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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绪四年,十二月十六日傍晚,开封。
裴世宪卫靖达一路快马加鞭,终于用了六天赶到了开封。他们到达开封城下时,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景象:
开封城北城墙西段如被巨斧劈开,夯土与城砖碎块沿坍塌的缺口呈扇形铺展,断垣间斜插着半座箭楼残骸,飞檐上的琉璃走兽已被冰排撞得粉碎,唯有檐角铜铃悬在半空,随寒风发出幽咽之音。
西北角楼原高三丈,此刻已折为两段,下半截浸在浑黄冰水中,上半截歪倒在瓮城废墟上,墙体裂缝里渗出的冰水凝结成参差冰柱,如巨兽龇出的利齿。
城内自北门至钟楼街一线,连片民居被冲毁成瓦砾场。三进院的绸缎庄只剩半堵山墙,雕花门框上挂着冻硬的湖蓝缎面袄,衣襟撕裂处露出絮在夹层里的麦秸;二层木楼的梁柱断裂如枯骨,楼板塌落处露出半埋在冰泥里的石磨盘,磨盘旁滚着一只裂成三瓣的虎头鞋,针线绣就的虎眼已被泥雪糊住。
城隍庙前街的青石路面鼓起丈许高的冰脊,将街心石狮子掀翻在一家米铺门口,石兽腹下压着只破陶罐,罐口堆着冻成黑红色的杂豆。那是百姓抢运粮食时遗落的,豆粒间还混着几枚冻僵的干辣椒。
南城门洞只剩东侧半座券拱,西侧城台被冲削得露出夯土芯,破碎的城门板斜卡在护城河里。门下积水早冻成青灰色薄冰,冰面漂着半只破裂的木盆,盆底还沾着未洗净的菜根;冰缝里插着半截草席,席角绳结上挂着片冻硬的饼渣,边缘留着清晰的齿印。
城内东南角的铁塔寺周边积着齐膝深的死水,水面漂着冻僵的蒲团与撕烂的经卷,寺内十三层铁塔只剩七层露出水面,塔基冰面上散落着几枚铜制钱锁,锁链已被洪水扯断,锁面上「长命百岁」的刻字结着薄霜。
城外三十里内尽成泽国。黄河主河道的冰排叠成数丈高的冰坝,如白鳞巨蟒横卧旷野,冰缝间渗出的河水裹着泥沙,在冰面下冻成暗黄色的「血痂」。
被冲垮的西岸大堤残留着锯齿状土垄,垄间散布着被冰排碾成齑粉的村落。断墙根处斜插着半架冻裂的纺车,车轴上缠着未纺完的棉线;枯井旁的冰面上,倒扣着一只盛满冻泥的陶盆,盆底粘着几茎发霉的高粱穗。
远处繁塔所在的土丘已成孤岛,塔基周围的冰棱里嵌着铁锅丶瓦罐丶捣衣杵等物,皆被洪水冲来后冻成琥珀般的陈列,而塔尖指向的灰穹下,正有细雪开始飘落。
裴世宪和卫靖远并二十骑校尉躲过开封城中正在领粥的人群,登上了东城门楼,董伯醇正在城楼理事。虽然开封城破败不堪,但是董伯醇这里却是井井有条。裴世宪看到他时,他正在查看三张断腿木桌上铺着防水油纸地图,他背后是一张丈二大的白布,钉在了券拱内壁上,用炭笔划着名城中高处和城墙决堤点。董伯醇正在和一个千户说话,让这个千户运粮去繁塔,千户领命而去。
听传永昌伯世子卫靖远从京城赶来时,董伯醇非常惊讶。他依然记得绍绪三年黄河决堤时,潘家年整整用了一个月,才赶到了开封。如今离开初六子夜的黄河决堤才十天,京城已经来人了?
卫靖远递上了金镀银,蟠螭纹,长七寸的世子腰牌,董伯醇仔细查验无误后,突然老泪纵横,跪在地上向着北方大声高呼:「皇恩浩荡,吾皇万岁!」卫靖达搀扶起了他,尴尬地告诉他,只有自己带着裴世宪和二十骑来,大军尚未到。
即便如此,对比三年前潘家年的姗姗来迟,董伯醇依然感慨万千,赶紧召人去发告示,告诉百姓京城先遣已经到了,让老百姓安心。而进来领命这个人,却让裴世宪眼睛一亮,这个人便是马骏。
马骏接到李云苏的指令后,立刻返了城,在北城门不远处,便遇到董伯醇,他仍在城中指挥。马骏二话没说,立刻翻身上了董伯醇的马,然后不顾董伯醇说什麽,直接将他带到了南门城楼下,然后拉着他下了马,拖着他上了城墙。
此时城墙上已经都是城中的老百姓,马骏拉着一个大官模样的人,引起了众人的关注,采蘼他们也看到了。于是采蘼和挽菱在另外两个暗卫的护卫下,向马骏靠拢。
董伯醇大声质问马骏:「你是何人?」
「董大人,我们家小姐有令,你是好官,不应死在冰排中。所以小的才冒死回来。」正说着话时,北城墙又被冰排撞了一下。「大人快下令关闭南城门!还有百姓在路上,关闭南城门可以帮他们多一线逃生的机会。如南城门不关,黄河水从北自南穿城而过,他们就白逃了!」马骏急切地说。
董伯醇已然知道是谁派马骏回来的,因为他想起来李义了。他真没想到,皇帝到处通缉之人,居然就在他治下的开封城。他知道马骏说的是对的,于是下令关南城门。
从此马骏就成为董伯醇身边的义士,协助董伯醇做一下传递消息的工作。
马骏也看到了裴世宪,向裴世宪看去。但是他实在笑不出来,因为李云苏不见了!!!
马骏先替董伯醇传消息去,出门前对裴世宪说:「裴公子务必等我回来。」然后快步走了。
这时董伯醇也看向了裴世宪,因为他听到马骏叫他「裴公子」。
「世伯」,裴世宪让董伯醇拱手行礼。
「你是?」
「小侄乃河东裴氏之后,家祖父讳桓荣,家严讳衡。」
「河东檀郎!」
「惭愧!」
「贤侄不是明年春闱?为何来此地方?莫不是学谢灵公『脚着谢公屐』,先来勘灾?」董伯醇不解地问。
裴世宪尴尬一笑,只是拱手,并不作答,因为周围人实在太多了。董伯醇知道他有不便当人面说的话,便不再追问。于是开始询问卫靖远,对开封事做了如何安排。
一盏茶后,马骏回来,还带来了采蘼和挽菱及另外两个暗卫。采蘼见到裴世宪便哭了:「裴公子,小姐不见了!」裴世宪一下子便焦急了起来,他看向卫靖远。卫靖远知道他所为何来,便向董伯醇道:「董大人,可有僻静处,容他们先说话?」
董伯醇自然明白什麽意思道:「随我来。」
于是董伯醇带他们到了城楼二层,一间角落处的僻静房间,窗外飘着细雪,檐下进是冰棱。两个暗卫自然在门口把风,房内留下了卫靖达丶董伯醇丶裴世宪丶马骏丶采蘼和挽菱。董伯醇并不走,裴世宪疑惑地看着董伯醇和卫靖远。
这时董伯醇道:「这位马爷是我的活命之人,而他正是奉她口中小姐之命前来,」说着他点了点采蘼,「我已知晓你们口中小姐何人,你们不必瞒我,吾非不义之人。」
事已如此,便没有什麽隐瞒的必要了,于是裴世宪便问马骏:「义伯呢?驫叔呢?」
「回裴公子,初六日夜,黄河凌汛,冰排袭城。小姐本来想去北城墙上看看情况,可那时北城墙已经岌岌可危,小姐便让李仁及吾等,先送采蘼和挽菱上南城墙。小姐和义伯,驫哥在城内观察动向。后来小姐预估北城墙必然守不住,便让驫哥去开南城门,仁哥便发现了小姐已经到了南城。便将采蘼挽菱托付给门外两位兄弟,去协助驫哥开门。后来他们终于把城门打开了。」
「怪不得老夫到南城门时,城门已经打开,那时百姓应该已经走了有半个多时辰了。」董伯醇插话道。
「半刻钟便可过千,半个时辰便可过三千排……」裴世宪喃喃道。
「回大人,正是!吾等被百姓推着出城,好不容易才又返回,在南城门外遇到了小姐。当时小姐尚有四五匹马,而百姓先行者脚程快,察觉危险者脚程快,老弱妇幼者脚程慢,心有怠慢者脚程亦慢。于是小姐让吾等骑马从农田过,一路高喊北城门将破,诱使百姓快走。后来,小姐又让吾等骑马带妇幼老弱先行,送至繁岗。而小姐自己和义伯丶驫哥则落在了后面。」
「后来呢?」裴世宪急切地问,「驫叔人呢?现在可和小姐在一起?」
「后来……唉……南城门关后不久,黄河冰排就撞上了南墙,然后黄河西北方向再次决堤,冰排经汴河古道自城西向东向南而去。驫哥一开始背着小姐跑,突然冰排来时,小姐松了手。驫哥觉察到,转身去抓小姐,只抓到了小姐头上的芍药簪。然后小姐丶驫哥丶义伯都被冰排冲走。但驫哥身上有功夫,义伯亦是行伍之人,他们两个都在水中抓到木筏,浮木。冰排之水过繁岗,他们两人便抓住机会上了岸,而小姐不知所踪了!」说完,马骏嚎啕大哭。
裴世宪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你们小姐竟然为了活百姓命,放弃了马匹?」董伯醇不可置信地问。
「我们小姐一直都是这样的人!」采蘼跳出来说。
「她比我早半个时辰打开了南城门,然后自己迟迟不走,让百姓先行。只这一个多时辰,就可以活万人以上。如今繁岗有灾民近三万人,这些人都是她救的」,董伯醇道,「某虽食君禄,但百姓性命更重。姑娘救三万馀人,某便护你们一时。只是等知府瞿大人回来,某便无能为力。」
「我不信她会死,」裴世宪说。「我不信,她那麽聪慧,她不知道只要抱紧驫叔,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落单吗?」
「驫哥说,应该是小姐自己放的手,应是不想成为驫哥的负累。」马骏抹着眼泪道。
「我不信,我不信!」裴世宪道,「我要去找她!」
「则序!你不要冲动!」卫靖远拉住了裴世宪。
「你们没有找吗?你们不都是忠仆吗?这麽多天了,你们在做什麽?」裴世宪对着马骏大吼。
「回裴公子,义伯丶驫哥丶仁哥都已经散出去找了。黄河水退五里,又涨十里,冰排每天改道三次……义伯顺着汴河找了二十里,驫哥游遍繁塔周边芦苇荡……」
「结果呢?」
「尚无结果。」马骏低了头。
「我不信,我要去找!」裴世宪站起来就要往外冲。
「则序!」卫靖远挡在他的路上,「今日天时已晚,找也应有头绪。不如你我同去繁岗,先和他们汇合,先问他们找过哪里。他们的本事你是知道的!」
「世子,我心急如焚!」
「你们都先去繁岗,两个姑娘留我处,我自会照顾。」董伯醇道。
裴世宪一把便夺门而出,夺门而出时撞翻炭盆,火星溅上他的青衫,他却浑然不觉,甚至忘了行礼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