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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从朦胧开始 (全) 约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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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从朦胧开始 (全) 约万字,对尸体题材敏感请勿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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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记得自己是什麽时候开始喜欢写的,
    书本在求学时期是那麽的匮乏,
    仅能将心中激烈的渴望与饥饿狠狠压着。
    那时全是纸本,没有任何网路。
    作为一个父母都忙於工作,
    独自守家的丶过度孤独且经常吃不饱的青少年,
    课本以外的书是稀有且昂贵的东西,几乎遥不可及。
    学校附近有一两家书店,装满学用品与文具,
    部分书籍有胶膜保护,书多美啊!
    密丝特拉儿,拉金,休斯,普拉丝,奚尼。
    埃斯普马克,特朗斯特罗默,史特兰白,
    罗马尼亚的卡香。那神秘的标题,遥远的国家,
    仅能从书背阅读的部分内容,难以抗拒地吸引着我。
    我两手空空,没有任何除了买晚餐以外多馀的钱,
    很长一段时期都是吃大白馒头涂一点辣椒酱作为主餐。
    但我能使用多馀的时间,望着书背上的诗句,
    仔细把每一个片段背诵下来,
    并且像偷得了伊甸智慧果那样怀揣心虚的匆匆回家,
    趁记忆鲜明,将诗句抄入课本或旧考卷的空白。
    好像那样我就能解渴。
    我曾经试着与当时的文科老师聊天。
    并羞涩地拿出计算纸上的短句,
    问老师识不识得这些字句的作者?
    "在阴郁的日子里惟有和你欢愉时我的生命方闪现光芒。
    彷佛明灭不定的萤火虫——你可盯随其飞踪,一闪一闪
    在黑夜的橄榄树间。
    在阴郁的日子里灵魂颓然坐着,了无生趣,
    而肉体一径走向你。
    夜空鸣叫如牛。
    我们秘密地自宇宙挤奶,存活下来。"
    老师说他没办法告诉我什麽。
    他指了一本蓝色硬封面极厚的一本说文解字,
    告诉我他比较擅长的是文字学丶声韵以及训诂。
    选择读师范大学只因为父亲是个赌鬼,
    把家里的一切都赌尽了,
    连米都要妈妈去米行跪着赊帐才能换得一些。
    公费读书可以让他有生命的出口,
    挺直了脊梁站着活而不是跪地恳求。
    他谈及往事时声音很柔和,但我能看到他眼底幽幽的恨。
    由於没有人能给我指引,我仅能书店进了什麽书便看什麽。
    猜测成文的背後可能隐藏着什麽可歌可泣的故事,
    并在徒劳无功的想像,以及凌乱的创作後,
    发现自己对於「拥有」和「没有」意味着什麽,知道得太过清晰尖锐了。
    那是狭小且艰苦的区域。
    所有人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而分歧枝叶,长成各自狰狞的姿态。
    可是你知道吗?
    即使是那麽愚昧匮乏的生活,
    竟然也能生出亲近亲爱的温柔感。
    最要好的朋友,弘,总是和我在校内形影不离。
    有发禁,我们的头发是一模一样的短。
    他轮廓棱角深刻丶有着看似薄情的单眼皮,高壮而冷漠。
    那冷的壳下,却能注意周遭人们的一切细节。
    午休吃饭我都是半掩着铁盖吃的,
    因为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仅有白饭与中央几滴酱油。
    起初我以为这位不熟识的同学,
    强行挖走我一半的饭,是想找麻烦,
    结果他将自己一半的配菜与肉塞到了我的饭盒内。
    也没多说。
    我们就这样笨拙的交易了几个月。
    交易出一层说不清的朦胧感。
    或许学生时代的喜欢就是这麽容易而廉价吧!
    不过是一些菜。不过是几块肉。不过是半个荷包蛋。
    咀嚼的时候觉得自己狼狈而几乎要配着睫间的咸涩吞咽。
    谁对你好,就轻易地钻进心里。
    你会视若珍宝而小心翼翼,正如DieterM.Graf〈无尽的小径〉
    我强烈渴望夏日的
    阴影,像孩子般:一只蜥蜴
    躺卧於石头底下,
    温热依旧的石头。也回想起
    青苔,废墟,而今
    发生了好多事:小径
    曾在那儿,叶色微妙变化着
    没有尽头,因为没有目的地
    只在当时消逝。
    弘便是那道阴影,
    能够让脆弱的蜥蜴暂时远离烈阳曝晒的,
    带一点温热的阴影。
    当你喜欢着谁的时候,
    总是想把世界最美好的部分从心底剖了出来给他。
    我们在房间挨肩坐下,弘看着那些并不漂亮的字迹抄写而成的破碎字句,我还在期待我的朋友能与我一样汲取文字带来的美丽与颤栗。
    我不时向他看去,想捕捉他的目光,但他一动不动。
    "父亲敲击,他存活下来:
    在刀子里,总是将她自己
    供奉在白布上,母亲,张开
    成三餐,献上自己以供消耗:他们
    溶解,在盘子上,赤裸且
    无所不在......"他低低诵读。
    当所有抄本都展示完毕,出现重复的字句时,弘毫无表示地离开了房间。我错愕地望着他,又检查了手上的一整堆纸片,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当我终於收拾好到门外找他时,弘立刻表达了他对这堆精神粮食的全部看法。
    他觉得这很遥远。
    一无所知,从未去过也不大可能会去的城市。
    陌生的作家。
    从遥远的国度与陌生的语言转化而来的,
    甚至不完整的篇章。这一切有什麽价值?有什麽用处?
    被意料之外的回答击败,我恍惚地望着朋友,彷佛我们第一次见面。他说的话与我所思考丶感受,并确信的一切如此对峙,以至於我完全僵冻在原地。他狠狠地把那扇巨大丶明亮丶生动且多彩立体的通往美的门给当面摔上。
    我避开他如箭的目光,心脏一阵疼痛。
    笨拙地拉着他回房,想继续争论,但没有达成一致。他觉得我每日下课在书店耗费的时间「不值得」。而我感觉全身的毛孔愤怒得张开了,渗出反抗,不值得是一个多难听的词语!但我开不了口,因为我已经打开自己的心,让他进来了。
    人与人的想法,可能存在巨大的差异,即使他们十分亲近。
    我忧伤地说这真的是个很美的世界。
    美在哪里?哪个世界?
    你的世界吗?弘质问。还是那些人的世界?
    你能确信他们的美是真正存在的吗?
    或是他们仅选择性的避开了丑恶?
    那什麽都不是,文字就只是文字,纸是纸。
    我自己也被他说得动摇丶困惑了。
    他的言语似乎同时夺走了我最要好的朋友与最美的梦。
    就这样,我粗暴地从痴迷中惊醒,
    被马戏团扔出来那样,回到熟悉而丑陋的现实。
    沉闷的房间更陡峭地向我压过来,
    我变成被海浪与雷电击打的,
    凹凸不平的大鹅卵石,湿漉漉的,固执但哀伤。
    原来一个人流泪可以毫无知觉。
    你少看这些。
    弘恢复了缓和的语气,靠过来舔我眼泪。
    热腾腾的舌头滑过脸颊。世界又以全部的力量和美丽复活了。我们紧紧地抓住彼此,刚刚咄咄逼人丶割开我胸口的言语竟可以忍受了,虽然另一种美妙的痛楚正在我身上发生。我们流汗。我流了一点血。然而争执已经没有。我们不再谈论那些诗。
    我没能捍卫它,也舍不得将自己与它剥离,
    它是带着无数倒刺钻入我血管的触手,成了血脉流通的一部分。
    灯火通明的书店并不容易被遗忘,纸页美妙的气息,
    是我迫切羡慕却又痛苦地意识到,
    自己难以拥有的。幸福与痴迷的书背之旅,仍在继续。
    当渺小的我们燃烧殆尽,成为骨骸,
    那些文本依然会存在并延续下去地活着,
    迎来资讯化,乘着讯号漫游世界,
    或许翻译或许不被翻译的,
    钻入另一个人看见後的内心的某个地方生根开花。
    多棒啊。岁月浆洗的死亡下,竟然有例外,
    竟然有永恒的生,而且那生仅仅是一小片,
    便美得令人恋恋不舍。
    我继续背诵丶抄写,弘偶尔还会拿起纸片摇一摇,开玩笑。
    他会说,你可以念念看。
    然後在我真的念起来的时候想尽办法打扰我。
    不庄严的。颓丧失明般地。
    让我迷失而且充满,最後难以起身。
    我们接近毕业。
    明亮幸福的毕业纪念册深处,有一种阴暗的旋律。
    那麽多话想写,却又有那麽多话不敢写。
    我们一直都不够勇敢,
    害怕两人中间的朦胧感正在流逝,接近终点。
    在学校谨遵着道德的界线,继续当一对好友。
    即使交换视线的瞬间感觉色彩斑斓,也不敢轻易显露。
    校园的林荫道丶课程丶同学的交谈声,
    每天早自习背诵的英文单字与星期六的周考。
    我们一刻也不曾想过学生时代会结束得那麽快。
    我们成了最厉害的说谎者。
    可爱又笑盈盈的一对学生情侣,走在阳光明媚的路上。茂密的绿色树冠,接近无限透明的青空,弘总想着那个,想着那样的生活和那样的人,他说那才是真实的美。他总是惋惜我们不是那样,并思考我们如何才能变成那样。
    爸妈就我一个独子,巴望着抱孙。要不你去变女的吧。
    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虽然想也知道不可能。
    但我也不行。我太爱我的家人,不忍心他们伤心。
    是不是很可笑?即使现在同性能结婚,
    能去国外造一个孩子来养。
    每年南北的同志大游行这麽热闹灿烂五花八门。
    但许多许多年前,这是一种难以容忍。甚至,羞於见光。
    天知道我们会有怎样的结局?这一切似乎看不见尽头。
    因为这种不安,因为即将毕业的不舍得,
    我们开始变得不够谨慎,终於有一次被邻居瞧个正着。
    那女人半大声地责骂,
    这是什麽规矩,两个男学生,夭寿......
    我没听清楚也没听懂她的话,没等她骂完,
    我就感觉自己跌进了很深很深的坑,持续,没有着地。
    母亲终於决定与我坐下来谈谈。
    所谓的谈,就是用低沉丶不快的声音,告诫我放学不许在外逗留。
    「两个男同学黏着厮混?要是父亲……你知道父亲是什麽样的人!」她就这样泼了一盆冷水,我咬紧牙关,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父亲是什麽样的人,早就领教过!孩子不打不成器是他的终极信仰,皮带则是教育的一环,母亲以往总能给我理解和庇护。但现在她也开始用更锐利的目光,更苛刻的标准评判我。全因为邻居目击了我和弘在一起。
    我听见过她们对话。
    那个叫弘的男孩,母亲说,像是把我儿子的魂勾走,纸片上写的都是什麽呀。邻居小声说了几句,发现得早还有救。但母亲叹着气:「我怕极了。怕他步陈先生後尘,住对面那个小陈,没人比他更荒唐,家里藏了那麽多禁书。多少次劝他骂他,别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他却对我说,不是那样的,不是他们的错,是我心里有兽!真的,他就是那样,抛下一切,家庭和前途,一只狼去追他的月亮。就那样毁了……」
    我为母亲感到难过,但我如何让她安心?
    她只知道害怕。
    在父亲面前,我也一样害怕。
    学校情形也差不多。
    导师找我们两个过去,想厘清放学後共享的时光是怎麽回事?
    这只带来不自在。弘把头扭开,划清界限,生硬地挤出一句话:都是我的错。闹着玩而已。
    至於错了什麽?错在哪?其实我们并不真正明白。彼此拥有的也不过就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发热胶状体般温柔挽留的感觉。两只水母垂死如斯,靠近了将触手紧紧缠在一起,互相补猎,互相消化,仍然刺痛。书报摊,旧书店,争执过的诗句丶爬过的後门水泥墙丶植物园荷花的美景,渗过的血,显得难以启齿。
    老师拿出分手切结书,威吓说如果我们不签,就会有严重的後果。我们真是太天真了,屈辱地坐下,误以为签了一个薄薄的契约就能把事实销毁。弘体魄结实,青筋的臂膀一下子把东西全扫到地上,他说你不需要签这个,我也不需要。
    整个办公室的大人都像纸人,黑色剪纸中两道礼教的审视,拆骨地凌迟过来。他站在办公室中央,挺得直直的,承受那些力道。为了证明全是他的错,他当着众人的面做了一回恶霸,往我的脸直接掼了一拳。
    我倒在地上开始流鼻血,弘继续黑着脸,一拳一拳地挥,红血渐渐像是弥散一样,把我的脸弄得充满滑溜溜的痕迹,卡其色的校服斑斓刺目,我一边挨打一边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哭泣,哭泣了是不是就能逃避而感觉不那麽窒息。
    《骨灰瓮之沙》里面有一段是这样,啄木鸟在枝头敲打慈悲的时光。
    弘是不是也怀着那样的慈悲,在敲打他的大树呢。
    你可爱的名字,
    是秋天的鲁纳文织出来的。
    啊,我用人世的树皮
    把心系於天上的葡萄枝
    且系且哭,起风时,
    你就能无怨无悔地放声歌唱?
    太阳葫芦朝我滚下来:
    坎坷的道路上已回响着病愈的时光。
    虽然最後的不是我的,
    还是一片亲切的金黄。
    每一片雨帘都拨开了,为你也为我。
    血液与肿胀渐渐填塞住鼻管。
    我慢慢在地上凹陷。一次也没有还手。
    长辈各自将我们领回,我顶着青紫的脸,从办公室走到校门口,胆怯地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弘中途被送到庙里去,他爸向我道歉,说弘的魂魄住了不该住的东西,叫我一起去看怎麽处理。
    庙里有符纸的焦味。道长踏陌生步法,手持桃木剑,朱砂写就的符咒贴上弘的肉身。他跪在阵中央,短发被法水淋得湿透。我差点因为荒谬的景象笑出来,我不信这个,我知道他也不信。弘深黑的,我曾栖身其中的迷人眼珠,正因为叛逆而发着光,铜铃一震一震摇响,我们共处的时光成了需要被祓禳的癫妄。
    弘隔天没有上学。流言四起。一些人在背後议论,指指点点,像审视一个异常的病例。到处都是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眼光。班上几位同学,现在露出了然又鄙夷的神情。曾经共享的秘密和诗句,现在成了秽乱的证据。一个人走过来的时候撞了我的桌子,低下身问:鸡巴好吃吗?
    我说,知道你好奇,来啊?想吃吗?
    他沉默地站着几秒,拿起旁边的木椅子往我後背砸下去。
    这是标签。从今以後,我就与这个标签生活在一起,而不是那段时光带给我的欢乐与忧虑。社会的规则,拥有几十年传统的规范,认为这种亲密是异常的丶无益的,因此必须被剪除,并将其标记为一种病态。
    那场学校发生的冲突,父亲误以为我是受害者。
    他告诉我再撑一下,快毕业了。毕业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以为这样可以安慰我。
    但我整个胸膛已经破破烂烂了。
    这是关於规矩和体面的问题。这不是我第一次认识到世俗眼光的可怕权力。在人们建立的一切关系中,权力在流动,像水一样无所不在,对人及其情感具有决定性。决定一切是否能继续联系或持续。它维持一些关系,让其光鲜体面,而扼杀另一些,让其枯萎消亡如同被浇了杀草剂的野植。这是现实。两只无力的丶太过年轻的丶迷失在朦胧深海的水母,被剪去缠在一起的触手,仍冉冉在这种虚无中,连同我们的回忆以及自以为重要的刚开始萌芽的好感。
    蜥蜴被拿走了唯一能遮蔽自己的石头,
    於是浑身赤裸地曝晒在足以致病的光照下。
    这难以置信丶可怕且难以忍受的状态,与遥远难解的社会运转法则绑在一起。
    经过与弘一起爬过的学校後门,成了新的折磨。
    我总是想他。
    旧书店因为我母亲去店内抗议,依旧开着。但橱窗里收起了或许对思想有危害的书,摆放了更主流丶更安全的文本。书店是否有一天也会像那段情感一样,按照同样无情的法则被否定和遗忘?那些法则我不了解,但在周围隐约能感知。弘被否定了,结束了,用沉默和训斥隔开了。以便让我去符合某个外在的丶体面的模板。留下孤独。
    母亲收走了我的诗抄,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提醒我,任何快乐都可能瞬间转变为它的反面,如此短暂,却又如此令人耽溺。那堆纸片代表了精神出口与危险诱惑。拥有它们可能让你被理解,也可能被斥责。为封闭的世界打开一扇窗的同时,也可能引来校方或家庭的训斥,宣告可怕的後果丶强制分离和灾难。
    弘曾经叫我少看那些,老师叫我少想那些,母亲则叫我碰都不要碰。拥有它们代表一种不容於世的亲密曝光,精神的共鸣丶秘密的语句和可能遭受的惩罚形成了古怪的三角形。责难总在某个角落潜伏,当新的纸片被发现,争吵就开始,并且伤人。
    我终於停止了抄写。
    弘竟然成功从家里溜出来找我。
    他说他爸好像疯了,到处求神拜佛,逛遍宫庙,以为这样就能除煞。当然教会也去试过了,几个人摆了一圈椅子围着他祷告,请上帝赦免他的迷失与罪恶,说真的,这麽点大的青少年不会晓得自己有什麽罪孽的。可怕的是被迫面对世界阴冷可憎的另一面,听陌生长辈无情谴责,并感觉自己是一个没犯下什麽严重错误却完全无力对抗他人的太稚弱的灵魂。
    和同学鬼混就是这个下场。弘笑嘻嘻的。出来混总要还的。
    我知道他是在勉强自己。
    渐渐的,他也笑不出来了。
    我们的手,慢慢地靠近,然後握着。
    处於盛放与乾枯之间的,握着。
    早已没有无所顾忌的情感了;更世故的交往和计算取代了它们。
    虽然青春为我们找到撑下去的力量和时间,那也仅是吊着一口气。
    年轻人不逃避问题;他们以激情累积问题,并在问题上面磨砺心智。大多数问题就连哲学家也找不到答案,或找到多个但相互矛盾的答案,这一事实并不会使他们困惑和害怕,因为青少年看不到自己力量和时间的尽头。他们的烦恼是简化的,他们的感情是纯粹的。当任何地方包括自己都不再认可那种纯粹时,就是连心也老了。
    旁人都说这不对。但我们却认为这没什麽错。和弘的肌肤接触像永恒发光的星体在体内运行,激起强烈而模糊的渴求丶恐惧与自我厌恶。弘回来了,回到我的身边,一个充满诱惑与罪恶感的奇迹,使舌根发麻。即使我那麽懦弱的没有去见他,他也主动回来找我。重逢如此激动,占据注意力,以致我失去理性判断的功能。
    力量在胸膛底下奔窜。
    我们像两只互咬皮肉的狗又滚在了一起。这次换我插入他的股中,捣开褐色小洞,让他激情呐喊并汗流涔涔。我第一次感受到对另一个灵魂不灭之渴望。我想写他,想吞吃,想歌颂,想毁坏。即使他可能只是望着那些句子说好蠢然後靠过来吻我。
    虽然不再抄写,但我将那些文字烙记在眼皮内侧。在日与夜的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我会找一个无人的角落,闭眼,缓缓回想无穷无尽的句式,以及弘。在众多重大或无足轻重的生活喧嚣,以及过多独处的死寂中。文字仍然活着。我们还能在相拥中继续呼吸。
    真正感觉紧张是在之後,躺在床上沉睡才开始的。不仅仅是弘没来上课的那一天,还有接下来的许多天。进入夜间的想像世界所支付的代价是失眠和更深的神经紧绷。梦里弘用他手指揉揉短发,刀刻般的侧影站在植物园前方,荷花没有开,他好失望。我开口叫他,但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声。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并未真正看见或听见我。最糟糕的是,他不是有意或故意这样做来冷落别人,而是完全自然和无意识的,疏离感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弘消失了,一眨眼我站在书店,书架开始颤动,父亲的怒吼震撼了一切,不孝子!吓得我心脏狂跳。将我从纷乱的梦中暂时解脱出来。在那个梦里,一会儿我作为信使,穿过许多危险和阻拦,递送重要的邮件,怎麽也无法送到弘的手里;一会儿我自己成了接收者,翻看禁书,在路灯微弱的光线下使劲睁大眼睛阅读,我绞尽脑汁,却怎麽也破解不了被泪水模糊的词句。字母交媾丶爬行丶渗出黏液丶散发恶臭。书页从中央裂开,往我脸上爆喷一坨缠绕的活体符号,击穿了我的脑壳,它们不属於任何语言,内容写满了无法言说的渴望与同样沉重的负罪感。
    我歪头站着,捧着书,我的脸是一个完全的裂洞。
    月光从那大开的颅穴冷冷照着。
    当然也有理想的梦境。午後阳光美妙无比。我十分惊讶,书店怎麽会如此生动地出现在眼前,比记忆中还要美好。卖书的店员们低声轻笑,手臂在书堆间不停地丶协调地移动,将它们用牛皮纸包好,抚平书角,收下纸钞。我也是顾客之一。不再是穿着学生服丶靠背诵度日的丶贫穷渴望的学生。不。这是一个无忧无虑丶笑容满面的成年人,衣着整洁,行为坦然。我的举止言谈像个成熟的顾客,像刚读完的诗集里歌咏的那种人。
    卖书的店员问我想要什麽,我选了一本想要已久的AlbertSamain《金车》,店员带着会心的微笑为我包好并递给我。就在这时,即使在这充满希冀和墨香的景象中,也降临了阴暗而痛苦的时刻。
    当我以一种自己也觉得潇洒的动作伸手进口袋,想掏出皮夹,支付这本承载梦想的诗集时。我愣住了。出门时明明带了钱的,刚才还摸到过!手指痉挛地翻遍所有口袋。我痛苦地努力回想可能把皮夹丢在哪里了,钱没有就是没有,好多湿润的碎荷叶从我的裤子缝隙掉出来。羞愧让我的脸发烫,激动得双手颤抖,我窘迫不堪地将书本退回柜台。当我从这种痛苦和不适中惊醒时,我看到自己肮脏带土的手指深深抠进了破洞的老枕头,里面廉价的枕心都露了出来。
    类似的事情在梦中不断发生,我睡得不安稳。与弘的秘密会面及其带来的崭新丶丰富的情感白天也伴随着我,带来隐秘的满足,但也导致疑惑。传言中的弘,跟面对面的弘似乎是完全分裂的两个形象。跟我比较要好的同学直接来跟我说,弘一直没来上课是因为失控了你知道吗?他爸找谘询师来家里跟他谈话,结果弘将菜刀深深地砍在椅子上。现在没有人知道他在哪。
    那不可能。我笃定的说。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阳光明媚的假日。经过许多挣扎和期盼,我终於找到补买文具的藉口,与弘见面。我去了熟悉的书店。一个多小时,沉浸在书海里。书店老板似乎总在打盹,根本没注意我们,店里散客少。书架上的书,有各种语言和装帧丶不寻常的意象丶排比丶隐喻和跳跃的节奏。白色米色的书页,有宽大的页边空白,隐约可见细密的批注。某些诗行,以特殊字体镶於书背,如此精妙,彷佛从灵魂深处涌出或从天而降。
    弘还是没兴趣,但他在植物园,躺在一块隐密的草坪上等我。他说现在他爸比较不敢管他了。我没有多问他拳头上的挫伤是从哪里来的,更不敢问关於菜刀是怎麽一回事。当我最终不得不告别弘回家时,天色已晚。植物园笼罩在阴影中,远处残馀一丝霞光。
    他靠过来,朝我的手臂咬了很深的一个齿印。
    有那麽一刻我以为他要吃我的肉。
    痛楚令人模糊丶昏暗丶冰冷。
    被紧紧咬住的痛苦折磨着我。
    喏,留给你一首诗,看个够吧。
    弘终於松开嘴,我看到他齿缝沾了血,笑起来阴森可怖。
    我的心跳得很快。说不清被吓的,还是兴奋的。
    天边剩馀的光线快没有了,
    然後整个植物园彻底暗下去。
    该回到我自己更暗的现实中去了。
    我不想看这个。我抱怨。我不想回去。
    即将分离的悲伤攫住了我。
    我也不想。弘说。
    我们在植物园的深处拥抱。
    公园里的植物生长着,与它们同时,我们也无法避免的成长着;各自遵循自己的法则。弘专注与我相望的眼神或许会被世俗的尘埃遮盖。他以後必会长大,充满与日俱增的力量和各种责任。但此时我们可以稍稍逃避,虽然这出口并不理想。我将他按在草地上动弹不得。像要吸走他灵魂那般深深地吞吐他,吸得他时而明白时而糊涂,一边抠他褐色的奶头和丰硕的胸肌。
    植丛中湿气弥漫丶小径晦暗,浊水像藤蔓一样完全堵塞了喉咙,我变得越来越沉溺,越来越窒息。分不清楚自己想寻找空气,还是想啜饮泉水。我像迷失的单字寻找填空题一样,肏进他修长腿间带卷毛的缝隙;圆大的龟头栽进去,因血液涌上肉柱而失明;完全迷失在雄性腥臊丶令人窒息的皱褶内,恐怖地感觉极乐,感觉悲伤,气喘吁吁,没有办法再想其他。
    我毫无羞耻心地叫喊了。
    啊.......啊.......
    撕心裂肺痛苦到濒临呕吐的叫着。
    整园的荷叶被声音激得颤抖,艳盛惨绿地陪着我们。
    想到回去就要睡进焦虑的噩梦里,只有我听到丶只有我被惊醒,我就不寒而栗。跟弘在一起的时候是安稳的,跟弘分开的其他时候是不安稳的,但追根究柢如果没有跟弘开始的话就不会有这些苦痛。我或许爱他。我或许恨他。又或许两者兼有。
    弘带给我满足的同时,也向我打开了未曾料想的情感维度,激起隐秘的赞叹,它也有其反面。因为完全投入,我成了真实世界的债务人,成了潜在的污秽。污浊的标签在与人们接触时带来摩擦和不快,入夜则破坏睡眠和休息,白天的经历会决定梦境和失眠的性质。至少人们是这麽说的。我睡得很少,好不容易入睡时,与弘相关的愉快或沉重的梦境,则会折磨我。
    怎麽睡得着呢,被没收的诗句里,所有关於感情的意象,从闭上眼的那一刻就开始复活,象徵开始轰鸣,隐喻低沉撞击,词性前所未闻地怪异使用。弘站在植物园,卡其色的学生服湿透了,一直滴水,他面对池水长久地凝视。荷花又没有开了。他失望地说。
    然後他慢慢地转向我,好奇怪,我似乎是患了轻微的白内障而导致视力下降。
    我拼命眯起眼,想看清阳刚的脸,看清那粗硬率性的短发,可是只看见一块微微肿胀的,朦胧的消风排球似的脸,皮肤皱褶开始充气,凝聚成色调难看的积雨云,冉冉而上,那一大团的晃动的朦胧提着他粗颈往上飘,高还要再更高,还要更巨大,他成了一个比地球还大的布满灰色斑点的月亮。
    我惊醒,在森冷的阴暗中,瞪大眼睛看着空荡的房间。
    侧耳倾听。什麽都没有。
    地板有月光,有一条条拉长的,水母触手般的窗户阴影。
    什麽都没发生。没人听见书本说话,大家都在睡。
    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我心中充满强烈的愤懑,牙间镶满恨恶,那几乎成了萦绕鼻尖一股烦恶的恶臭。为什麽在最需要休息丶最无力自卫的时刻,会遭到心灵的攻击?人们说那是我们白天邪恶的思想和堕落的行为在噩梦中报复和惩罚我们。好吧,难道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吞下去吗?在梦中为不容於世的情感受了苦。所有日夜的折磨和窘迫都是青春的折磨和窘迫,它们沉重繁多,烙印深刻,且难以摆脱。一两个小时的熟睡或清晨的一缕曙光并不足以将它们全部抹去,总会留下痕迹。
    毕业典礼後,我充满了再次见到弘的渴望。
    如何避开监视,争取短暂而危险的会面时间,等待放学是如此难熬。
    弘——啊!
    礼堂中央有苍老的男子在四处呐喊。儿啊!
    学校警卫匆匆忙忙去驱赶他。同学们交头接耳。
    弘逃家好多天了。
    他不说,我也不问。
    我们裸身躺在植物园的草坪上,望着晴空。
    好可惜,我希望你能来参加毕业典礼的。我轻声说。
    这样就好。弘微笑,我知道他在等我吻他。
    孩子你不要这样。母亲哭着拉我。
    妈都依你,我们回家吧好吗?
    弘——啊!
    附近有苍老的男子在呐喊。儿啊!
    我们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着。有很多的人过来想把我们的手指撬开,我嚎出了声带撕裂般的抗议,死命抓住弘起泡般的松软皮肤。拉扯的关系,骨肉松离,组织黏黏腻腻的滑落。不要放开我。弘慌张地对我说,他在哭,两行白色的无数扭动的生机勃勃的眼泪,从眼眶窜出,爬满了脸颊。
    我太心痛了,所以我也竭力凑近去舔他的眼泪,如他当初舔走我眼泪那样深情。我的舌头上有好多的眼泪。惨白的扭动的脆弱的。我珍惜地吞咽了下去。我想我们这样可以算是在一起了吧?母亲说都依我,所以她同意了。这一切後来都变得朦胧了。并不真确。
    作为一个社会意义上的正常人,我和人们一起生活,像他们一样,有时精神好点,有时差很多。与此同时,弘也在每个关灯的夜晚笑着丶生长丶成熟。我学会抹去了梦里的面孔和景色,留下一方小小的植物园及附近的书店,那里没有道德标准,社会规范。它的季节来来去去,它的书不会看完,我偶尔会念新的诗给弘。
    自童年时期岁月所编织的
    阶梯的多重迷宫
    把我引进荒芜的
    夜晚。我终於找到了
    开启生命的那把隐密的钥匙
    经过长久的相处他已经没有那麽排斥诗句了,
    他甚至可以臭美的回我几句:
    宁静的
    永恒在星星的迷宫等候
    多美好啊,活在这种
    与廊道,悬檐或水池朦胧的友谊当中
    我知道我们的一切从朦胧开始。
    青春,盛年,以及老年初年。
    我们或许能继续朦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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