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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二年五月十日,雨过天晴。父亲与四哥逢生接我回家。行李除了一床被褥,还有一只旧皮箱和一张松木办公桌;再有就是几百斤书籍。真可谓两袖清风,一身正气。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也许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要离开平阳了,几位要好的朋友登门话别。难得几位领导也乘夜光临,祝福一路平安,说一些期盼将来还有再见的机会的宽心话。
最难得者要算陈赓了。这位“五毒俱全”的右派分子,知识渊博,我一向以老师看待。因为在劳动教养的过程中表现特别良好,他现在已经提前“解放”了。投桃报李,他买了十个月饼深夜来看我,表示一下意思。陈赓被评上右派后一直被流放在金溪山下〈平阳县畜牧场〉服役。有一次我从鳌江区回来路过金溪,顺便去看看他。陈赓在清理猪粪,破斗笠、破胶鞋、补丁中山装,满身猪粪。国字脸又黑又瘦,往日的学者风度,荡然无存。“虎落平阳地,鱼游浅滩时”。看着,叫人寒心。他见了我楞不敢声,我走上前递上香烟,又把剩下半包塞进他的上衣口袋里。“既入狱门,深悟狱海;忍辱负重,岸在心中。”他点头领会。机会难得,我索性把在鳌江镇开后门买的一条“利群”香烟全都送给他。他左顾右盼慌忙解开胸扣塞了进去,惶恐地一笑,回头往宿舍走去。……
他惋惜我的离去,他说我这步棋下错了,此去恐难回还。他劝我不要荒废学业,将来必然有作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从此一别我与陈赓再也没有见面。后来陈赓提前摘掉右派帽子,拨乱反正后平反昭雪,当上副县长,六十岁死于脑溢血。
我从水路回家。在平阳西门码头坐上内河轮船驶往飞云江南码头,横渡飞云江,然后穿过瑞安城关,到瑞安北门码头再上轮船,直到温州小南门。全程大约需要六个小时。
“走了!平阳!是平阳容纳不了我?还是我舍弃了平阳?”当轮船离开码头的时候,我这样想。今天走的路不是调任,而是还乡!
我站在船背上回望平阳默念离别。我在平阳生活了七年,走遍了平阳的山山水水,饱赏平阳的风土人情。在平阳步入社会,在平阳练习人生。学会了江南“蛮话”,学会了北港闽南话。平阳,留下深深眷恋,也留下深深遗憾。
跨过飞云江,坐上去温州的小火轮,我意识到已经彻底离开了平阳,再也不会重返平阳了。船,渐渐启动,我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
我含辛茹苦十几年寒窗,才争得一席之地,为什么一夜之间擅自把它抛弃了呢?!
我是国家点名分配,满怀信心到平阳,奉献才华,体现人生价值的,为什么半途而废要离开呢?!
我迁回了户口,没有了工资,半途出家当农民,生活能维持吗?
我这弱不禁风的身躯能与那些体壮如牛的农民相比拟吗?他们尚且累弯了腰、压驼了背,我呢?
父兄们一辈子面朝泥土背朝天,不过如此;我这跳出了农门的学子为什么又要重蹈覆辙呢?
想到这儿,深深地感到晚了,太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年轻无知,轻率行事,与命运开玩笑!姜是老的辣,难怪范定铅不打报告,他早就意识到这一层(不过他也逃不过劫难)。难得胡孙洁副县长要我权衡当骨干与当农民的利弊,他是真诚的指点,只是我没能领悟真谛。
论体力我不如人,论劳动实务我不如人,论吃苦我不如人;地方上有阶级斗争,有地方势力,有理性与愚昧,有善良与邪恶的较量。我该怎么办?前途多荆棘,但愿经得起苦难熬煎!
船,驰骋在瑞安辛塍、塘下的河面上。这里河汊很多,一定下过一场瓢泼大雨,把所有原本生长在河荡里的水荷花都冲积到航道里,成堆成排的,挡住去路,阻碍通航。一条小船机灵地想从一些间隙中穿过去,可是葫芦实在太多了,一筹莫展。只有头部尖锐的钢体小火轮,加大马力才能冲破阻力,勇往直前。然而轮船后面挂上许多节拖驳,照样被挡住,只能沉重地缓慢前行。
人已经在船上,船已经在航行,只要不失去动力、不迷失方向,总是会到达码头的!
人不可无傲气,但不可无傲骨。
——徐悲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