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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绪六年,九月初一。
因着二皇子的腿骨骨折,皇帝在宣化又多待了十天,直至九月初一日,经和太医再三确认二皇子的伤势实在无法回京,皇帝才决定返京。忠勇侯被留在宣化护卫二皇子。听到这个旨意时,铁坚和邓修翼对视了一眼。
返京一路,无比压抑。谁都不敢多说话,因为陛下如今易怒暴躁,连邓修翼都未能免除被皇帝罚跪,更不要论其他内侍。好在回京路上,邓修翼无需时刻随侍,才让他稍微把淤青的腿给将养了回来。
邓修翼不知道裴世宪有没有给李云苏写信,回京的路走得很慢,因为太子必须跟着回京,但是其额头的伤亦需好好养,所以整个队伍走得极慢。邓修翼算了算日程快则十七日到京,慢则十九日。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办法在九月十七日出宫,去给李云苏写信。
虽然邓修翼走前关照了裴世宪要给李云苏写信,但是裴世宪真的没有写。
一来因为裴世衍。裴世衍每日早晨都会在给雨霁请完晨安行完叩拜大礼后,才从试婚别院回裴府。裴世宪虽然已经搬去了槐花胡同,但每日亦会回裴府。每次看到裴世衍,他总觉得这个少年的生命力在流失。于是每次都会和他多聊几句,以助排遣。
八月十三日,是个转折的日子,自那日后,裴世衍仿佛很容易动怒,这让裴世宪很是不安。
二来也是因为他自己,他放不下姿态,亦不知道和李云苏说什麽。那一日的告白,便像一个休止符,一下子让他不知道如何坦然地从头开始。
九月十八日,皇帝的銮驾终于浩浩荡荡从德胜门返回了盛京,百官跪迎。皇帝特许长宁公主驸马之父,翰林院编修裴衡参与此次跪迎。邓修翼随着皇帝的銮驾,远远看到了面色苍白的裴衡,他的鬓边多了几许白发,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一般。
皇帝的銮驾进了乾清宫后,皇后率贵妃丶良妃丶淑妃等在乾清宫前庭院阶下排班,三跪九叩后,皇帝看到了贵妃和良妃脸上抑制不住的泪水。
二皇子必然跛足的消息已经传回了内宫。若非碍于礼数,贵妃此刻当是对着皇帝泪流满面才是。皇帝想到贵妃侍奉他已经快二十年,二皇子又深得自己的喜爱,不由也很是伤心。
于是连常规的后宫叙话都没有进行,皇帝直接让皇后等退下了。接着,他便去了慈宁宫见太后。
次日,皇帝下旨礼部全国采选。
李云苏知道皇帝要采选的消息,竟然早于邓修翼九月廿七日的来信。
绍绪帝不是一个好色的皇帝,登基六年来,这时第一次采选。听到这个消息时,李云苏很是惊讶,然后又长长叹了一口气,云茹这怕是真要进宫了。
果然不多久,京中的消息便来了,宣化北巡,二皇子跛足。皇帝依然没有放弃要废太子。但是他没有了其他皇位继承人,所以他想要采选来充实后宫,产生新的候选人。李云苏看完消息就撇了撇嘴。
二皇子为什麽会跛足,京中却没有准确的消息,李云苏只能等邓修翼的信。
九月廿一日,霜降前七日,在后宫的愁云密布中,长宁公主出降了。
驸马府的丹桂花被晨霜碾作金屑,裴世衍身着赤罗朝服立在朱漆门前,一品七梁冠上的七道青玉梁压得他后颈发僵,蟒纹朝服的深赤罗大袖垂如重云,将十五岁少年的肩线勒成薄脆的冰棱。腰间革带嵌着十三块「麟趾呈祥」青玉銙,硌得胃脘发紧,他数着檐下铜铃的晃动次数,直到第七声时,鎏金仪仗转过了长安街街角。
鸿胪寺赞礼官的声音刺破冷雾:「公主驾到。」裴世衍口中称道:「臣裴世衍恭迎公主殿下。」他屈右膝触地,赤罗蟒纹扫过青砖上的霜花。
第一拜时,他盯着公主銮驾的鎏金轿顶,那上面的蟠龙纹比国子监碑林的贔屓更威风,却少了几分他常摸的碑角那种温润。
第二拜,双膝着地的刹那,砖缝里渗出的桂花香突然勾出半幅残梦,李云苏模糊的脸随着他跪下站起带出的风,慢慢的消散,让他喉间发涩。
第三拜,额头触地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远处钟鼓楼的暮鼓。赤罗朝服的白纱中单蹭过鼻尖,一直可闻松烟墨香已经淡得找不到踪迹,龙涎香的味道却扑鼻而来。
第四拜起身时,七梁冠的流苏扫过眼帘,他看见长宁公主的深青翟衣绣着十二只振翅翟鸟,金线比他朝服的蟒鳞更鲜亮。
「驸马请起。」公主的声音清泠泠落在他恭谨低垂的额角。裴世衍双手奉上金镶玉如意,玉柄的冰裂纹里映着他毫无表情清冷的脸。
引她入门时,秋风卷着残桂扑在蟒纹朝服上,裴世衍抬手便拂去。府内喜乐声渐浓,裴世衍望着公主腰间晃动的双鱼玉佩,忽觉这朱门深院的每一块砖丶每一片瓦,都在将他此前十五年的光阴碾作齑粉。
此后的时光,也随着驸马府大门的关上,而重重的关上了。
是夜,裴世衍便被女官催着,他在中门处叩拜完,由女官引着进入正寝。此时公主已经去掉了礼服,穿着中衣坐在了床上。裴世衍在婢女的服侍下,也脱掉了朝服。
长宁公主羞怯地看了一眼他,而他则一脸平静地垂目站在公主面前。长宁发现裴世衍并不看她,便壮了胆子仔细打量他起来。
依然是三年前,她见过的那个温玉少年,每每当她想起在英国公府荷花池边,他躬身引路,一路笑谈的场景,她都会有一阵战栗的激情。而如今,这个少年成为了她的驸马,她满心欢喜。
「驸马,来。」长宁公主娇羞地说,说完就红着脸低下了头。
裴世衍听闻,便上了前。长宁拍了拍身边的床,示意裴世衍坐下。
裴世衍却单膝跪在了她的面前,替她脱掉了绣鞋。裴世衍将长宁抱起,放进了床的内侧。长宁正惊讶裴世衍的殷勤和主动,没想到裴世衍上了床,平躺了下来,然后清冷地问:
「公主今日可要圆房?」
「大胆!」长宁公主一阵惊愕,随后勃然大怒。
外间听到公主的声音,女官站在门口问:「公主,可是有事唤奴婢?」
公主一下子声音便噎了回去,耳尖通红,却装作无事,对着门外道:「无事,你们退下。」
「是。」
然后长宁压低了声音道:「裴世衍,你想做什麽?」
「侍奉公主。」裴世衍依然冷冷地回答。
「你在羞辱我?」长宁双目睁地通圆,看向裴世衍。
裴世衍慢慢侧过脸,对着公主道:「微臣不敢!」
女官站在门外一直听着里面的动静,自从公主一声「大胆」后,里面便悄无了声息。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女官听到礼公主的召唤,便进了门。裴世衍穿着中衣与她错身而过,公主和着被躺在床上,对着他的背影说:「跪远一点!」
裴世衍的背影一僵,道:「是。」然后出了门,在离开约莫两丈的青砖上,面对着正寝的门跪下。
长宁公主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被关上的门碾断。
这一夜,门外侍奉的女官没有睡,裴世衍没有睡,而躺在床上盯着床帐上并蒂莲绣纹的长宁亦没有睡。
她甚至听到了门外衣料摩擦的声音,应该是裴世衍跪地太久了,在调整姿势。她想张口让婢女给他送个垫子,却最后还是拉过被子蒙上了头。
九月廿五日,御书房。
是日早朝后,空中便飘起了小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冬雪,比往年来的都要早。
绍绪帝的情绪依然不好,动辄易怒,而且常常迁怒。三日前,长宁公主入朝谢恩,谒见帝后。在乾清宫,长宁公主叩见了皇帝,「女长宁赖父皇恩,礼成归第,特来叩谢。」
皇帝只是仪式性地训诫「恪守妇道,和睦驸马」,丝毫没有一点关心她和裴世衍之间是否琴瑟和鸣。
长宁本待和绍绪帝无赖一番,让皇帝能够小惩裴世衍,亦没有机会。挨到最后,长宁终于鼓起勇气向皇帝提出要见自己的亲身母亲淑妃时,竟被训斥,不守规矩,径直撵去了皇后宫中。
长宁走后,皇帝便下旨申斥皇后及陪嫁女官,令好好收束公主性情。
御书房内里面摆上了火盆,邓修翼畏寒,虽然膝盖上绑上了护膝,仍禁不住身体时时冷颤。他跪在御案前,批阅着内阁转来的奏摺。
这次秋獮回来,朝中的奏摺明显增多,御史科道对六部,尤其户部的攻讦增多。御史张永望当年弹劾都察院右都御史潘家年贪腐败的案子又被重提,并且推进了新的证据。
邓修翼知道这是袁罡因为二皇子退出了国本之争和让王存能迁户部左侍郎,而在筹谋运作。邓修翼小心翼翼地在这些弹劾的奏摺中,寻找可以襄助之处,同时又不能让皇帝发现他太过明显的立场。
此时,有小内监来报,朱庸病逝。
朱庸临终前唯一的话,便是:「叩谢天恩,愿皇上千万珍重,勿轻信人言。」
绍绪帝指尖骤然收紧,奏疏上朱砂批红洇开小团血迹。
恍惚间,龙椅扶手上的云龙纹竟化作幼时骑过的「大马」脊背。他依然记得,朱庸自己蜷着身子当马桩,任自己揪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驾」,自己踩着他的脊背,仿佛都有咯吱响,他居然笑得眯起眼。
他记得,有次夜里他饿得发慌,朱庸偷偷跑了出去,过了一会竟给他带回了两块香甜的绿豆糯米糕。
他还记得有次他贪玩逃学,先帝撩起御案上的镇纸便向他砸来,朱庸奋不顾身挡在前面,额头被砸出了献血,然后被先帝拖出去杖责。朱庸在他身后挨打的惨叫声,惊得他一战一战。而此时自己的父皇正用那真龙之目盯着他,他一句求饶的话都不敢说。
晚上,他偷偷去看趴在床上的朱庸,哭着问他疼不疼时,他忍着疼痛,笑眯眯地说:「奴婢不疼,殿下大安,奴婢便好。」
他更记得那夜,是朱庸和他一起进到了这个乾清宫,他站在病重的父皇跟前,沉默地看着自己的父皇咽气。朱庸拿出了那个明黄的圣旨。
如今那具曾为他遮风挡雨的身躯,怕是已瘦得脱形了。
邓修翼批折的毛笔尖划过奏摺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绍绪帝想起生母薨逝那夜,五岁的自己被宫人按在棺木前叩首,黑漆棺椁映着摇曳白幡,像张吞噬人的巨口。是朱庸悄悄绕到身后,用暖炉焐住他冻僵的指尖,掌心还沾着未洗去的皂角香。
整夜他都缩在朱庸怀里,听着耳畔低低的「殿下别怕,奴婢在」,闻着对方衣袍上混着药味的烟火气,直到晨光刺破窗纸,看见那人眼下乌青深得能盛住半盏残灯。
窗外雪更大了,掠过檐角铜铃时发出细碎呜咽。
绍绪帝望着窗格撕裂的天空,撕裂的雪花飞舞,细细品者朱庸临终前那句「勿轻信人言」,目光落到了跪在桌前批折的邓修翼。
「邓修翼」,绍绪帝开口。
邓修翼赶紧放下手中的毛笔,出了桌案,跪在大殿中间,伏倒道:「奴婢在。」
绍绪帝突然有点恨邓修翼这种谨小慎微,这种谨慎的背后让他感到了一种恭敬的疏离。
「朱庸去了。」
「陛下节哀,龙体为重。」
绍绪帝盯着邓修翼,想到刚才看过邓修翼批过的关于潘家年贪腐的奏摺,隐隐支持彻查的措辞倾向。要知道当年御史张永望便是邓修翼去监刑致死的,此后邓修翼被全体文官弹劾,他居然毫无怨恨,全然秉公办理?
「御史董璘弹劾潘家年折,留中。」
「是。」
「你批折时,竟未发现其言辞前后错漏。朕问你,张永望手上的证据,如何到了董璘处?可有人居中斡旋?」
「奴婢失察,请陛下责罚。」
「拖出去,杖责二十!」皇帝的声音陡然升高。
御书房的司礼监小太监被这个突然的变化惊懵了,竟然忘记上前去拖邓修翼。而邓修翼只平静地趴在地上,缓缓道:「谢陛下。」
小太监们才回神,赶紧在庭中摆上了条凳,将邓修翼拖到了雪中。
「邓公公,得罪了。」小太监们都明白,朱庸死了,掌印之位必落邓修翼之手。
一个小太监从袖中掏出一块乾净地汗巾,正要塞入邓修翼口中,只听到皇帝在身后冷冷地说:「不许堵!」
小太监一脸歉意地看着邓修翼,趴在条凳上的邓修翼微笑地对他摇摇头。
「给我用心打!」皇帝的指令又发过来,两个小太监一横心,便抡开了棍子。
邓修翼已经很久没有被杖责了。
第一棍打下来,他就钻心地疼,他闷哼了一声,咬住了唇。他知道此时皇帝要做什麽,也知道此时他最该做的便是求饶。可是,他现在还做不出来。
第二棍下来,他的牙直接咬破了唇,一丝鲜血从嘴角流了下来,雪花飘进邓修翼咬破的唇缝,混着血沫化作咸腥的冰晶。
「抬起头来!」皇帝在大殿上,远远看着邓修翼。邓修翼艰难地仰起脖子,将自己白净地脸面向了皇帝,双目低垂。
第三棍下来,邓修翼忍不住低声叫了一声「啊」,然后不自觉地低头,将下巴抵在了手背上,狠狠咬住了左手的食指。
「抬头!」邓修翼只得再次抬头。
绍绪帝看着他紧皱的眉头和流血的嘴唇,遥遥地化成了那年夏日朱庸乾瘦身躯。那身躯竟伏倒在条凳上,承受着当年父皇之怒,亦是杖责二十。
而在条凳旁的小太监竟化成了五岁时候跪在母妃梓宫前的自己。
皇帝看了一下的手,曾被朱庸呵暖的手,心中一阵伤感。
第四棍下来,邓修翼全身肌肉绷直,他只能如此,才能保持抬头面向皇帝,牙继续咬进了唇上的伤口处,伤口更大了。
雪花飘地更盛,邓修翼的额头却布满了黄豆大的汗滴,雪落在他汗湿的额发上,瞬间蒸散成白雾。
第五棍打得邓修翼整个人都跳了一下。
这时他听到皇帝在高台冷冷地说:「朱庸到死都怕朕被人蒙骗……你当明白,朕要的不是才干,而是忠心。」
「奴婢明白。」邓修翼颤抖着声音说。
第六棍继续打着,血从臀腿处洇出。
「奴婢一身唯仰天恩。」邓修翼咬着牙继续说,「求陛下怜惜!」
皇帝没有说话,只看着第七棍继续打在邓修翼身上,然后听到他忍不住的一声大叫「啊!」
「求陛下怜惜!」邓修翼又说了一声。
继续沉默,然后又是一棍,邓修翼的指甲都掐得凳腿出了印子,指甲都劈裂了。
「求陛下……啊……怜惜!」邓修翼的声音都开始了短短续续。
「止!」皇帝悠长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拖上来!」
小太监们赶紧的将邓修翼抬进了御书房的大殿上,邓修翼趴在了青金砖上,背上一片鲜血,头发散下不少,因着雪水和汗贴在了额头和脸上。
「邓修翼,从今日起,你便是司礼监掌印了。朕的心意,你当明白。」
「谢陛下恩宠,奴婢无以报答陛下,唯有忠心办事。」说着,邓修翼竟哭了起来。
自邓修翼进得天子身边,皇帝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地哭。
眼泪顺着他书生般的脸庞而下,那泪滴悬停在他的削瘦的下巴上,随着邓修翼身体的晃动而折射七彩的光。
「下去吧,赐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