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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6 章 风月同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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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6 章 风月同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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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河决堤,涕泗滂沱。
    “大人要去哪?大人——”
    管事不敢强拦,宴云笺脸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可怕,这一刻他不像是一个人,像积年的雪,崩塌的山,染血的刀剑,失控的兽。
    他不顾一切发足急奔,转眼溶进世间茫茫大雨中。
    “德叔,这……这如何是好?”值守的府卫没见过这种事情,拿不定主意。
    管事说:“大人身份尊贵,方才模样分明不对劲……应该禀告一声……”
    可是,禀告谁呢?
    从前侍奉的人,再是尊贵,总有归处。而眼下这个,任何不妥,告知给谁听呢?
    便是他死在外头,可有人会在意?
    管事在檐下愣了许久,大雨如注。
    他说:“罢了。”
    *
    宴云笺近乎滚下马来,半边衣衫和惨白的脸颊一齐溅上泥水。
    即使是这样的暴雨,也浇不灭刑场冲天的血腥气。人间炼狱,暗的无边,伴着雨声风号,像是有阵阵凄厉惨叫回荡。
    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
    宴云笺瘫跪,捧起地上的一抷泥。
    重刑之犯,不可收尸,死后挫骨扬灰。
    义父……姜夫人……大哥……
    雨水成股,冲刷过额发、鼻梁、下颌,顺着肌理,寸寸入骨。他缓缓将这从地上捧起的泥土重新放回,双手盖在上面,压实,抚平。
    他不是人,是畜生。难怪出事以后,那样多的人骂他丧尽天良。
    他的确不如猪狗。
    浑身痛楚,让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已经被切成碎片,只剩一堆可憎肮脏的烂肉。
    宴云笺深深弯腰,额头砸在地面。
    整个人紧紧团成一团,似冷似痛,身上衣衫湿透,看上去就是一副蜷缩在地的骨架。
    头砸在地上,溅起泥水血水。
    如此反复,冲天暴雨将他洗刷成惨淡苍白的鬼魂。
    良久,宴云笺倏然起身,翻身上马向城外疾驰。
    京城到岐江陵快马加鞭至少要五六日的路程,宴云笺第三日傍晚便到了。
    他狼狈的可怖,形容枯槁,发冠松歪,下巴上冒出泛青的胡茬。
    扔了马鞭,疯子一样冲进门。
    “站住!”
    玲珑阁护院见一人神思癫狂,不要命似的往里急奔,立刻伸手拦。
    宴云笺挥臂挡开,自己也不知使了多大力气,也看不见那两人摔出去撞断了台柱,倒地口喷鲜血。
    “爷,这位爷,您有话好好说,这是做什么……”玲珑阁的吴妈妈本是不悦,待看见宴云笺出手,顿时明白这是个硬茬子,不敢硬碰,便陪着笑。
    “您里面请,消消气……”
    看他人虽落拓,衣衫颠沛风尘,但布料考究,束冠也非凡品,应该是个富贵人物:“这位爷,您若是——”
    “姜眠
    在哪。”
    “什么?爷要找哪位姑娘?”
    她红唇开合,说出的话令他惊恐。
    叫出那个名字,眼中都潋起一层薄泪:“不是找哪个姑娘……我找姜眠……”
    姜眠。吴妈妈堆着笑,脑中飞速寻思,姜眠是谁?
    煞神在前,锈住的脑袋转的也快:“哦——是那姓姜罪臣的女儿啊,爷,她死了。”
    “……死了?”
    “死了,来这没一段日子就死了。”
    果然,不惹麻烦上身这说辞是最好的,吴妈妈对谁都统一口径,看此人怪吓人,怕他不信,还添油加醋以显真实:“真的死了,她那身子本就不好,来的时候就病怏怏的……”
    宴云笺耳中嗡嗡作响,女人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隐隐约约隔着水膜。眼中只剩下她血红的唇张张合合:
    “她是重罪之人……自然要多受点罪……”
    “生的招人……”
    “……哪里遭得住……死了……早就没这号人了……”
    一口腥甜从肺腑涌上喉头,宴云笺喉结微滚。
    他极平静,平静的有些出奇:“她葬在哪。”
    吴妈妈心里一咯噔。她们这行当都是人精,听三分就知弦意。能问出这种话的,自己方才说的莫不是有些过?
    话只能这么说,只是收敛老实:“爷,我们这,那还有什么好地方。姑娘被弄死了……就卷了草席……往乱葬岗一扔……”
    像是被什么捅了一刀,他退一步,深深弯下腰去。
    吴妈妈吓一跳,欲伸手扶:“爷……”
    宴云笺猛然向外奔去。
    日薄西山,夕阳沉入地底,只剩最后浅浅一线。
    乱葬岗就在这吝啬的金光里,腐烂,肮脏。
    有的尸骸上有森白的皮肤,有的腐败,有的只剩一副惨淡的骨架。
    宴云笺扑到地上,一个一个翻找。
    满手泥泞,他不知疲倦,双眼发直,一双冷玉般的手,直至十指指甲全部脱落。一直从日暮西陲到夜幕深深,从一个白日到下一个夜晚。
    湿冷的凄雨始终陪着他。
    翻遍了整座乱坟,看过每一处枯骨,寂黑的天空无星也无月,上天再也不肯让他看阿眠。
    阿眠、阿眠、阿眠……
    他找不到他的阿眠。
    这里无数凄惨、荒败、无数可怜的悲凉魂魄,他的阿眠在哪呢?
    耳中嗡鸣声愈发重,似有尖笑没完没了的叫嚷。
    你找不到了……
    她早就死了啊……
    你害死她的……
    宴云笺仓惶四顾,无数细小嘈杂的声音刺进耳膜,渐渐变成巨大的轰鸣声,大脑似乎插.入数根钢针,每一根都尖锐狰狞:找不到了……没有了……她死了……
    好半天,他无意识笑一下。
    很短促,笑容僵在唇边,旋即一串低沉的笑声自胸腔流泻而出——他都毁
    了什么,可知他亲自摧毁的是什么?!
    没有力气了,他一点一点滑到,躺在地上。
    天空像野兽的口,黑深可怖,他轻轻唤:“阿眠,阿眠。”
    视若珍宝的成亲礼,他亲手将他心爱的姑娘丢出府门,滚落台阶。
    他对她说,别叫我阿笺哥哥,你再敢这样唤我一句,我先割了你的舌头。
    他对她说,把眼泪收回去。这样只会更招我厌弃。
    说,你最好上刑架时,也这么硬气。
    我把他们的眼睛挖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我不让你死,岐江陵有个玲珑阁,闻名天下,你可知晓?
    宴云笺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喉中呛住,他蜷缩着剧烈咳嗽,胸腔里带着风,濒死的鹤,每咳一声都用尽力气。
    “阿眠……阿眠……”
    “义父……姜夫人……大哥……”
    他绝望呜咽,再往下嘴唇翕动,便听不清了。
    眼泪争先恐后的涌出,双手捂住头,浑身发颤。
    “啊……”好疼啊。
    “啊……”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
    “啊——啊——啊——!!”
    声声凄厉、粗哑、如野兽一般的嘶嚎,癫狂惨烈,剧痛入骨。
    宴云笺紧紧抱着自己,缩在地上,嗓子完全撕坏,也没了人模样。
    他张张嘴,喉头剧痛,发不出声音来了。
    他的家人,他的妻子,他珍爱的一切。
    都被他亲手摧残,毁灭,只剩分不清彼此的泥与灰。信仰坍塌在眼前,乌昭神明也弃他而去。
    宴云笺睁着眼安静许久,他躺在这里,就像一个新死的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他动一动手指,抽出腰间漆黑沉重的匕首。
    他起身,换做双膝跪地,左手扶在泥泞的土地上。
    刀锋雪亮,抵在食指指根一点一点下压,锋利的刃片齐根斩断手指。切口处鲜血狂涌,他未曾理会,只将断指轻轻盖上土,埋在地下。
    忘恩负义,断指可还。
    可千百年前,真正的乌昭女神惩罚背义之人的传说中,不是这样的规矩。
    给负恩之人留下一根手指,那是乌昭女神的仁慈。除却那根手指,身魂都被丢入炼狱湮灭——背弃恩义,断指怎么够还呢?
    乌昭神明再仁慈,见到他这后辈,只怕也要他身裂骨碎,再不留任何东西污这世间。
    忘恩负义,断指亦不可还。
    “等一等我……”宴云笺抖着唇,“阿眠……我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
    但他偿还之前,被他卑劣弄脏的,要亲手洗干净。
    很久,他闭了闭眼,脸颊贴在这片土地上。
    薄唇微动,只剩气音:“阿眠,我知道我不配被原谅,可我,还是很想去找你……对不起要你再见到我……对不起……”
    宴云笺跪在这,睁了一夜的眼。
    天色发灰微亮,所有思绪收歇。()
    他沉默起身离开这里——有离开的部分,也有什么,连同那根手指永远的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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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范怀仁半月来向将军府走了三趟,每次都被告知人不在府上。
    去哪了?不知道?何时归?不知道。
    这么多天了,连个信都没有。
    范怀仁在街边坐下,一身灰扑扑的粗布麻衫,头戴斗笠,每每有人经过,他便抬手轻轻一压帽檐。
    派出去的旧部也没任何回信,纵心急如焚,也是无计可施。
    范怀仁一声长叹,旁侧有脚步声渐近,他随手压下斗笠——京城之地,看见他暗金眼眸总归麻烦。
    “范先生。”
    范怀仁一怔,忽地起身,双手扶住来人反复确认:“……公子?真的是你!”
    方才还想着,这一刻人竟出现在眼前,更难得是他会叫住自己,这竟不是做梦?
    他望着对方,启唇半晌,目光上下扫动,道:“公子还……还认得我?”
    “范先生怎会在此?”
    他认得自己,也无厌恶之色。
    范怀仁细细打量宴云笺,越看越是心惊——他足足瘦了一大圈,几乎有些脱相,衣衫在身显得空空荡荡,脸色苍白似鬼,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见他如此,他也说不清心中滋味,不能厌恶,也无法怜惜,终究是一声长叹:
    “公子,您怎么成了这样?是看过我给您的信了?”
    宴云笺道:“什么信。”
    范怀仁微愣,一把抓他手腕,力道极沉,满眼不敢置信:“我送的信,您没有看过?”
    宴云笺摇头。
    ”那难道您是……是恢复了?您是解了毒么?”不……他没看过信,他怎么知道?范怀仁嘴唇细颤,“公子可知自己身中爱恨颠之毒?”
    宴云笺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怎么了?”
    “无碍,”宴云笺低声,“我不知晓,但心有猜测。”
    他空洞的眼微微凝聚,轻道:“范先生如何得知?”
    “这事说来话长了。”
    范怀仁奉宴云笺为主,他的性子自己最是了解。此等狠辣剧毒,用在一般人身上都已是极度折磨,宴云笺受了,姜家又……根本不敢想这些日子他受了何等摧残。
    仅听爱恨颠三字便已经那般大的反应,范怀仁不敢说太直接,想着缓一缓,“公子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既然您知道这些,怎么连个信儿都没来。”
    宴云笺却不想提,只问,“您如何得知……那毒。”
    那三个字难以出口,锋利的像会割断自己的喉咙。
    范怀仁向四周看了看,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公子,那便随我去个地方吧。”
    ***
    踏进京城的地界,姜眠心中只想谢天谢地,岐江陵到京城这段路,走的可谓绞尽脑汁——不是想办法搭车,就是趁人不注
    ()意藏在货堆里捎一段,好在后来碰到一个好心的大婶,看她穷,不收她钱。
    按说手里要有匹马,有个六七日也到了,可惜身上值钱的物件还要用来联络阿锦,剩下的保证裹腹,此时此刻,真是一点钱也没了。
    进京之前,姜眠先把自己拾掇的齐整些,否则怕被当做流民赶出来。
    头发全部挽起用一根发带扎好,因为没有梳子,显得碎乱了些,眼角还是用胶粘住,还将嘴角也向下粘了点——只叹她皮肤怎么折腾,一见水还是一样的白皙娇嫩,这本来是件值得开心的好事,但此时此刻,于乔装一道上实在是麻烦。
    无奈,只能扑了点土,尽量弄得寒碜些。
    此刻是平安进京了,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办。姜眠手里握着玉,算算时间:阿锦一向精细,对上河园的弯蕊菊情有独钟,那些花挪进宫里就开不好,所以每年她都命人到外面来采摘,不过这个时节,弯蕊菊还没盛放,若要等的话,三五日七八日都有可能。
    其实她着急,最急的不是想立刻知道父母哥哥的下落,而是怕他们误会自己死了,伤心欲绝。
    姜眠默默垂头想,一边向前走,忽听对街传来马蹄声。
    以她这一路的经验来说,凡是骑的、坐马车的,身份都可能或多或少尊崇,未免被认出须立刻避开为妙,只往市井人堆里扎。虽说装扮一下不大看出原本模样,但小心总没有错。
    耳里听着动静,姜眠不动声色换了个方向,对小巷熙攘的人群走进。
    像鱼儿入水,瞬间淹没在人群里。
    马车中,范怀仁低声道:“我没有立场劝公子宽心,也知任何人都难以做到。这话说来自私——您还有未竟之事。()”
    “我知道。¤()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不只是乌昭和族的事。”
    “我知道。”
    范怀仁叹:“公子心性之坚确实令人叹服。我……我还有一事恳请公子,您亦是被歹人所害,实在不算……不算……”
    身为乌昭和族,此话的确难以启齿,范怀仁说不下去,隐晦道:“公子应当明白,老朽身为同族,只盼您切勿伤害自身。”
    宴云笺很平静:“嗯。”
    他越是这般,才越是叫人心中难安:“公子若是……”
    “范先生不必说了。”
    范怀仁抿唇。
    只听宴云笺继续:“我还有事要做,不会立刻以死谢罪的。”
    范怀仁很想问一句那以后呢,但还没思量清楚,见宴云笺轻掀车帘,向外看。
    外面是一条窄窄的小巷,熙熙攘攘,尽是些市井小贩。
    “怎么了?”
    马车在疾行,那巷中景象一闪而过,转眼便看不见了,宴云笺还如僵冷雪塑,一动不动。
    范怀仁又问:“有何不妥吗?”
    宴云笺放下手。
    “没有,”他安安静静,甚至还浅浅弯了下唇,“什么也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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