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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锦掌心捧着碎玉,还不等说话,成复一把将她抱在怀中:“你方才在做什么?!在做什么!你为何要推开我?若没有这块玉,你怎么办?!”
他应当真是很怕,抱着她,手臂都打颤。
赵锦整个人被他环抱,这不受控制的力道令她脸颊都压在他胸膛,被迫封缄,说不出话。
好半天,成复的力道才肯松了一些:“真的只是受了轻伤?”
赵锦被他突如其来的怀抱弄懵,点点头。
血迹没有扩散,应当无事,还好有这块玉挡了下,成复松口气,“以后不许这样了,你真是傻的无药可救了……无论你能不能听进我的话,明日我都会去求皇上恩典……求他恩典……”
无论如何也不能住在这里了,无论如何。成复哆嗦着想。
“成复,你好久都没这么抱过我了。”赵锦低声。
“嗯。”
“你后来怎么就不抱我了?”
赵锦问:“我及笄以后,你都不肯与我亲近。”
成复嘴唇颤抖:“我……”
我后来,是真喜欢你。
“成复,我,我怕……”随着赵锦带着哭腔的话,成复感觉自己胸口处渐渐浸湿衣料的温热慢慢扩散开来。
他头皮一麻,忙低下头看。
赵锦在他怀中,脸色苍白如纸,而与之对比明显的,是她口鼻处源源不断涌出的黑血。
那镖有毒……
那镖有毒!
成复脑袋嗡的一下,陡失任何思考的能力,打横抱起赵锦:“阿锦……不怕,我马上带你去找太医,没事的,不怕……”
赵锦双手一起抓住成复衣衫前襟,眼泪不断流下:“成复,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怎么流了这么多血?我要死了,是不是……”
不知何时成复已泪流满面,抱着赵锦向外走,口中胡乱哄道:“是当然不是,你不会死……”
明思阁怎么这样大?
这条路为何这样长?
成复多想自己有一身强劲的武功,飞檐走壁,转瞬到达太医院门前,可现实是他双腿打颤,竟连走都走不快。
“成复……成复你别去了,不要再往出走了,”不知为何身体这般麻木,赵锦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四肢的存在,只有喉咙还能发声,“你不要去太医院,我想我应当是不行了……你这样带我去太医院,说不清楚……自己也会没命的……”
成复微微张嘴,仰起头,眼泪顺着脖子滑进衣领:“阿锦,你别说了,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没有你。”
他还是向前走,绝望打颤地闷头走。
“那你还总劝我嫁给旁人……”
成复咬牙。
“成复。”
“我、我在……”
“我肯定活不成了,我不想把你搭进去,你听我的,让我跟你说些话。”
赵锦费力抬起眼眸:“你再抱我紧些。我看不到你。”
成复忍着泪,将赵锦上身抬起,离自己脸颊寸尺之遥。
“我……我还没有、没有看见宴云笺那畜牲惨死,我不甘心…你答应我,你答应我……”赵锦软在成复怀中,唇角不停涌出鲜血,渐渐染红了下巴。
她吸着气,渐渐有些激动,哭道:“你帮我杀了他,你答应我一定要让他死——”
她手里捧着破碎的玉牌,想要举起给成复看,碎玉锋利的棱角割她手掌,她却浑然不觉:“杀了他……杀了他……”
成复满眼痛苦,眼泪滴滴砸在赵锦脸上,连牙关都在颤抖。
赵锦哭声渐停,闭一闭眼睛。
“很难,是不是?”
“不是、不是……”
“罢了……罢了……你总是有你的思虑的。你总是……总是要考虑许多利益……”她笑了一下,声音虚弱,轻轻向上捧起手中碎玉,“成复,我不为难你,你的利益我不碰,你答应我找到阿眠好吗……”
“找阿眠于你而言,应当不会损及什么吧……我只是想找到她,我想让她不要吃那么多苦,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你看,她保护过我……”
阿眠保护了她,她本该被那飞镖刺穿心口,承受惨痛,可阿眠的玉温柔护她,她到死也不觉得疼。
赵锦手上的玉碎的凄凉,成复瞳仁颤抖看去,眼眶渐热。
“阿锦,对不起……你为什么、为什么会……”
赵锦低低道:“你紧张的时候,手就放在膝盖上,敲啊敲的……你自己、都没发觉吗……”
是吗?是吗?原来是这样……
成复满心惨痛,怪不得方才她吃了几口就不吃了,他总以为她好糊弄,没想到这个单纯的有点傻的姑娘,竟立刻识破他的谎言。
“阿锦,那你为何还对我这样好?你为何不曾半点嫌弃我?我怎么值得……”
赵锦微微弯了弯唇角:“谁让我喜欢你,总是比你喜欢我,多一些呢……”
成复哽咽,痛到极点甚至失声。
“成复……你有没有把我……当作你的妻子……哪怕片刻?”
成复张张嘴,血都充到喉头:“阿锦,阿锦,你还是冰清玉洁的姑娘,我怎么敢……”
赵锦眼帘微垂,轻轻摇头:“不说这些了。”
“成复,帮我……找到阿眠,好好照顾她,让她下半生无忧无虑的。”
赵锦瞳孔渐渐有些涣散,“她回来后,我只来得及在除夕宫宴见了她一面,当时说好,她首饰太素净了,我要让她随便挑我的……她还没有。我就知道……她偷懒……就拖着……一直都不来……”
“我梳妆盒里,有一个碧玉雕的莲花簪,等你找到阿眠,你就把那个给她,一定要……一定要跟她说……跟她说……”
赵锦阖眼,头一歪,再也没了气息。
成复将她抱在怀中,早就哭的视线模糊,听她停住,颤声问道:“跟她说什么?阿锦,我听着呢。”
她
始终不出声,他心轰然一震,睁大眼睛看,泪水滑落视线清晰,原来怀中的姑娘已然闭上眼睛。
“阿锦?”
没有回应。
成复慢慢跪下来。
他用袖口小心翼翼擦赵锦下巴上未干的血迹,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她了无生气,再不会顾盼生辉天真烂漫对他笑了。
初见利用,日久生情。可他嘴硬,哪怕对着自己,也从不认。
不是不想要她成为自己的妻子,若此生他还配、还能有妻子,他只要她。
成复很慢的把赵锦拥在怀中。
小时候,父皇陪他玩耍,他骑在父皇脖子上,天边艳阳耀眼刺目。
他问父皇,母后去哪儿了?
父皇说母后在午睡,只要他乖乖的不吵不闹,等战事结束,他就亲自教他骑射诗书,叫他吹爻埙。
他不喜欢爻埙:“儿臣不要学。”
父皇笑:“乌昭和族的男人,都是天生的情种,怎么能不会吹爻埙呢?连这个都不会,日后怎么讨妻子的欢喜?”
他说:“男子汉大丈夫,做什么要讨女人欢喜?”
父皇只是温和的笑,似乎半点也没将他话放在心上,背着他,领他玩耍。
成复安静流泪。
是啊。父皇终究是对的。乌昭和族是天生的情种,他竟不是那个自以为的例外。
为什么没有学爻埙?
为什么没有对她好一点?
成复闭着眼睛,将额头抵在赵锦鬓边,惨然一笑。
“阿锦,我活的好难啊。”
“阿锦,我是大昭的皇太子,你是梁朝的十公主,我们二人,本该是天生一对,天生一对……”
他睁开眼,穿过阴冷的回廊,穿过无边的萧木,仿佛看见他本该平坦安稳的人生。
——他是大昭的嫡皇长子,迎娶梁朝的十公主,他的弟弟是独一无二的亲王,娶了梁朝声名赫赫姜重山将军的独生女。
他们四人,两对夫妻,情深义重。世间真是没有什么比这更快活的事了。
梦境终是梦境。寄身红尘内,便是薄命人。
眼底下,只余支离破碎,满地凄凉。
……
“将军还是不见?”
府内管事走出大门,一脸畏缩模样:“是,不见。”
他本就是才指派来在宴云笺身边做事的,一言一行都小心到极点:“将军不见客,二位请回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范觉急急道:“你可有将我们的来意说明?可是按照方才的话转述的吗?”
管事道:“公子,您说这些是没用的,将军说不见,那便是不见,况且他这几日身体极其不适,这风口上,咱们就谁也别去触眉头了。”
范觉欲辩,范怀仁伸手拦住他。
“将军身体不好吗?”
“这几日都不好。”
“表征为何?”
管事为难:“这似乎不该是你打听的事。”
范怀仁没说什么,只点点头,他看的出来,此人软弱没主见,但做事还算尽心:“确实不该是我打听的。先生,在下面见将军实有要紧之事,将军若不愿见,也强迫不来,还望先生转交此封信件,在下感激不尽。”
“这……”
“你放心,这封信递上去,对你只有好处。”
管事迟疑了下,双手接过。这毕竟是给将军的信,他不敢拒收,也不敢不交。
范怀仁父子走出很远,一直两相沉默,直到范觉沉不住气,低声道:“父亲,这信递上去,就能有用吗?”
范怀仁静静向前走,微风轻扬,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
“但愿吧。”
*
管事小心翼翼递交了书信,看宴云笺似乎又犯旧疾,闭目拧眉似在忍耐,便连忙告罪退下。
宴云笺没理会他,也未拆他放在桌边的信。
门关上,满室寂冷。
宴云笺靠坐在长椅中,一点点塌下肩膀,双目沉沉望向前方,面无表情抵御心脏处似刀凌迟的剧痛。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十几日了。
大夫说他身体康健,脉搏沉稳。
但他知道不是。
这世间一定有什么出了错,这颗心会空荡,会惨痛。
他时常会觉得有种万物颠倒之感。
宴云笺缓了一会,低眸看桌上形形色色的记档。
这些都是关于他的,或者更准确说,是关于他与姜家的。
这些已是能找到的最全,但还是太少了……太少了。
这些多为战事记载,于他而言是沧海一粟,他想知道这五年来都发生了什么,叫他毒恨至此。
卷起衣袖,小臂内侧的刺青更像是一种昭示——他心爱的、情愿她一生平安喜乐的姑娘是谁?
现在又在何方?
宴云笺又翻一遍查来的东西。天边一道闪电撕裂天幕,他的脸孔被映照的雪亮。
下一瞬惊雷降至,“轰隆”一声,将人心绪都空白须臾。
他怔愣,伴随这一声苍天警示,下意识侧脸向床榻看。
那里浮现模糊的画面,少女趴在床边,一身藕杏色的轻盈绫罗,娇美温婉。
她的眉眼似隔水幕,瞧不真切:“你不要自称为奴,嗯……如果你害怕的话,那在人前我不管,人后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就说‘我’。”
她是谁?
还是床边,她像轻盈柔软的云团,跑去扶起一人,避开伤处托他手肘:“宴云笺,你别怕,他们都走了。”
“别跪啦,你快起来。”
宴云笺轻轻抚摸手肘,有些感触到曾经被那细弱小手搀扶的悸动。
他看向立柜。她影影绰绰站在那里:“宴云笺,我听你说就不怕。我相信你。”
而对面的少年,扣起大拇指与无名指置于心口。
“姑娘,云笺决不辜负。”
不能辜负的人……不能辜负的人……
宴云笺转头动作略显仓惶,桌边,他们比肩而坐。
他问:“姑娘要我办何事?”
她双手捧起桌上放的盘子,声音含笑:“宴云笺,你这两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吧?”
他无声吃,她伸手给他拍去碎屑。
房间里像真的有糕点升腾丝丝热气,裹挟香甜气息萦绕在鼻尖。
宴云笺听见她说:“喂,就当我提前跟你示好嘛。”
“你这么聪明,这么厉害的人,等日后飞黄腾达,做了大官,千万不要欺负我啊。”
对面的人回答:“我永远不会欺负你。”
宴云笺站起来——他不知自己为何站起,他实在坐不住了。
祠堂里,她在他身边弯腰:“我知道你手臂也伤的重,所以不敢太用力碰你。你站起来,我帮你和爹爹说好不好。”
府门外,她声音明快温柔:“爹爹说等东南的战事解决,就带我们去北境啦,我知道你一定能办成,你一回来,我们就出发。”
山洞中,她紧紧拉着他衣袖:“既然有这样的办法你为什么不说呢?我可以给你解毒啊,鸩蓝雪的毒泯人的毒……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宴云笺双手微抖,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但没来由的恐惧顺着血液传遍四肢百骸,渗进骨髓,骨缝中都刮着风。
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他停止,闭上眼睛,忘记这些幻想。
后面一定有极其可怖的事,一定有,远远超出他能承受的范围。
可是停不下来了。
宴云笺脚步踉跄走向门边,扶住门框。
向里看。
她坏笑执笔在他脸上画一道墨痕,他顽劣心起,浑不在意往出走,她却替他羞窘,央他洗脸。
向外看。
她在河水中双臂缠上他脖颈:“你不要想那么多。如果是你的话,我很欢喜……我喜欢你,不是对哥哥的那种喜欢。”
他大掌扣着她后脑将她圈揽在自己怀里,郑重其事:“乌昭神明在上,我一定要娶你为妻。”
他们在简陋的喜堂同榻而眠。
她要他将她抱起举高,用白绫覆上他双眼。
他紧紧拥她入怀:“谢谢你还要我……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伤你了……再也不会。”
宴云笺犹如困兽,跌跌撞撞向外走。
闪电将他塑成鬼魅,明明暗暗,大雨始终没有落下。
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那个他不愿辜负、不可辜负、不能辜负的人,她是谁?
他不知自己走到哪里,抬头看见一间不知名的偏房,上面挂着残损破败的红绸。
随风摇曳,比凄婉的鬼魂还苍凉。
这间府宅,本是要办喜事的。
他自己的喜事。
宴云笺按住心脏,那里似乎碎成了齑粉,看不见的血液汩汩而流。看着这条未清理干净的、残败的喜绸,就像看见那日自己掐着姜眠脆弱的脖颈,将她丢出门外,她狼狈不堪滚下台阶,就如同这截可怜零落的绸缎。
心脏前所未有的情绪膨胀到极点,恨爱交织,甚至分不清那是什么感情,宴云笺急剧惨痛弯下腰,眼前阵阵白光乍现,天地旋转,日月无光。
倾盆大雨,忽然而至。
“轰隆——”
“轰隆——”
宴云笺浑身湿透,瞳仁急速颤抖,脸色苍白如纸,薄唇渐渐变成乌紫色,额角甚至脖颈都隐隐鼓起青筋,“噗”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暗红色的心头血。
他很慢很慢地抬头。
森光下昳丽的脸扭曲,似笑非哭,生不如死。
口里轻念:“阿眠……”
——卷四:如梦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