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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枯梅
山谷死寂。
曾经灵气盎然的幽谷,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焦土裂痕。枯萎的梅树倾倒四散,如同埋葬希望的墓碑,溪流乾涸见底,裸露的河床龟裂,连风吹过都带着灰烬与绝望的腐朽气息,呜咽着过往的悲歌。
在这片废墟中央,冷言梅跪坐在地,彷佛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他那头原本宛如严冬初雪丶剔透清寒的及腰银白长发,此刻失去了所有光泽,枯槁如深秋衰草,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与背上,沾染了尘土与乾涸的血块。肤色不再是白皙近乎透明,而是泛着死气的苍灰,肌肤下那淡青的脉络愈发明显,却像是即将碎裂的冰纹,预示着本源的崩溃。
他周身萦绕的冷冽梅香几乎闻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本源受创後散发出的丶若有似无的枯败气息,如同深冬凋零的残蕊。素白浅薄的衣衫早已破烂不堪,沾满尘埃与早已乾涸发黑的血迹,腰间那条深色木纹腰封松垮地挂着,更显其形销骨立,往日清冷孤高的风骨尽折,只剩狼狈与破碎。
那双极淡的琉璃褐色眼眸,空洞地望着寒默语消失的方向,里面再无哀愁,也无坚毅,只剩下一片被彻底碾碎後丶连痛苦都显得麻木的死寂。泪已流乾,血亦将凝,只剩下无声的丶深入骨髓髓的绝望在灵魂深处嘶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真是……一副凄惨绝伦的画面。」玄璃慵懒的嗓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他依旧一身墨绿近黑的丝绸长袍,姿态从容,衣袂飘飘,与周遭的破败格格不入,彷佛这场毁灭只是他欣赏的一出戏。深绿长发泛着幽光,金黄竖瞳流转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掌控一切的得意,有一丝因冷言梅的惨状而生的微妙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猎物濒死时的残酷兴味。他缓步走到冷言梅身後,阴湿甜腻的异香试图侵袭这片空间最後一丝清净。
「他弃你如敝履,毁你故园,堕入魔道,心中对你唯有滔天恨意。」玄璃俯身,声音刻意放得低沉,带着某种蛊惑与嘲弄交织的意味,「如此无情无义丶心智脆弱之辈,值得你为他肝肠寸断丶自折风骨吗,言梅?」
他伸出手,指尖萦绕着淡淡的绿光,即将触碰到冷言梅那头失去光泽丶彷佛一触即碎的银发。「何必为了一块冥顽不灵丶自甘堕落的石头,如此折磨自己?这世间繁花似锦,强者为尊,不如随我回万蛇窟,我自会好好抚慰你受创的身心……以往种种,我亦可既往不咎。」
「别碰我。」
冷言梅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石摩擦,轻微,却带着斩钉截铁的丶淬冰般的冰冷与厌弃。他甚至没有回头,连一个眼神都吝於给予。
玄璃的手僵在半空,金黄竖瞳微微眯起,闪过一丝被忤逆的锐利不悦,但很快又被更浓厚的丶属於掠食者的兴味取代。他收回手,绕到冷言梅面前,强迫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眸对上自己充满侵略性的视线。
「哦?不让碰?」玄璃唇角勾起锋利而冰冷的弧度,语调轻佻,字字如针,「梅君莫非是忘了,就在不久之前,你为了那块石头,是如何在我面前褪下骄傲,主动宽衣解带,在我身下辗转承欢七夜?那时的你,可未曾说过这三个字。」
「闭嘴。」冷言梅猛地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琉璃褐色眼眸中,骤然燃起两簇冰冷的丶足以焚烧一切的火焰,那是极致的悔恨丶屈辱与对眼前之人的深刻厌恶交织而成的恨意。「那七夜……是我此生……最大的错误与耻辱!是引狼入室的愚蠢代价!」
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北极冰原的万年冰碴,狠狠砸向玄璃,带着不惜同归於尽的决绝。
玄璃脸上的笑容淡去了几分,眼神变得阴鸷危险。「错误?耻辱?愚蠢?」他重复着,声音里带上了蛇类的嘶嘶声,「若非我慷慨赐予的『凝魄仙露』,那石头早已灵核尽碎,魂飞魄散,还能有力气在你面前化魔发疯,毁了这山谷?冷言梅,你便是这般颠倒黑白,对待你的恩人?」
「恩人?」冷言梅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可笑丶最无耻的话语,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苍凉而悲怆,震动了他破碎的肺腑,嘴角无法控制地溢出一缕鲜血,那抹猩红映在他苍灰死寂的脸上,触目惊心。「是你……从一开始就是你设计了这一切!从窥视山谷,觊觎我身,到趁他灵核裂痕提出那龌龊无耻的条件,再到故意随我回来,在他初化形丶心智最脆弱之时,演那场恶心至极的戏!玄璃,你才是将他逼入魔道的元凶!是你亲手摧毁了他!」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玄璃被彻底戳穿,反而不再掩饰,竖瞳中闪烁着赤裸裸的冷酷丶得意与一种扭曲的占有欲,「我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那块顽石,心智纯白如纸,脆弱不堪,一点小小的误会便能让他万劫不复。这样的存在,本就配不上你冷言梅的倾心相待!他护不住你,更给不了你未来!」
他再次伸手,这次带上了强横的妖力,绿光闪烁,想要强行攫住冷言梅的下巴,迫使那张苍白却依旧惊艳的脸庞仰起,「看清现实吧,冷言梅。他已成魔,与你正道殊途,心中对你只剩恨意,再无旧情!这世间,唯有我能接纳你这残破之身,保护你不再受风霜摧折……」
「我不需要!」冷言梅猛地挥开他带着妖力的手,尽管被那力量震得手臂发麻,喉头腥甜,他却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身体虽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但那双燃烧着悔恨丶执念与不屈火焰的眼眸却亮得惊人,直视玄璃,毫无畏惧:「我不需要你的接纳,更不需要你这带着肮脏目的的保护!我只要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他环顾四周的废墟,目光扫过每一处焦土,每一段枯枝,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颤抖,却带着钢铁般的坚定:「我要告诉他真相!撕开你所有的伪装与算计!告诉他我从未背叛!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你这条毒蛇的阴谋!」
「找到他?告诉他真相?」玄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声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与恶意,「他如今是只知杀戮与毁灭的石魔,理智尽丧,你以为他还会听你那苍白无力的解释?只怕你还没靠近他周身百丈,就会被他那狂暴的魔气碾碎成渣!更何况,天地茫茫,魔踪诡秘难觅,就凭你现在这副随时会散架的模样,你到何处去寻?只怕还没走出百里,便已灵散魂消!」
「就算踏遍三界,穷尽碧落黄泉,历尽千劫万难,我也要找到他!」冷言梅毫不动摇,那头枯槁的银发在带着灰烬的风中微微拂动,更添几分凄绝而执着的魅力。「若他听不进解释,我便说到他听进去为止!一年不行,便十年!十年不行,便百年!若他心智已失,我便想办法唤醒他!若他要杀我……」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丶几乎将他灵魂撕裂的痛楚,随即被更深的丶义无反顾的决绝覆盖:「那便让他杀!这条命,这身修为,本就是为他换回来的!若能死在他手上,以我之血洗刷他的恨意,也好过……好过如今这般,活在这无尽的误会丶悔恨与你的阴影之下!」
这番决绝至极丶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的话语,彻底激怒了玄璃。他周身的慵懒气息瞬间被阴冷暴戾的妖气取代,那双金黄竖瞳缩成危险的细线,浓郁的丶令人窒息的阴湿腥甜异香骤然爆发,如同实质般压向冷言梅,试图摧垮他的意志。
「好!好一个情深不悔!好一个生死相随!」玄璃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嘶鸣与压抑的狂怒,「冷言梅,你当真以为我玄璃非你不可?不过是见你颜色好,性子烈,多了几分兴趣罢了!既然你执意要为了那块堕落的丶恨你入骨的顽石与我决裂,自寻死路,那便如你所愿!」
他猛地拂袖,转身,墨绿长发与衣袍在空气中划过凌厉而决绝的弧度,带起一阵腥风。「我倒要看看,没了我的怜悯与恩赐,你这株本源受创丶灵力枯竭丶即将彻底枯萎的梅树,能在那危机四伏丶弱肉强食的世间撑多久!等你被绝望吞噬,被磨难摧折,跪地哀求之时,休要再来寻我!届时,我未必还有今日这般好心!」
语毕,他不再停留,身形化作一道幽暗诡谲的绿光,瞬间消失在原地,只留下那令人作呕的异香与充满恶意的诅咒,久久萦绕在这片废墟之上,如同不散的阴魂。
玄璃离去了。
山谷中,真正的死寂降临,只剩下冷言梅一人,面对着满目疮痍,承受着噬心的悔恨。
他缓缓地丶极其艰难地弯下腰,颤抖的手指在焦黑的泥土中摸索着,最终,拾起一小块属於原本那块玄石的丶边缘锋利丶触手冰凉的碎片。碎片入手,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熟悉的温厚沉稳气息,只有一片死寂,如同默语最後看他的眼神。
他紧紧攥着那块碎片,彷佛攥着最後一点渺茫的希望与无尽的痛苦。锋利的边缘深深割破了他的掌心,鲜红的血液顺着指缝蜿蜒滴落,混入脚下焦黑死寂的泥土,瞬间被吸收,只留下深色的痕迹。身体的疼痛,远远不及心中万一的煎熬。
「是我……都是我……若非我无能,无法修复你的灵核,你何至於承受裂魂之痛……」
「若非我天真,竟相信玄璃那毒蛇会守信,会心存怜悯……」
「若非我软弱,在那七夜中未能以死明志,在归来时未能第一时间推开他,在你化形初醒丶最需要清晰解释时,未能挣脱钳制,未能大声告诉你真相……」
「是我……默语……是我亲手,将你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是我毁了你……」
这无声的控诉与自责,比世间任何利刃都要锋利,一刀刀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这个认知,比灵核受创丶比肉身痛苦更让他痛不欲生,几乎要将他残存的意志彻底摧垮。
不能再沉湎於痛苦了!不能再停留在原地自怨自艾!
冷言梅强迫自己站直那摇摇欲坠的身躯,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灰烬丶血腥与玄璃留下的异香,刺得他喉咙发痛,几欲作呕。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找到默语,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丶也是必须做的救赎,无论是对默语,还是对自己。
他开始在废墟中艰难地行走,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之上,牵动着体内外的伤势。他试图寻找任何可能指引方向的线索——魔气残留的轨迹,空间异常的波动,甚至是天地灵气被强行扭曲的痕迹。他调动起几乎乾涸的灵识,细致地感应着空气中残留的丶那属於石魔的暴戾气息,但那气息过於混乱丶狂暴与稀薄,如同被狂风撕碎的云雾,难以捕捉和追踪。
数日过去,他一无所获。本源受创带来的虚弱感如影随形,他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维持化形不散,体内灵力运转滞涩不堪,如同布满铁锈丶即将停摆的齿轮。那头枯槁的银发,似乎又失去了几分微弱的生机,发梢开始呈现出枯萎断裂的迹象。
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深渊海水,一次次试图将他淹没丶吞噬。耳边彷佛又响起玄璃离去时的嘲讽与诅咒,与他内心的自责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令人疯狂的低语。
但他不能放弃。每一次快要撑不住,膝盖发软想要跪倒在地时,他眼前便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寒默语堕魔前那双充满刻骨恨意丶被血色淹没的赤红眼眸,那画面如同最烈的毒药灼烧他的灵魂,也如同最强的强心剂,逼得他不得不咬紧牙关,压榨出身体最後一丝潜力,继续前行。
解释清楚……一定要解释清楚……哪怕只能说出一个字……也要让他知道……我从未背弃……
这成了支撑他濒临破碎的意志和濒临崩溃的躯体的丶唯一的丶也是最後的执念。
就在冷言梅几乎要力竭倒下,视线模糊,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之际——
一股极其微弱丶却无比熟悉丶彷佛源自灵魂共鸣的波动,如同暗夜中骤然亮起的细微火花,又如同刺入他近乎乾涸灵识的一根淬毒细针,猝不及防地传来!
那波动……充满了暴戾丶毁灭丶混乱丶痛苦……扭曲得几乎难以辨认,但在那令人心悸的混乱最深处,隐藏着一丝他绝不会认错的丶属於寒默语最本源的丶属於那块玄石的沉厚气息!尽管那气息已被魔气污染,变得冰冷而陌生,但核心的那一点,未曾改变!
方向……北方!
冷言梅猛地睁大眼睛,原本空洞死寂的琉璃褐色眼眸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枯槁的银发甚至因这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无风自动。他踉跄着,不顾一切地扑向山谷北侧的一处制高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极目远眺。远方的天际,在常人难以察觉的灵视层面,似乎正凝聚着一团不祥的丶缓缓旋转的暗红色煞气,如同苍穹上一块丑陋的伤疤。
是那里吗?
默语……就在那里吗?在那片充满毁灭气息的地方?
那波动一闪而逝,很快便被更浓厚的丶驳杂的魔气与天地间的混乱能量场遮蔽,但对於在绝望中苦苦挣扎的冷言梅而言,这一闪而逝的感应,已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已如同照亮无边黑暗的唯一灯塔!
足够了!这就足够了!
他毫不犹豫地,拖着这具重伤濒危丶随时可能散架的躯体,朝着北方,那暗红煞气隐现的方向,一步一个踉跄,一步一口鲜血,却带着前所未有的丶燃烧生命般的坚定,踏上了未知而注定艰险的征途。
北行的道路,注定荆棘密布,步步杀机。
冷言梅的身体状况已恶劣到极点,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烈焰之上,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五内俱焚的痛楚。灵力难以为继,他无法长时间御风而行,大多时候只能依靠双脚,凭藉着一股不屈的意志,在崎岖破碎的大地上跋涉。
荒原的烈风如同刮骨钢刀,撕扯着他破烂的衣衫和枯槁的长发;密林中潜伏着毒虫猛兽,以及某些被魔气侵蚀而变得狂暴的妖植;沼泽则弥漫着毒瘴,试图腐蚀他仅存的生机。
他那头标志性的银白长发虽已失去光泽,变得枯槁,但在某些光线下,依旧会泛起一丝残馀的丶不同於凡俗的微光,引来了几波不怀好意的窥视。一些灵智低下丶被本能驱使的低阶妖物,将他视作蕴含灵气,尽管已近乎枯竭的滋补之物,试图趁虚而入。
冷言梅凭藉着千年修行积累的战斗本能和那股不惜与敌偕亡的执念,勉强击退或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它们,但身上也添了更多深可见骨的新伤,旧伤未愈,又叠新创。
衣衫愈发褴褛,几乎无法蔽体,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伤痕,有些在恶劣的环境下甚至开始化脓溃烂,发出淡淡的腥气。脸色苍灰中透着不健康的青黑,唇瓣乾裂出血,唯有那双琉璃褐色的眼眸,因为有了明确的方向和目标,而重新燃起了一簇不肯熄灭的丶执拗的火焰,那火焰支撑着他早已超越极限的身体。
他知道前路可能通向更深的绝望,可能面对的是彻底被魔性吞噬丶再无半分理智丶只馀杀戮本能的寒默语。可能他历尽千辛万苦找到的,只是一个急於将他撕碎的魔物。但他别无选择。这条路,是他唯一的救赎,也是他对过往错误唯一的补偿。
越往北,空气中的灵气越是稀薄驳杂,几乎感应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压抑的丶混乱暴戾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泥沼。草木大片凋零枯萎,呈现出诡异的黑灰色,生灵绝迹,连虫鸣都听不见,彷佛整片大地都在某种邪恶力量的侵蚀下逐渐死去,一片死气沉沉。
冷言梅的本源属性是清冷高洁的梅,与这充满污秽丶死寂与魔气的环境格格不入,每前进一步,都像是在对抗整个世界的恶意侵蚀。他感到呼吸极度困难,胸口如同压着巨石,体内那点枯竭的灵力运转得更加艰涩缓慢,几乎停滞,那头银发也变得更加脆弱乾枯,彷佛下一刻就会随风化作飞灰。
但他凭藉着那丝灵魂深处的感应,清晰地感知到,属於寒默语的那股暴戾丶混乱却又带着熟悉本源的气息,越来越清晰了。虽然那气息充满了毁灭性,让他心惊肉跳,灵魂为之颤栗,但至少……它存在着。这证明默语还存在於某处。
「默语……」他扶着一块被魔气侵蚀成焦黑色的岩石,剧烈地喘息着,咳出的鲜血染红了石面,他望着北方那愈发浓重丶彷佛连接着九幽魔域的暗红天际线,用尽最後一丝气力,轻声呢喃,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蕴含着跨越生死的不悔执念,「等我……一定要等我……」
无论你变成了什麽模样,是人是魔……
无论你是否还认得我,是爱是恨……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无间地狱……
我都要找到你。
将那未能说出口的丶被误解掩埋的真相,亲口告诉你。
纵使身死魂消,亦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