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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提着木炭搬来这栋公寓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他。
    对门那个男人。
    苍白,瘦削。眼下挂着被压力挤压而成的丶失眠的淤青。他很年轻,若非黑眼圈太重,几乎可称英俊,整个人像在海中泡得太久的花,彷佛一掐,便碎成一滩带香的烂泥。
    他是我之所以选择留下的理由。
    我也有我自己的海,每个人在海里挣扎的理由不同,浸泡後却有相同的咸苦。搬来之前,我曾经是孩子们喜爱的教师,传授知识令我无比幸福,那时的我,由阳光组成。直到其中一个女孩子,递给我一朵玫瑰,我拒绝了。她说你会後悔。
    恶毒的谣言开始在学校散播,她夥同其他朋友,告诉所有人,我对她们伸出了手。曾经让我幸福的地方成了地狱。迫不得已,我在会议上坦承,其实我不喜欢女人。一半的家长觉得我为了脱罪欺骗他们,另一半家长质问:「那你会不会对男孩子也出手?」
    那时我就感觉到了,海水从脚踝丶膝盖,缓缓汹涌,浸没口鼻。我带着中世纪巫师被绑上火柱的心情,买下一大袋木炭,思索是否该提早给自己一个结局?最後只烤了几颗棉花糖,默默吃掉。我带着剩下的木炭,假装还有退路,搬到陌生城市,试图以新学校的忙碌,晒乾体内那片海。
    我每天准时上班,常瞧见对门搁着一双湿漉漉的皮鞋。鞋子乾净,却总是湿的,从里到外。鞋面嵌着几粒顽固的沙,带着微咸的气味,如泪水乾涸後留在皮肤上的薄盐。
    我有些好奇。
    某天深夜,大约三点,我被体内准时翻腾的噩梦呛醒,起身去厨房喝水。外头传来轻微声响。我关了灯,化作卑劣的偷窥者,从猫眼望出去。
    是他。
    他在自家门口弯腰,将湿透的皮鞋摆好,谨慎调整鞋尖角度。
    一个无法安睡的灵魂。
    同情,或许该这麽说,对同类的怜悯击中了我。
    我打开门。
    走廊的感应灯在头顶亮起,光线惨白。他的头发湿成一束束,贴着眉眼。水珠顺着漂亮的下巴线条滴落,滴在走廊,发出细微的水渍声。他彷佛不是人,是浪潮无力负载,呕吐上岸的某种残骸。
    「你去了哪里?」我问。
    那双水光粼粼丶邃深的眼睛望向我。
    他沉默良久,反问:「你见过夜晚的海吗?」
    我点头。
    我的海,总在夜晚来临。
    他唇线浮起接近微笑的弧度:「我去过很多次。一次比一次深。到胸口,到脖子,到耳朵快听不见任何声音的地方。」
    「我只是在犹豫。结果每次都回来,湿着。」
    「那海好像讨厌我,它收走我女儿,却不肯收我。我不该带她去海边的,我丶我不该......我找不到......」他眼珠浮出水光,开始喘不过气。
    我请他先到我家休息。那晚我帮他用烘鞋机吹鞋,烘完以後,又用吹风机吹他的头发。他太疲惫了,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仅裹着我的毯子,喝我递给他的洋甘菊茶,软软地倚在沙发上,安静得像被风乾的绒毛娃娃。
    他说,他很庆幸,在被泡烂之前,有人愿意照料他湿透的东西。
    庆幸有人记得他是活的。
    之後我习惯了,对门皮鞋湿掉,我就取来烘乾,再悄悄放回去。他不曾与我照面,我也不多问。我们是两封被水泡烂丶无法寄出的旧信件,无法翻阅彼此破损的内页,唯一的连结点,是那双日复一日湿了又乾丶乾了又湿的鞋。
    我们之间有一种病态的亲密感。藉由烘乾他的鞋,我假装能烘乾体内那片海。而他,藉由邻居的善意,也许能确认自己与外界还残存联系。
    同情逐渐变质。
    我花太久时间抚摸他的鞋子,猜测那咸味里是否混杂了新的悲伤。
    这份猜测,滋生出更危险的关怀。
    我想触碰的不仅仅是鞋。
    一如往常的夜晚,多了些闪电与雷声,外头下雨。
    对门传来闷响,有重物倒地。
    我开门确认。
    他倒在玄关,浑身湿透,比任何一次都要狼狈。嘴唇是白的,身体像一块冰。我把他抱进我的浴室,用热水为他沐浴。当我的手抚过那瘦削的胸膛,我感觉他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睁开眼。
    我们在浴缸里做爱。既不温存,也不浪漫,不过是溺水者在沉没前绝望的相互抓取。我试图用仅存的丶勉强称作「生」的热度,驱散他骨髓中名为「死」的寒意。他的皮肤极其冰冷,带着海水独有的咸涩,我一遍遍舔舐,试图将他捂热。他全程沉默,仅以吞噬一切的眼睛凝视我。他是那样狭窄,显然未曾与男性亲密。当我进入他身体,我彷佛闯进一座被遗弃的水下神殿,与那顽固丶不肯放过他的海搏斗。汗水与他茫茫的泪水混杂,咸得发苦。我在他耳边喘息,抚摸他垂软的阴茎,直到他也剧烈勃起。我一遍遍,固执地为他招魂,榨出浓白。
    高潮来临的瞬间,他抱紧了我,痛哭失声。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碰触我。拥抱的力道大得惊人,将我的心勒裂。
    事後,我们依偎在浴缸,像两具被浪潮冲上同一片沙滩的浮尸。愧疚感在欲望退去後,化作礁石裸露。我利用了他的脆弱,满足可耻的丶欲拯救他人的虚荣心。我真的能给他温暖吗?
    那双鞋没了。
    门关得死死的,彷佛有人从里头反锁了整个世界。
    日子从紧锁的门开始腐烂。
    没有那双湿漉漉的鞋,我的清晨便失去了重点。
    我不再有机会弯下微不足道的腰,去捡拾另一个人的悲伤。
    那扇门,碑立在对岸。
    我成了卑劣的守墓人。
    崭新的愧疚,在我体内滋长成更黏稠的海洋。
    那一夜的肌肤相亲,是不是……
    是不是成了压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那样执着地走向大海,奔赴一场蓄谋已久的相逢;
    他想见的,是沉睡在海底的丶某个不肯归来的旧梦。
    我背负着不等重的创伤,竟敢用充满欲望的肮脏肉体,
    去玷污他那圣洁的丶对死亡的忠贞。
    我的拥抱,我的进入,我那试图「拯救」的丑态,
    或许在他看来,不过是世界对他施加的丶最後一次的嘲讽。
    我去海边找过。
    浪涛暴躁,海风的气味,就是他身上的味道。
    我站在那里,任凭浪花溅湿裤腿。
    他就是在这里,一次又一次,练习如何死去。
    我问了房东,她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那小子已经退租了。
    我去码头,问遍鱼贩与船员,他们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彷佛在说,这片海每天吞掉那麽多东西,谁会去记住无足轻重的浮尸。
    後来我问了一位习惯在防波堤钓鱼的老人。
    「有啊。年轻人站得可真久,日落了也没走。」老爷爷顿了顿,收紧钓线:「感觉那双腿,都快站得化掉了,」他说:「化成泥,随时会散开,与海融为一体。後来就没看到人了。」
    因为太过荒谬,我笑了出来。
    我碰过那具身体。
    明明是结实的,温热的,还在我的拥抱里颤抖过。
    怎麽可能是一捧泥。
    某天深夜,我家门口也出现一双鞋。
    刚好我的尺寸。
    鞋底沾着沙,带有海水浸透的气味。
    鞋面湿透了。
    彷佛有人刚刚从海底走上岸,站在我家门口,
    脱下它,然後,裸着脚,走入我的房子,
    步入我的躯壳。
    我试着穿上它,鞋底一湿,就开始走路。
    他背对着我,站在海里。
    我喊他。
    他不回头,风将他的头发吹成一团乌云。
    「我不想活得那麽挣扎,最後却无人惦记。」
    「像……」他似乎在发抖:「像一块被冲上岸,又被拖回海的垃圾。」
    他终於转身,隔着生死之界,看着我。
    「现在你记得了。我的鞋,我的味道,我湿漉漉的模样,还有……那一晚。你全记得。」
    浪打上来,他朝我笑,睫毛沾着水珠。
    苍白的丶像泡烂了的花一样的男人,
    在决定去死的这一刻,终於清朗地活了过来。
    ——我走了。
    我惊坐而醒,满背是汗,床单也湿。
    彷佛有人夜里回来看过我。
    他不在对门了。
    但我每天都听见水声。
    声音不再来自门外。
    它从那双我再也忘不掉的丶湿漉漉的鞋底蔓延,
    流过房间地板,流进我的梦里,流入内心的海洋。
    我将木炭扔了。
    只有好好活着,我才能惦记他。
    我成了那片收留他的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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