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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六章 开封冰排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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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六章 开封冰排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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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绍绪六年,十二月初六,卯时,太平岗
    「他爹,你瞧那漂着的是个人!」
    王老汉举着渔火把凑近时,差点被芦苇丛里的景象吓倒: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蜷缩在泥水里,青灰色道袍浸透冰水,腰间还缠着半截断裂的车辕。她的右手攥着支紫檀梅花簪,簪头花瓣缺了一角,像被人狠狠咬下来似的。
    「轻点轻点,她手腕上都是血口子!」老伴儿用破棉袄裹住女孩,摸到她腰间硬物,竟是半块冻得邦硬的饼,饼上还留着未融化的糖霜。张老汉喉头一动,想起三年前饿死在村口的小女儿,也是这麽紧攥着块馊饼。
    「去把灶膛烧热,再煮碗姜汤。」他掀开土窑的草帘,将女孩放在土炕上,「这世道……能活下来的都是菩萨心肠」,老伴儿在旁抹泪。
    辰时,王家土窑。
    李云苏在灼人的暖意中醒来,首先闻到的是烟火气混着草药味。炕头坐着位裹蓝首帕的老妇,正用粗瓷勺吹着姜汤。她的目光先扫过土窑缝隙的天光方向,再掠过墙角堆叠的渔具与药罐,最后停在老汉腰间晃动的旱菸袋,菸袋油垢积得发亮,不似仓促逃灾者的装束。
    「醒啦?」老妇眼角笑出深纹,「可吓死我老两口了。你瞧瞧,这是喝了第几碗姜汤才缓过来。」她伸手想摸李云苏的额头,却被本能避开。
    李云苏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男式粗布袄,手腕缠着渗血的布条,显然有人替她清理过伤口。她动了动手指,发现梅花簪还在枕边,簪尖挂着根水草,水草上沾着褐色泥沙,是惠济河特有的「铁沙泥」。李云苏莫向自己胸口,裴世宪送的那块玉佩,在出发前她挂在了胸前,如今还在。
    「俺们姓王,就住在这。」老汉蹲在炕沿,吧嗒着旱菸袋,「看姑娘装束,可是从城里来?」
    「老伯,我是从城里来的,只是这开封城应该破了。」
    「这冰排,不是从汴河故道来?」
    「可以说,也可以说不是。黄河决堤了,先撞的是开封城北门,把城墙给撞破了。然后又一次决堤,才从这汴河故道而来。」
    「那你是从城里被冲出来的?」
    「知府大人开了南城门,我伯丶我爹和我便从南城门出了城,想去繁岗高地避灾。路上遇到了第二次决堤时的冰排。然后我就被冲进水里了。敢问老伯,这是哪里?」
    「这里是太平岗。」李云苏回想了一下开封城外的情景,结合自己昏过去前,后背撞上的芦苇丛,还有梅花簪上的水草及水草上的铁沙泥,知道这个老汉没有说谎,这是一户实诚人家,就略略放下了心。
    「老伯,如今外面如何?」
    「那老汉可不知道。我们这土窑,大半截子在地下,一到冬天啊,黄河没冰排子,这惠济河也有冰排子。我们能不出去,尽量不出去。」
    李云苏点了点头,「感谢老伯活命之恩。」老汉只摆摆手。
    李云苏看向老妇人,留着眼泪道:「感谢大娘活命之恩。」老妇也抹着眼泪道,「多水灵的妮儿,也不知道你爹怎麽了?」听到老妇如此一说,李云苏悲从中来,眼泪竟然一点都忍不住了。
    ……
    十二月十六日,申时,卫靖远等一行人到了繁岗。
    马驫和李义又是搜寻无果的一天。
    马驫喝着姜汤只不说话。十日过去了,这十日,马驫找遍了黄河下游,汴河故道的水域,都找不到李云苏。连当地人都说,不要指望了。这麽冷的天,人早冻僵了。
    李义也不说话,只是抽着抽着旱菸,一滴眼泪就掉了下来,要知道当年他跟着老国公爷上战场,被北狄一刀砍肩上时,他是一个连一滴眼泪都没流过的汉子。怎麽好好一个小姐,国公爷交到自己手上,自己却把她给弄丢了呢?
    裴世宪冲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义伯,驫叔!苏苏呢?」裴世宪都快疯了。
    「我对不起国公爷!」马驫只说了这麽一句。
    「唉!」李义叹了一口气。
    「仁哥!」裴世宪都开始跟着采蘼管李仁叫哥了。
    「裴公子,不敢!」李仁赶紧行礼,但是并无他话。
    「不行,你们不能这样,苏苏不会死的。我不信!」裴世宪知道李云苏有过上一世,她是起死回生的人,所以他不信这一世的李云苏就会这样去了,他不信,他也不敢去信,不愿去信。「我不信,邓修翼也不信,所以他让我赶来了。你们都振作起来。我和邓修翼都不信她会死!」
    众人听到他提到了邓修翼,都纷纷抬头。
    「驫叔,苏苏吉人自有天相,她经历那麽多,那麽顽强,她不会死的。」裴世宪哭着对马驫说,「驫叔,可能我们找错方向了。义伯,对不对?可能我们找错方向了。」裴世宪又去拉李义的胳膊。「如果遇到你们不见了,苏苏是不会放弃的,她会一直找的,对不对?我们换个思路,换个方向,她有没有可能被水冲到更远的地方了?开封东南方向,有没有浅滩?」裴世宪一边哭一边说。
     「拿地图来,」李义说。
    「对,我们看看是不是可能被冲到更远的地方了,苏苏不回死的!」裴世宪用袖子抹掉了眼泪。
    于是,裴世宪丶李义丶马驫和卫靖达围坐在地图前,把目光放到了更远的惠济河。
    ……
    初六日酉时,王家土窑。
    李云苏起烧了,温度并不高,但是她自己知道自己开始起烧了。李云苏以手背触其额,觉热于常时,却未至烫手。窑外传来「咔嚓」声响,是惠济河的冰棱又坠了。李云苏数到第一百零八声时,发现自己竟不觉得冷,一层细细的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
    李云苏不想再给王老伯家添麻烦,便自己忍着不作声,她一直忍过了整个酉时。而当戌时来临时,她又因为身上的汗而隐隐觉得冷。而此时王老汉家已经要入睡了。
    他们家起的早,睡得也早。穷苦人家,早睡早起可以省了点灯的钱。于是李云苏继续忍着,她听着窑外的惠济河的冰棱声,挂念着李义和马驫的生死,又思念着在京城的邓修翼。
    她不知道邓修翼要多久才能有自己的消息,她只希望他晚点知道,最好是自己被找到的消息和开封城破的消息同时知道,否则他定然又要伤心了。
    第二天早晨,王大娘就发现了她的异常,躺了一天,这脸色一点都没有好。王大娘又用手背去摸李云苏的额头,粗粝的纹路擦过皮肤,像片晒乾的丝瓜叶。李云苏倒是没有发烧,王大娘便想着可能城里的姑娘文弱点,受了那麽大的苦,难免身体不舒服,便没有管她。自己跟着王老汉出去做活了。
    到了巳是,李云苏又起烧了,如昨晚一样,不烫手,但是能觉得热于常时。不同昨日,李云苏竟有乾咳,但是无痰,只是咳后胸骨轻微闷痛,咳出少量清稀泡沫痰。
    申时,王大娘回来时,便听到了她的咳嗽,又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还是没发烧。大娘心想,可能是在水里呛着了,咳出来就好了,便给李云苏倒了碗温水喝。
    李云苏虽然咽喉乾燥,但是并不想喝水,但是又不想拂了大娘好意,便撑着喝了半碗。等喝粥时,亦是如此。
    是夜,仍是酉时,李云苏烧起,她强忍着不咳嗽,但还是忍不住。王大娘过来看她,才发现她竟一身薄汗,额头热于常时。
    「妮儿,你这是病了,咋不跟大娘说?」王大娘埋怨道。
    「大娘,我在此已是打扰,怎麽好再麻烦您和大伯。」李云苏有气无力地说,
    「明儿,我去找东头嫂子问问。有病得早治,不能拖成大病。」王大娘一脸做主地决定了。
    李云苏便这样在经历了「紫苏叶煮水擦身」丶「菖蒲艾绒熏蒸」丶「香薷扁豆粥」丶「黍米敷伤」等穷苦人家的各种土法,仍低烧咳嗽反覆中,渡过了整整十多天。
    ……
    十二月十六日亥时,繁岗。
    裴世宪丶卫靖远丶马驫和李义四人,仍在商议。
    裴世宪此时已经情绪稳定了,「惠济河故道在齐朝时曾为漕运干道,有『九弯十八滩』之称,浅滩处冰凌易堆积,《齐史·河渠志》有记载。」裴世宪喝了一口浓茶,继续道:「既然汴河故道义伯已经找遍,黄河下游驫叔也去探访。这都遍找不到,我们只能去惠济河故道了。你们看这里,便是冰凌向着的东南方向。」裴世宪指向了太平岗。
    「从繁岗到太平岗,无陆路可通,」卫靖远道。
    「还是有的,只是要绕行八十里。」马驫指了一下封丘和延津。
    「太远了,而且还不知道这段路现今如何。」裴世宪指着延津往南的路。
    「不如就从河上走。」李义道。
    「如何从河上走?」裴世宪问。
    「那年国公爷在宣化打北狄,洋河冻住了,我们便晚上摸黑,从洋河上走的。今日开封往东往南,一片汪洋。白日为水,晚上为冰。若行舟,晚上不行。不如我们就每天晚上摸黑,在冰上走。到了白日,则找高地休息。这样两日便可道太平岗这个拐弯处。」
    「妙!不亏是老将军!」卫靖远向李义一拱手。「需备生石灰填冰缝,如遇冰排则以火箭示警。」
    「还需冰爪丶火把火折丶炒米肉脯,」马驫补充道。
    「裴公子,可能行?我们三人都是行伍之人,只有公子是读书人。」李义向裴世宪问道。
    「义伯小瞧小侄了。」裴世宪淡淡答道,心里想的是,比起邓修翼接到开封城破消息都不知道李云苏是否安全,便能急的吐血三升,自己又有什麽做不到?如果这点都做不到,还谈什麽「许吾于卿所需之时,伴卿左右」,还谈什麽「侍于卿侧,直至卿知之,纳之」?
    「那我们明日申时出发?」
    「好!白日我去准备物资。」马驫说。
    「驫叔,让他们去准备吧,你好好休息」,裴世宪说。
    「一日找不到小姐,我一日不得安宁,但能多做一分,便是在报答小姐活命之恩。」马驫郑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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