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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人间的悲剧岂能说得完讲得了？佛说：“人生无常”，既然人生无常，人生的灾难祸福非自己和亲人所能掌控。亲人逝去的真正悲痛并非悲痛在“逝去”二字，其实是悲痛在逝去的亲人的苦难身世，悲痛在不应该逝去而逝去了……试想一个人活到八九十岁甚至百岁，一生富贵荣华，去世了他的亲人和子孙还有啥悲痛的？俗话说这叫做“喜丧”，还要张灯结彩放鞭炮庆贺一番哩。
在殡葬荷花儿的事情上，牛壮不可能看到他那些往日的好兄弟，一个他也没有看到。他虽然已经知道那些好兄弟都惨烈地离开了人世，但他还是不能释怀、还是习惯性地茫然张望，想看到那些好兄弟的面孔……他对黑蛋和那些好兄弟的不幸惨死甚是不解和纳闷儿，他仔细询问儿子和街邻乡亲，才知道他的那些好兄弟惨死的大概情况，有些事情儿子和乡邻也难得说清楚。
双倍的痛苦、双倍的打击，使牛壮精神几乎崩溃，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他欲哭无泪、干涩的眼里再也没有多余的眼泪了……他不能理解，自己淹进河里几个年头奇迹般地活着回来了，可爱人荷花儿和这些好兄弟却都走了、永远地走了，走得又是那样的凄然和悲惨……尤其是对好兄弟黑蛋的匪夷所思的惨烈结局，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想不明白，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头绪来，但他坚信黑蛋是被冤杀的。他对枉杀无辜的官府痛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只身闯进官府，把这些害人的孬官杀尽，一把火烧了官府。
他对天上的神灵管着人间的祸福吉凶从来半信半疑，也没理由怪罪天上的神灵，不相信这些令人费解的人间悲剧是天上的神灵的恶意安排，那么他应该怪罪谁哩？
他只有怪罪自己的命运，命运里边到底暗藏着什么，他到底没法儿弄清楚。他只有自己安慰自己，爱人儿和兄弟们都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自己和儿子还得坚强地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只有活下去才能赡养孝敬失去唯一的儿子、黑蛋孤苦伶仃的老娘到百年。也许以后的命运会比以前好一些，总会苦尽甘来，他希冀着未来有一个太平、富足的生活，有一个能使庄稼人儿不再恐慌害怕的世道。
在安葬花儿的几天时间里，黑牛犊不吃不喝一直卧在荷花儿的灵前。白俊鸟把头埋在翅膀里卧在黑牛犊的身上，听不到一声鸣叫。
荷花儿生前居住的农家小院，并没因为牛壮的生还带来欣喜之气。由于荷花儿的陡然去世，整个院子都沉浸在哀伤之中，再也听不到一丁点儿的欢声笑语。黑蛋的老娘痴呆呆地整日坐在荷花儿生前常坐的老枸桃树下，抹着老泪、布满皱纹的嘴唇不断蠕动着，像是在默默地回忆祈祷什么。不时地还轻轻哽咽几声，时不时叹出一口老气“唉……白发人送了黑发人……”……仅仅几天时间她更加地苍老了，好像生命的余烬在她的体内不久就要熄灭了。眼睛看东西模糊了起来，耳朵也好像也听不清楚周围的声音了，唯独脑子还没完全糊涂。
老人除了伤心荷花儿的不幸去世，心里仍然惦记着她唯一的儿子黑蛋的下落……若是儿子黑蛋突然回来，老人的精神和身体一定会强旺许多。有时老人心里暗暗琢磨着，牛壮都从黄河里活着回来了，黑蛋这个大活人儿咋还不回来哇？！好闺女荷花儿走了，永远地走了，没拉呱絮叨知心话的人啦……有时很想与牛壮絮叨絮叨黑蛋的事儿，可牛壮失去了荷花儿心里正痛苦着哩，老人不忍心再给牛壮添烦心事儿。老人想道，等一阵子牛壮心里平缓下来，再和他絮叨絮叨黑蛋的事儿，或许牛壮有办法让黑蛋在外地快点儿回来。儿子要是再迟迟不回来，老娘就等不及了，就永远与儿子见不上面了。
牛壮与儿子芦根儿还没从亲人亡故的悲痛中回过神来，牛壮生还的喜悦全部浸泡消失在白色的悲伤之中了。他们父子无法也不想互相安慰，他们知道无论用任何方式、任何话语都无法化解父子内心的悲伤与痛苦。他们父子只有用泪眼愣愣地望着物是人非的小院子，愣愣地望着院子里死气沉沉的一切。
牛壮内心的痛处还不止这些。他的那些好兄弟都不在了，永远地不在了，而且都走得那样冤屈、惨烈……他几天时间头发就白了一半，像是苍老了许多岁。他像一只失去树林的孤鸟儿，无处栖落和飞翔。
当他看到黑蛋善良年迈的老娘殷殷期盼儿子的神态，一股辛酸的泪水直冲眼眶，心里默默叹道：可怜的老人家还在苦苦盼望着儿子回来，可儿子是永远回不来了，这是老人家唯一相依为命的儿子，命运对待她老人家也太过残忍啦！
老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儿子黑蛋早已不在人世了，但老人还在苦苦地盼着、等着，在闭眼之前渴望见儿子一面。牛壮知道老人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什么办法实现老人的唯一心愿。想拐弯抹角劝说老人不要再等盼黑蛋了，但想来想去这话咋也没法儿说圆转，话到嘴边儿就又咽了回去。既不忍心把话说透，也不忍心糊弄欺骗老人，只有心里流着泪水默默地望着可怜的老人，说上几句家常的安慰话：“不管黑蛋老弟回来不回来，俺一样是您的儿子，俺会像黑蛋一样伺候您的。”
老人总是这样回答道：“荷花儿在的时候像亲闺女一样伺候俺，你像亲儿子一样对待俺，你们可比黑蛋强多啦！俺也知足了……可黑蛋总是家里一口人呀！他不能老在外地躲清闲，让俺这糊涂老太婆总是连累你们。”
牛壮听了心里更加难受，“黑蛋老弟不是爱躲清闲的人儿，他一定是遇到了啥事儿一时回不来，您别埋怨他。”
老人听了不高兴起来，“俺不埋怨他埋怨谁？！在外边啥事儿有他老娘重要？他总不会是死在了外地吧？！”
这时牛壮只有眼里噙着泪水强装笑颜“俺的好兄弟黑蛋死不了！不管在哪里永远都活着！”牛壮扭过头去眼里泪水流了出来。
老人信服地点点白发苍苍的脑袋，“俺说也是……他的老娘还活着，还在等他……他咋会不声不响就死啦？！”
黑牛犊不再撒欢蹦跳，打蒙着泪眼乖乖地卧在黑蛋老娘的脚下，不时无精打采地抬头看看沉痛的老人，嘴里发出一声微微的哀叹。
白俊鸟不再飞翔鸣叫，她栖落在黑牛犊的肩胛上，把脑袋埋在翅膀下像睡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