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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毅与妈妈一同来道歉。
那是毕业典礼後的事了,毕鵮的手指还肿,他有吃止痛药,其实没那麽在意。当作手上插了一根被拧坏的小树枝,况且医生包得很好。门铃响起时,姨婆正在厨房煮茶,她擦了擦手,过去开门。
沈毅的母亲站在门口,一样打扮得优雅整齐,眼角红红的,面色憔悴。她手里提着进口的水果篮,篮内放了信封。
「真是不好意思。」她的声音很小,带着歉意:「我们家孩子给您添麻烦了。」
沈毅站在她身後,整张脸青一块紫一块,鼻梁贴着胶布。因为脸部挨揍,他看起来比毕鵮更惨。眼神灼灼,门一开那对眼睛就透过长睫毛锁在毕鵮身上。
姨婆招呼他们进屋,倒了花茶。客厅里的气氛略显尴尬。
「这是受伤的赔偿。」沈毅母亲将信封放在桌上,里面鼓鼓囊囊,显然装了不少钱:「医药费丶营养费,还有……精神损失费。真的很对不起。」
「这怎麽行!」姨婆连忙推回去:「孩子们打架,不能全怪沈毅。我们家铅笔也有错。他先出手的!」
「不,沈毅说是自己的错。」沈毅的母亲坚持:「他把铅笔的手指都弄折了!这钱您一定要收。」
「铅笔也打了沈毅的脸……」
两个女人就这样推来推去,信封在桌上滑来滑去。女人们的交谈声渐渐化作背景音乐,沈毅走到沙发旁,伏袭毕鵮没事的那只手。
毕鵮睡醒後没梳头发,浏海乱翘,他坐在客厅沙发用单手帮姨婆叠衣服。受伤的那只手缠着绷带,包成大馒头。他感觉沈毅的指腹正慢慢滑过他另一只手的手腕,刮取秘密似的,手亲近着手,宛如一缕烟。
「你还想拗断别只指头吗?」毕鵮忡忡地问。
沈毅停下了触摸并缄默。
他原本英俊的脸瘀血未消,经历飓风般击打的肿胀,在他的脸颊潜游。一边眼皮也肿,视线比针戳还深,那对眸子有爨火在翻腾。
然後他扑向毕鵮。
沈毅整个人跪在地上,双手环住毕鵮的腰,将脸焊接在毕鵮肚腹上。那种拥抱的姿态彷佛正竭尽力气忧伤,竭尽力气怀念,因为太匆匆的道别无法言简意赅,因为渴望藕断丝连,所以仅能付出所能给的,再等待被拒绝。
「沈毅!」沈毅的妈妈看了倒吸一口凉气,以为两人又打起来:「别胡闹,快放开!」
「铅笔啊!」姨婆十分紧张:「小心你的手指头,还有伤。」
「我没事。」毕鵮轻微地感到惊吓,不过他尽量让态度平静。
虽然一只手受伤,另一只手还能动。毕鵮伸出手,悄悄放在沈毅头上。发质细软,带着洗发精的芬芳,和他妈妈一样,有种乾净丶青绿的橙花香气。
或许沈毅正如其他人所说的,是个古怪的家伙。可是毕鵮觉得,沈毅同时也在用无人能解读的方式,搜寻一个支点,来抵抗毕业後与朋友分离的刺痛。那种痛苦隐藏在沈默的胸坎丶拥抱的力道丶以及死寂的目光中,让人无法视而不见。
阳光均匀地打在他们身上,正暖正热,适合睡眠。与光线同样壮烈的,是全然静止的依依不舍。毕鵮用手梳理沈毅的发丝,火钳拨开馀烬那样,让徬徨散开,让沈毅所剩无几地抱着,将情绪深深沉淀。
沈毅的妈妈看孩子们分不开,似乎和好了,便留下来喝茶。她和姨婆坐在餐桌旁轻柔交谈,在那样的交谈中她们渐渐模糊成两片遮阳的云,偶尔轻轻下雨,这场聚会让每个人被彼此的回忆泼湿。
「其实……」沈毅的妈妈捧着茶杯,眼神恍惚:「沈毅的爸爸也有些怪。」
姨婆静静端坐,像一尊玄武岩的神像。
「刚结婚的时候还好,就喜欢剪东西。」沈毅妈妈越来越小声,不希望孩子们听得太清楚:「信丶衣服丶线绳,什麽都剪。我以为那仅仅是特别的爱好,没想到日子久了越来越严重。」
她无助地叹息,手指紧紧扣住杯子。
「某天早上,我和沈毅睡醒,发现头发都在睡觉时被他剪了。」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剪得跟狗啃似的,满床都是。他还要剪,拉拉扯扯中沈毅的耳垂还被剪了一刀……」
毕鵮听到这里,低头看了看还抱着他的沈毅。沈毅的耳朵藏在头发下面,他从来没有注意过。
「所以他的耳垂是有缝过的。受伤时他还那麽小,那麽可爱,怎麽剪得下手?沈毅流血也不哭不闹,就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看爸爸,不知道在想什麽?」沈毅妈妈说,眼泪开始往下掉:「我当时吓坏了,立刻带着孩子离开,马上就离婚了。」
姨婆伸手,如同毕鵮摸沈毅的头那样,拍背安慰了沈毅妈妈,安抚眼前感觉受伤的娇小女人。那只手充满了岁月的力量,宽容,不带评判。沈毅妈妈靠在那只手上,眼泪流得更多。
「我一直很担心沈毅会不会跟他爸爸一样……」她哽咽着说:「他总是一个人,到哪都没朋友。我怕他其实是一条毒蛇,伪装成无害的绳索。」
「不会的。」姨婆坚定的说:「妳将他照顾得很好。」
「直到国中,他参加社团,开始提起毕鵮……」沈毅妈妈抹了抹眼泪:「他才比较常跟我说学校的事情,今天铅笔又修好了什麽,今天铅笔讲了什麽,今天铅笔说下课要一起去买文具用品。我才稍微放心,觉得有朋友陪伴,孩子起码不会过於脱轨。况且铅笔一直都那麽乖。」
沈毅面无表情地赖在毕鵮怀里,抱着腰,也不安慰自己母亲。他懒散无聊地摸着毕鵮被他搞弯的丶包成一团的手。一遍又一遍,确认手指还在,还没有完全坏掉。
毕鵮不知所措。他好像被当成了抱枕,抑或是安慰毯?他坐得太久,有点想起来上厕所,感觉该说些什麽,这气氛又难以打断,不知道怎麽样说才是正确的?他呆呆坐在那里,继续让沈毅抱着,感受对方体温透过衣服传递,沉重地流过五脏六腑。
该走的时候,沈毅再度将脸埋入毕鵮怀里。
大人们不知道情况,以为孩子们在道别。其实沈毅张开森森的齿列,偷咬毕鵮的肚腹,牙齿透过薄薄的T恤陷入肌肤,刚好咬在肚脐外圈,咬在毕鵮坚实的腹肌上,咬得痛楚一阵一阵溃痕而入。
毕鵮强作镇定,能忍耐就忍耐,忍得脸色发青。
一条一条青筋渐渐浮出颈部与额头,他能感觉沈毅的牙面搁浅在肌肉上狠狠研磨,痛楚不断孵化,如果再疼一点,双眼就能孵出河流,然而毕鵮忍住了。他闭上眼睛,端正坐好,完好的那只手,使劲地抓住沈毅肩膀与锁骨间凹陷的那一块,抓得那麽紧,抠出骨头似的,进行一场疼痛的良性竞争。
「真的舍不得的话,你就负责陪铅笔回诊吧。」姨婆笑呵呵的,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个孩子:「他每周回医院看手指头。」
沈毅才松开牙齿。
毕鵮的腰上那一块衣服湿湿的。他不敢去摸。不晓得是口水,还是一点点眼泪。还有他发现衣服又被弄坏了。少了一片T恤贴的小小装饰。他看向沈毅,沈毅朝他吐舌头,装饰的贴片就黏在舌尖上。舌头慢慢收回口腔,毕鵮看着沈毅喉结上下移动,将东西吞咽了进去。毕鵮其实是善於思维的,但沈毅究竟出於什麽目的这麽做?他苦思不得答案。
於是毕鵮上了高中,也没能成功把沈毅删除掉。
其实他也知道,沈毅占领了他过多的国中时代,他们的胸膛一起从单薄到丰厚,个头一起从平凡到长高,暑假一起晒黑,冬季一起养白,这辈子大概很难把沈毅忘得一乾二净。他们相互栽培早熟脆弱的心,怜悯对方的同时也怜悯自己。除此之外,也没有更鲜明的事情能盖过这些记忆。
沈毅陪毕鵮每周回诊。
医院排挂号跟领药的队伍很长,每次都要等很久,超级浪费时间。但是沈毅从没抱怨。他们并肩走着,学校不同,生活圈不同,没什麽话题能闲聊。沈毅会跟进去诊疗室,站在一旁等,眼神凿凿的挖毕鵮後脑。
等毕鵮走出医院,他偶尔会问:「好点了吗?」
毕鵮会说:「嗯。」
然後他们一起离开。
路上沈毅会买点心跟毕鵮分着吃。
每周回诊变成隔周回诊,隔周回诊变成隔月回诊。毕鵮的手指慢慢痊愈了,但有点怪怪的感觉,可能还没完全好。他修理东西的时候,那根手指有些使不上力。
当没有陪伴回诊的藉口後,毕鵮以为他们会渐行渐远。
但沈毅又出现了。
沈毅面无表情,骑脚踏车来打算陪毕鵮上学。毕鵮当场拒绝。
「你如果陪我上学,再骑回去你们学校,大概第一节课都过一半了。」
「那就不陪。我只是要提一件事。」沈毅帮家人传话:「中秋节烤肉,我妈问你要不要来吃。她每次都弄太多,我都吃到快吐。」
毕鵮犹豫了一会。
「好啊。」
烤肉战胜一切,他满怀期待地答应。
於是中秋节那天,毕鵮与姨婆一起去了沈毅家。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