的梦,黏腻发腥的梦。醒来後他会带着狗屎一般的情绪和满裤子梦遗坐在床边很久,看着窗外黑溜溜的夜色,疑惑自己到底在做什麽。
但假日能有机会陪伴在严昭身边又令他喜悦得濒临疯狂。
於是他的感觉总是裂开的,一边想哭一边想笑。一边痛苦一边甘甜。一边绝望一边满足。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严昭能给他这样的感觉。
严昭总是跟雅心说,梁佑梓是他最重要的人。
不是朋友,不是哥们,不是炮友,不是同事。
最重要的。
但不能是爱人。
於是梁佑梓又酸又苦又甜又痛地坐稳了这个位子。
最重要的人的位子。
也许以後还会当孩子的乾爹。
他想这就够了。
或者说,这就是他能得到的全部了。
有时候夜深人静,他会想起那个秋天的公园,想起严昭说的话:「我会记得你。」还有自己十分不擅长的谎:「我会试着忘记你!」
梁佑梓弓着背,唯一一次用尽全力说谎。
他说出口的时候觉得整个人都洞穿了。
现在他们每周都见面,那句话成了最遥远的回忆。
记得和拥有终究是两件事。
他没办法再忘记了,毕竟他无法拥有。
他只能选择记得。得抓得死紧。刮入体内那样死紧。
雅心挺着邻近生产的肚子,脸颊因为燥热而泛着薄红,她想吃冰淇淋,她说是宝宝想吃的。於是三个人走向街角那家小店,排在长长的队伍後面。
严昭站在雅心身後,轻抚她的後背,动作熟练得让梁佑梓幻觉温暖,因为多年前,严昭也曾这样抚摸过自己,在初次发生关系的夜晚。
「要什麽口味?」严昭问,声音仍温和,但梁佑梓听出他状况不大好,似乎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倦。
「综合的。」雅心眼中满是幸福的光芒。
梁佑梓默默站在一旁,凝视他们的互动,熟悉的疼痛又开始蔓延。他们看起来那麽完美,像精美的油画,可是梁佑梓越来越觉得不安,他知道画里有裂痕,从严昭苍白的脸色,越来越不规律的呼吸,偶尔按住胸口的动作。他是局外人,明明是局外人,眼睁睁看着这幅画一点一点剥落却觉得自己也快要毁掉了。
严昭的脸色突然变得死白,从内而外急速枯竭。他伸手按住胸口,眉头紧皱,有什麽东西在他体内作乱。「我...」他刚说了一个字,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身体在柏油路面上显得极为脆弱。
「严昭!」雅心大喊,梁佑梓本能冲上前,跪在滚烫的地面上将严昭拥入怀里。那种久违的触感,让他的手开始颤抖。这是多少年来的重新拥抱?五年?还是更久?
「严昭,醒醒...醒醒...」他沙哑得不像自己了。
周围的人群围了上来,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有人递水,有人议论纷纷。雅心抱着彷佛快炸开的圆肚子,哭得说不出话来,她的眼泪滴在严昭额头,也滴在梁佑梓的发根,每一滴都有如烛泪那般滚烫。梁佑梓紧紧抱着严昭,感受着他微竭的呼吸,他觉得自己也快要心脏病发。
不要死。拜托不要死。这句话在他脑中重复了无数遍。过了几分钟,严昭悠悠转醒,他睁开眼睛的瞬间,梁佑梓差点喜极而泣。那双眼睛还是那麽美,彷佛潺潺的春水。
「怎麽了?」严昭虚弱地问,然後看到雅心满脸眼泪,立刻露出笑容,梁佑梓见过无数次永远无法拒绝的笑容。「哎呀,哭成这样。哪有这麽严重。」他挣扎着要坐起来,梁佑梓的手狠狠扣住他腰间,不让他动。这个动作让他们贴得更近,近得梁佑梓能清晰闻到他身上惯用的熟悉香气,Parfumd'Empire-OsmanthusInterdite。
「就是有点晕而已。」
「你刚才倒下了。」
「太热中暑了吧。」严昭轻松地说,然後看向雅心:「别哭了,吓到宝宝怎麽办?」他伸手想要擦去雅心脸上的泪水,梁佑梓察觉严昭那只手颤抖得厉害。
梁佑梓知道,那不是中暑。他的母亲就是这样死的。先是晕倒,然後是呼吸困难,最後心脏停止跳动。他知道那意味着什麽,他一点也不敢说出来,怕说出口就得面对残酷的可能性。他继续抱着严昭,多争取个几分钟,假装这是一次普通的晕厥,假装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那天晚上,雅心严重失眠,因为丈夫的呼吸声。她听到严昭在黑暗中发出奇怪的声音。很低沉的丶被什麽东西卡住喉咙的吸气声。嘎嘎声,断断续续,濒死的鸟在挣扎似的。每一声都让她毛骨悚然。恐惧从脚趾炸到发根。凌晨三点,她拨电话给梁佑梓,拨号时哆嗦得按不准数字。
「佑梓...能过来吗?」她绝望地恳求:「严昭他...他的呼吸很奇怪...」
梁佑梓二话不说就开车赶过去,几乎没有管红绿灯。当他看到雅心无助地来开门,严昭艰难地在梦里呼吸,他的心沉到谷底,到从未到达过的深度。
「我不知道该怎麽办...」雅心哭着说,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我怕他...我怕他就这样...」她不敢说出那个词。
「不会的。」梁佑梓坚定地说,虽然他自己也怕得要命。
「佑梓,」雅心抓住他的手,眼中满是绝望:「你能留下来吗?求你了...我一个人应付不了...我需要你在这里...」
梁佑梓被雅心眼中的恐惧浸透了。他能体会即将失去至爱的恐惧,他们是共同战线。
「好。」他一口答应。
於是梁佑梓搬进了严家。严昭超级尴尬,他说天啊你是嫁进来了吗?但雅心坚持,他也拿孕妇没办法。每天晚上,他都睡在严昭身旁,半睡半警醒地听那不规律的呼吸声。有时候严昭在夜里突然停止呼吸,梁佑梓就会紧张地推推他,直到重新开始呼吸。
那些夜晚是漫长的,充满不安与惊惧。梁佑梓躺在深渊,亮着一双狼眼,知道这可能是最後的机会了。他多渴望伸手触碰严昭啊。然而他静静躺着,聆听那不规则的呼吸声,祈祷明天还能再听到一次。
有时候严昭会在半夜醒来,发现梁佑梓正睁着一双血丝的眼睛望着自己。
「睡不着?」严昭轻声问。
「嗯。」梁佑梓被严昭发现自己偷看,有些不好意思。
「谢谢。」严昭伸手轻抚他的眉毛:「辛苦你了。」
那触碰纯洁而短暂,让梁佑梓的心直接碎成粉屑。
雅心破水的那天,是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她正在客厅里整理好待产包,严昭坐在沙发上看书。一切都很平静,直到严昭痉挛起来。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书掉在地上,他的眼睛上翻,口中发出低沉的呻吟声。
「严昭!」雅心伸手去拉,然後她被翻倒了,感到腹部一阵剧痛,温热的液体从腿间流下。
「不...不...」她看着腿间的水渍,再看向还在痉挛的严昭,完全慌了神。
「佑梓!佑梓!」她歇斯底里的尖叫。
梁佑梓洗澡洗到一半,围一条浴巾从浴室冲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象,脑中一片空白。严昭倒在地上扭动,雅心坐在一滩羊水中,脸色死人一般惨白。
「医丶医院...」梁佑梓强迫自己冷静:「我们去医院!」
他胡乱穿衣,先将严昭扛起来,然後他扶起同样沉重的雅心,她的细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掐进他的皮肤里。
「佑梓...我我怕...我好怕我好怕...」
「不怕。」梁佑梓尽可能装出镇定的神情:「我在。」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能有这麽大的力气,可以同时将两个人紧急扶去搭电梯,到地下室上车,开始生死时速的狂飙。雅心在後座痛苦地哀喘,严昭躺在她身边,气若游丝。
梁佑梓的手紧握方向盘,额头脖子浮现紧张的青筋。他想起青少年时期那个夜晚,他还没拿到驾照呢!但他也是不顾一切地开车上路了,载着奄奄一息的母亲奔向医院。那次他来不及。
这次不能再来不及了。
到了医院,梁佑梓成了处理一切的人。他填写严昭的住院资料,了解加护病房的探视时间,同时还要陪着雅心进入产房。护士问他是什麽关系,他愣了一下。
「孩子的爸。」再一次,他说了最不擅长的谎。
「喔,那请问需要无痛分娩吗?无痛的话要加价,然後我们会从背部腰椎的硬脊膜外腔注射麻醉药物...」
「好,都加,让她舒服就好。」
「那产後病房...」
「给她最好的单间。」
他在走廊站着,心脏要爆炸一样,他坐不住。一边是在加护病房抢救的严昭,一边是在产房声嘶力竭生产的雅心。他觉得自己要被撕成两半了。
严昭死了怎麽办?
雅心有什麽意外怎麽办?
孩子有问题怎麽办?
念头像飞蝇一样在他脑中盘旋,让他无法呼吸。他向公司传讯息请假,他没吃没喝,双腿发软,他不敢离开,不敢闭眼,怕一松懈,一切就会崩塌。时间在医院里变得奇怪,每一分钟都像一个小时,每一个小时都像一天。终於,他承受不住了。他冲出大楼,跑到中庭,然後跪在湿润冰冷的草地上。
「为什麽...为什麽...」他抱着头,开始大声哭喊,所有的怨愤,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他喊得声嘶力竭,喊得整个中庭被他的哭声撕裂。压抑了这麽多年的情感,说不出口的爱,无法承受的不安,全数释放。
「我爱他...我爱他!」他对着天空喊道,声音在雨中显得特别清晰,也特别绝望。
「我爱了他这麽多年...为什麽要这样对我...为什麽要让我看着他死...啊...啊啊!」
这是他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大声说出自己的爱。
他藏了太久,压抑太久,终於厉喊出口,迫於绝望。
「先生丶先生!年轻人啊!」老保全走过来,轻拍他的肩膀:「帅哥,你有什麽难过的事情,起来慢慢说,不要这样...会吵到其他住院病患...等一下很多人跟你一起哭起来。」
梁佑梓抬起头,保全伯伯关切地望着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状态。跪在草地上,满身草屑,头发凌乱,一个疯子。
「对不起...」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整理衣服。
「没关系,」保全温和地说:「急诊室出来的家属都不容易,我懂。」
梁佑梓乖顺地点头,默默走回医院。他在洗手间洗掉脸上的泪痕,拍掉衣服的草屑,然後重新回到那等待的炼狱中。
因为他别无选择。
因为他爱他们全部。
因为这就是他的命。
在爱与失去之间徘徊,在希望与绝望中撕抓,承担一切没有想过任何回报。
他还是会留下来。
一直留下来。
像公园长椅上那道刮痕。
被风吹雨淋腐蚀成最薄最薄之後。
直到最後一刻。
他也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