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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袁罡求见绍绪帝,和皇帝在御书房密谈了一个时辰,随后袁罡去了裴府。
是日申时,礼部上交的名单变成了十五人。邓修翼拜托铁坚查验了这十五人的身世,最终确定了裴世衍等三人候选名单。
六月十三日,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了裴世衍。
这是邓修翼一年九个月后第一次见到裴世衍,此时裴世衍刚过了十五岁生日不久。邓修翼突然想起来,三年前的今日,李云苏从前一世回来了。光阴匆匆,竟然三年过去了。
邓修翼定睛向裴世衍看过去,少年已经长高了,大约可以齐自己的眉了,喉结已经突出,上颚和下巴也微微有了须。
「草民裴世衍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裴世衍那带着男性的醇浑音在邓修翼耳边响起。
这孩子还是带着怨的。他本可以自称「生员裴世衍」,非要自称「草民」,邓修翼微微一笑。
「平身」,绍绪帝的声音从御案上响起。「抬起头来。」
邓修翼看到裴世衍的身子有微微的颤抖,然后慢慢地抬起了头,但是垂着目。
他应该是感到了羞耻,自己好似一个物件似的被皇权打量着。
绍绪帝不记得裴衡长什麽样子,因为裴衡实在品阶太低。
偶尔裴衡从内书堂授课出来,撞见皇帝御驾,他也是跪在地上,皇帝最熟悉的应当是他的背。
绍绪帝打量着裴世衍,想看看他和裴桓荣长得有多像。他还是在二十多岁的时候,见过裴桓荣。二十几年过去了,他也不记得了。
不得不说,裴世衍还是生得很好的,怪不得三年前长宁一见难忘。
皇帝打量的时间有点长,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邓修翼看到裴世衍的睫毛一直在颤,仿佛在忍耐。
终于,还是皇帝打破这个宁静。
「听说你已经中了生员,很好。长宁是朕最宠爱的女儿,朕会赐驸马都尉陈元故第为驸马府。陈驸马与寿昌公主恩爱白头,望你好好待长宁。联姻之意,在于家国同休。公主为天家之女,卿当以臣礼事。」
「是」,裴世衍躬身行礼。
是日,皇帝下旨工部修缮驸马府,钦天监择日。最终钦天监择定了九月廿一日为嘉。工部在七月下旬便将驸马府修缮一新,八月裴世衍迁入驸马府,八月中,宫中送来了试婚宫女。
……
六月十七日,邓修翼去了甜井胡同,给李云苏提笔写了裴世衍尚主的全部过程。
「苏苏,吾已经尽力,实无可奈何。裴世衍心存怨怼,望则序劝之。苏苏,山雨欲来,望卿安稳,勿令吾忧。切切。」
六月二十五日,李云苏收到了邓修翼的信,读完之后,她蹙着眉看向坐在她对面正在写字的裴世宪。
裴世宪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头看向她,看到了很久以来未曾见的悲伤和担忧。
「苏苏,怎麽了?辅卿出了什麽事?」
「不是邓修翼,是裴世衍。」说着,李云苏将信递给了裴世宪。
裴世宪一目十行地读完了信,放下信后,明白了李云苏的担忧,但是不明白她的悲伤。
他镇定了一下心神,这一年多来他已经大有长进,已经不是绍绪四年刚到盛京时候的裴世宪了。「赫赫皇权,莫可奈何。」裴世宪说了一句,是为了让李云苏安心。「苏苏,你为何如此悲伤?」
这一年多来,裴世宪已经能读懂她的眼神了,便如邓修翼一般。
「兜兜转转,仍不能解脱命数」,李云苏说。
裴世宪突然想到了一年多前,李云苏在扬州昏迷时,邓修翼信中说的上一世。
这个事,这一年多来一直萦绕在裴世宪的心头。但是他从不问,因为他知道这是李云苏的痛,也是李云苏和邓修翼之间的秘密。他一直不敢冒冒失失闯进去。
今天也许是一个好机会。
「是不是上一世,裴世衍亦尚了长宁?」裴世宪小心翼翼地问,做好了被李云苏拒绝的准备。
李云苏看着他,她知道他读过她和他之间的信,当是时为了救她的命,所以他知道她有秘密。一年多来,他从来不问,不是他不想知道,而是他尊重她。如今牵涉到他的亲弟弟,他问了,无可厚非。
李云苏缓缓点了点头。
裴世宪突然之间很想痛骂自己无耻,拿着自己弟弟的事,竟是为了满足自己想要更进一步走近李云苏。但是他克制不住内心的欲望,便继续问:「当时,裴世衍如何了?你见到他了?」
「他很好,和长宁琴瑟和鸣,得了皇帝的器重,他们还有孩子。」李云苏缓缓说。
「那你呢?你又如何了?」裴世宪终于问到了自己最想知道的,尾音都有点抖。
李云苏别过脸,流下了泪,却不说话。
裴世宪慌了,自己还是错了,自己不该问。他赶忙跪到了李云苏的前面,正好能看向李云苏的脸,道:「苏苏,我不该问,我错了。」
这个场景,让李云苏想到在教坊司时,邓修翼也曾这样和她说过话,那一次邓修翼跟她商量上元节要送她出京的事。
裴世宪不是邓修翼。
她赶紧站了起来,将裴世宪拉了起来。「裴世宪,你不要这样。我只是难过,不是你的错。」
裴世宪将她按在了椅子上,弯腰俯身对着她说:「苏苏,都过去了,不要总是难过。你若难过,便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你可以对辅卿说,为何不能对我说?」
「你和他不一样。」李云苏说。
「只因他更早认识你吗?」
「不是。」
「那又是为何?他可以照顾你,我也可以。如今他不在你身边,若你有事,他赶之不及。而我一直在。」
「裴世宪,」李云苏抬头看向他说,「邓修翼不会可怜我,如同我不可怜他一般。我经历的事,与他经历的事,几无差别。我们两个是一样的人。你不是,你有大好的前程。你有父母,有亲人。」
「苏苏,有父母,有亲人,亦不是我的错。」裴世宪面如死灰,「而且,世衍尚了主,我便要赶回京城去分家。分完之后,我亦孑然一身矣。」
李云苏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对裴世宪有点残忍,但是她又不能让裴世宪继续在这种不明不白中,便道:
「裴世宪,我知道。我不能。你去了京城,便不要回来了。」
我知道?什麽意思?李云苏知道自己的心意?
我不能?什麽意思?她不能接受自己?
不要回来,她要赶自己走?为什麽?因为她知道自己心属于她,而她不能接受自己,所以她要断了这朵花的生路?
裴世宪摇了摇头,退后了一步,他知道此时他不合适再扶着李云苏的肩。他拖过一只鼓凳,坐在了李云苏的面前。他今天一定要跟她说个明白,即便无果,他也要说个明白。
「苏苏,吾心悦于卿!」裴世宪说,李云苏刚要张口,裴世宪举起手请李云苏不要说话,继续说:
「吾知卿必辞我,然望垂听至终。卿尝以为吾二人初逢之际,便困于祖父之意,然此乃祖父之心,非吾之本愿也。卿未知者,绍绪三年十月廿一日,国公爷为先太子设水陆法会之首夜,已将卿托于吾手。其言曰:『望则序贤侄照拂遗孤。』此实乃吾二人相识之始,非次岁上元望仙楼之遇,亦非君入三立之时也。唯恨彼时吾才疏力薄,未能早知国公爷身后之筹谋,不得入教坊司以见卿丶救卿。然吾亦坦言,当是时,卿于吾不过故人之后,尚无私情。然吾二人缘始之期,非谓晚矣。」裴世宪一口气说完。
李云苏低头细细听着,她没有开口。
「吾心悦于卿,始于三立之后。教坊司之年,辅卿屡来言救卿之策,然吾实不知卿彼时究竟历何岁月。正阳门之事,吾未往。常悔当时当往视之,然亦幸未往。如此,则非因见卿之惨状而怜之。卿素不需人怜也。吾慕卿之慧,慕卿之才识,慕卿之格局,慕卿之弘毅,慕卿之坚忍,慕卿之仁善。」
李云苏抬起了头,看向了裴世宪。
「吾更知,辅卿亦心慕于卿。其敛情克己,不欲为卿之累,唯愿卿得自由。吾实敬之,然自愧弗如。吾性自私,愿为卿之绊,不忍释手。卿勿忧,吾必不纠缠。河东裴氏子孙,岂为无耻下流之事?但求卿勿逐我,勿佯不知吾心,勿骤拒我。至少,许吾于卿所需之时,伴卿左右。此吾心甘所愿也。异日,吾不复言今日之情,唯以君子之道,侍于卿侧,直至卿知之丶纳之。」
李云苏张口,裴世宪抢了一步,「求你!」
「裴世宪,我承诺了邓修翼,要陪他一辈子,他未回应我。既然你向我直剖心迹,我瞒你,亦非君子所为。」
裴世宪的指尖骤然攥紧鼓凳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垂眸凝视李云苏眼中晃动的烛影,喉间滚过一声极轻的叹息,似将千言万语碾作尘埃。
「卿之诺,如金石掷地,吾安敢置喙?」他抬眼时,神情已敛作平湖,唯有睫毛下光影微颤,「辅卿之默,或藏万钧之重。然卿既以心许之,吾当循君子之道,退而守之。」
话音落处,他自腰间解下一枚青玉佩,放在桌子上。「此玉佩随吾十载,今托与卿。」
说罢,他长身而起,朝李云苏深深一揖。袍角扫过地面时,带起一缕若有似无的松墨香气,恰如他此刻的心境:纵有千般情丝,终化清风拂过,不惹尘埃。
「我明日即赴京城。」他转身走向门口,忽又驻足,声音轻得仿佛怕惊醒烛火,「此后山高水远,唯愿卿...得偿所愿。」门扉开合间,他的身影已融入夜色,唯有案上玉佩在烛火下泛着温润光泽,恰似他未曾说出口的后半句,「若终不可得,吾必为卿留一息微光,待卿来撷。」
李云苏拿起裴世宪的那块玉佩,触手生温。只见那玉色如春水凝碧,双面皆有浅浮雕。
一面刻「孤松立石」,松针以细刀剔出,根须盘结于嶙峋怪石间,松顶微倾,似在抵御风势,暗合《诗经》「茑与女萝,施于松柏」的坚守之意,亦如《咏史》中「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的孤直。
一面刻「归雁衔月」,一雁振翅掠过云间,喙中轻衔半轮残月,云纹作流水状漫延至玉佩边缘,取「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望穿秋水之意,又藏「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旷达。
他亦是很好的,可我心已许,李云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