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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婆开始忘事的时候,正是毕鵮最不敢想起沈毅的时候。
毕鵮来不及思考和沈毅之间究竟算怎麽一回事。烟火之夜被藏进心底,隐隐发亮。那种感觉像是咽下了一颗星星,在肋骨中闪烁,提醒他某些事情已经改变。毕鵮回避去想,刻意避开被沈毅摸索的记忆,因为眼前有更重要的烦恼。
姨婆开始遗失生活的小细节。
「小铅笔,今早想喝牛奶还是豆浆?」
「牛奶。」
隔几分钟,姨婆再问一次。
毕鵮没往心里去,认为姨婆太累,一时忘记也难免。後来姨婆出门买菜,走错方向,提着菜篮去了邮局,绕一大圈回到家,才发现篮子空空的,她什麽也没买,而家里还有菜。
姨婆苦笑着说:「唉唷!人真的要服老。」
家里水龙头跟电灯,姨婆好几次忘记关。炒菜时漏放盐巴,卤肉时没放酱油。有时姨婆站在厨房,拿着锅铲,表情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什麽站在那里。
毕鵮学会出门前要检查开关丶瓦斯丶窗户丶水龙头。回家巡一次,睡前巡一次。他成为这个家的守护者,成为屋顶,他不知道自己能守住多久。
毕鵮放学时,门没上锁。这是一个严重的警讯。姨婆从来不会忘记锁门,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毕鵮推开门,心里涌起一股不安的预感。电锅的饭不知道放了多久?表面已经乾硬了。客厅电视开着,播放无聊的新闻节目。
姨婆不在。
「姨婆?」毕鵮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他紧张起来。跑进姨婆房间,被子整齐叠着,出门常穿的外套跟小布包不见了。毕鵮走遍附近巷弄,一边走一边找,东张西望,嗓子都喊哑了。杂货店阿姨见高中小帅哥运动服还没换,就在街上可怜兮兮地到处喊姨婆,便走出来告诉他:「你们家老太太往另一头走远了,提着小包,不知道要去哪里。」
毕鵮朝那个方向跑。落日的方向。
夕阳热烘烘地晒在眼皮上,汗水将运动服浸透了,他感觉自己的肺与膝盖快要炸裂,但他顾不了那麽多。毕鵮脑海里浮出各种可怕的画面。
姨婆迷路了丶姨婆跌倒了丶姨婆出车祸。
他经历过好几次生命中的重大遗失,他的舍不得还没来得及看开,他没办法接受姨婆终将离开。
最後毕鵮在公车站找到她。
结束的时刻尚未到来,他找回了她。
啊他无比感激上苍。
姨婆坐在长椅上等车,怀里抱着布包,眼神直视前方,嘴里嘟囔:「得上山找小妹。」毕鵮弯腰扶着膝盖,汗水一粒一粒从睫毛和鼻尖落到柏油路上,喘得说不出话。
姨婆伸手摸他的头,柔柔问:「小铅笔,你怎麽在这里?爸爸有回来吗?」
毕鵮的哀伤就这样涌出来,混在汗里。
他用运动服下摆抹脸,在姨婆面前站定,反握住老人家的手。那双手偏凉,皮肤松弛,上面有几块老人斑。曾经稳定牵他过马路的手,如今在他掌心里显得那麽小,那麽脆弱。
「姨婆,爸爸还没回来。妈妈也没有。」
毕鵮问:「妳带铅笔回家好不好?」
姨婆困惑地看着他:「可是我要去找小妹。她爬山以後都没有回来,一个人会害怕。」
「明天再去,好不好?天色晚了,山上危险。」
「那……那好吧。」姨婆点点头:「先送小铅笔回家。」
毕鵮扶着她站起来,慢慢走回家,回家时,落日的光渐渐消失了。
那段路其实不远,毕鵮却感觉自己找姨婆找了很久。
之後的日子,姨婆原本就不大的世界,开始缩得更小。
她忘了电视怎麽打开,忘了洗好衣服要晒;拿着电视遥控器对着冷气按,困惑为什麽没有反应?更多时候,她静静地摸那支发簪,嘴里仍在念小妹,惦念一个上山後再也不曾下山的人。
毕鵮试过带姨婆就医。
候诊室很冷,冷气开得太强,寒意一阵一阵从毛孔里透进来,毕鵮把自己的外套脱了,盖在姨婆肩膀。姨婆坐在毕鵮身边,态度乖顺,坐姿端正。医生很有耐心,然而说出来的话,打破毕鵮所有希望。
「衰老不可逆转。」医生注视眼前一老一小,语气中多了几分同情:「她的时间轴渐渐瓦解,过去与现在混成一团。这种情况会越来越严重。」
「有办法治疗吗?」毕鵮捏着卫教单。
「仅能减缓。」医生摇头:「无法阻止。所有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年轻型失智症是在65岁以前发病,相较老年型失智症病程发展更快。」
回家路上,姨婆挽住毕鵮的手。
「铅笔啊......姨婆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毕鵮摇头,他嘴唇微微张开,什麽话都没说出来。他其实好怕,怕一觉醒来这个家只剩他自己。怕再没有人在门口等他放学。怕陪伴了他这麽多年的人,就这样一点一点从生活中消失。
「没有。」
毕鵮露出一个连自己都能欺骗的微笑:「姨婆永远不会给我添麻烦。」
他开始用手机录下姨婆的一切。姨婆晾衣服朝屋内笑的样子丶煮菜时哼的小曲丶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的侧影。每一幕看起来都那麽珍贵。毕鵮睡前会整理那些小小的片段,有时不小心睡着。梦里姨婆还是那个背很直的老人,用鸟爪般的手拍拍他的背,说:「小铅笔,东西别修太晚。」
某日午後,姨婆想起来某件事,说:「铅笔,我小妹特别想见见你。」毕鵮正在帮时钟换电池,手停住了。「真的吗?」他顺着她的话。
「嗯,她在山上,叫我们上去吃饭。」姨婆说着就去拿外套,动作急促。她的眼睛亮亮的,活力十足,如此真实,如此迫切,让毕鵮差点相信那座山真的存在。
毕鵮拦住她:「姨婆,我今天吃饱了,我们明天准备好再去。」
「那要早点起来,小妹不喜欢我们迟到。」
毕鵮整夜没睡好。
他翻来覆去,最後躺在床上,圆睁血丝的眼睛。
也许那座山真的存在,只不过他看不见。
也许姨婆看见的世界,比他的更美好。
有时姨婆会对自己的混乱感到害怕,她抓着毕鵮,满是歉意:「我是不是坏掉了?」
「姨婆太累了,休息一下就会好。」毕鵮回握她的手,希望能给她安慰。
姨婆听了,才稍稍放心:「那小铅笔帮我修一修吧。」
毕鵮把手放在她的太阳穴,假装用螺丝起子转了转。姨婆开开心心地笑起来,眉头舒展,笑容纯真,彷佛真的被修好了。
後来姨婆说要去银行。
她打扮乾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提着布包。
毕鵮以为她又心血来潮,被她硬拉出门。
「别人老了都糊涂,我还记得要办的事。」
在银行里,姨婆一笔一笔确认存款与转帐细目,然後把印鉴和存摺交给毕鵮。
「这些是留给铅笔的。」
毕鵮看了存摺才晓得,母亲虽然每半年汇一次钱,但钱少得可怜。能安心念书,能吃饱穿暖,都是靠姨婆用自己的老本养大他。他心里难受,终於忍不住打电话给母亲。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背景音很吵,在热闹的有音乐的地方。
「喂?」母亲听起来很不耐烦。
「妈,姨婆病了。」毕鵮努力保持平静:「她开始忘记很多事。」
「年纪大了本来就会忘东忘西,这很正常。我没空顾老人。」
「她不是老人。」毕鵮揉了揉眉间:「她是我们家姨婆,把我养大的人。」
「她没办法照顾你,你就叫她搬回老家去休养。老家空气好,她住得比较习惯。」
「那不就是一个人回乡去死吗?」毕鵮几乎要吼出来。
「不然呢?」母亲啧了一声:「我们家难道要被拖垮,陪她一起死吗?」
毕鵮握紧话筒,额头渗出一层薄汗。他被激得笑出来:「哈!什麽家?什麽我们?我有家吗?爸爸妈妈都不在的家?妳永远不在的我们?」
母亲挂断了电话。
毕鵮被切断了,孤单地遗落在讯号尽头。
他慢慢弯曲背脊,蹲在地上,想呕吐,吐不出,才想起来自己早餐午餐都还没吃。空气灌进去肺部再泄出,他恨恨地瞪视客厅的旧照片。父亲的,还有母亲的。等心跳慢慢平复。
电话响了。
毕鵮以为母亲改了念头,急忙接起,结果是沈毅。
「铅笔。」沈毅一向有话直说,「收到我放在门口的圣诞礼物了吗?」
毕鵮看着自己手腕上那条红绳。上面挂着小小的单钻,在光线下闪着微光。那是几天前出现在门口的,没有卡片,但他知道是谁送的。
「收到了。也戴着。我平常没有零用钱,所以没钱回礼。」
「不用回。」
沈毅声音平淡,但平淡中可以感觉得出他很高兴:「你愿意戴就好。我以为你永远不想跟我说话了。」
毕鵮断续地说:「怎麽可能。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
「也是。」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
「新年快到了。要不我们两家一起吃个饭?」
毕鵮听着,心口酸软。
他轻轻地说:「可是我姨婆最近病了,她有时不记得我,总想出门,回山上找早已死掉的亲人。时好时坏的。」
沈毅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听这几个月来毕鵮发生的事情。毕鵮管不住自己,他像个中邪的人,滔滔不绝说出一切。导师不知道,同学也不知道。不知道在学校笑着丶忙着的毕鵮,每到回家时刻,脚步沉重,如临深渊。
等毕鵮讲完,沈毅思索了一会才开口。
「你要先确保她安全。门锁换掉,让她房间能从外面锁上。」
几天後,毕鵮下课回家,在信箱里发现包裹。里面是银灰色的智慧型防走失手环,附有一张摺起的纸条。上面写着:「这样她去哪里,你都能找到她。」
字迹很丑,看得出来已经想办法写工整了,希望让毕鵮能看懂。那种认真让毕鵮的眼眶又湿了。
毕鵮握紧纸条,感觉有什麽东西从睫毛缝隙缓缓融化,变成一股暖流。模模糊糊的,他就这样站着,弓着背。在家门前,在走廊上,啜泣不已。
他给沈毅发了一条讯息。
谢谢你。
然後又补充。
真的,谢谢你。
不用谢。沈毅回覆了。
对不起那天我没有管住自己。
请不要告我性骚扰。
毕鵮骂了一句脏话。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