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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灿在礼部呆了几日,最相熟的便是上届科举探花郎唐慎。此相熟倒不是萧灿有意为之,而是对于这样一位行走的话痨,实在是不得不熟。
论及此君,才思敏捷,知识渊博,尤擅挖掘历代帝王私房情事,以及朝廷内外各类奇闻八卦。优点十分明显,在于话多,缺点同样明显,在于话太多。
萧灿以为,唐慎的话痨属性极可能是“唐僧”转世。而上届科举的考试内容必当是八卦加八卦,否则很难想通此君如何能披荆斩棘位列探花。
礼部是正儿八经的国企部门,虽不是人人清早都有一壶茶一份报的癖好,但也是各有习惯。
比如,萧灿清早习惯是发一阵痴呆,而唐慎的习惯则是发一通八卦。
“星遥,萧大人,萧星遥!萧星遥!”
萧灿无奈从蔷薇花丛收回视线,犹带笑意的眉眼,瞬间怒目。
她方才正幻想与齐王再次重逢场景,假想那日在游廊,出现的只有齐王没有晋王……
她冲入廊桥避雨,齐王则刚好撑着一柄十二股的油纸伞,从廊桥那端缓缓朝她走来。
他笑语温柔,“这么巧,不如本王送你回去。”
她喜得点头,齐王张开手,将她揽入伞中。
然后……
然后……就听到唐慎声嘶力竭的尖叫。
“萧星遥!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唐慎惯常将鸡毛蒜皮演绎成国家大事,萧灿早已见怪不怪:“听到了,你说贾元帅生得玉树芝兰,为何女儿却丑如无盐?”
“对对对,你不觉得奇怪吗?”
萧灿信手收拾卷宗。其实贾兰兰若非左面浮红,鼻翼多有褐斑,也算个美人。萧灿尤爱她一袭瀑发微呈绀青,遥望隐透蔷薇之色,连萧飒也曾称赞动人。
她不愿说贾兰兰坏话,随口跟唐慎敷衍:“龙生九子还子子不同,有什么奇怪?况且美丑都是相对,你觉着丑,不定别人眼里就是美呢。”
唐慎摸着下巴:“嗯,星遥你的审美很宽容,也很独特。照我说,贾元帅当年肯定娶了个大丑女。”
萧灿很无奈,唐慎的矛盾在于,处民间不能忘怀入仕当官,入仕又无法割舍民间评书。好在上官大人及时出现,狮子吼声振瓦砾。
“唐慎,你很闲吗!?”
萧灿虽到礼部不久,也听闻上官云与唐慎有些梁子。
当年,上官云竞聘礼部主事,自诩书法“浪漫萧逸,闲云流水”,十分得意。
谁知唐慎直男本质,直言他这八字只两字得体,一个是“浪”,一个是“闲”。
此语说得诙谐,可想而知,唐慎如今在礼部处境也相当诙谐。所幸此君钝感力十足,才得以欢快生存。
上官云横眉一扫,白胡子一扬,啪地丢下一部厚典。封皮繁花金纹镶裹,金丝银线绣着三个大字——“真价值”。
“三日后,西陵国大使将至洛阳,你且背熟大使这部著作,免得应答不灵!”
唐慎瞄了一眼,那本《真价值》足有五寸来厚,一看就是硬骨头:“下官资历尚浅,接待使臣乃是大事,大人何不亲自出马,以彰我大南文化渊博之宏伟气象!”
上官云冷笑一声,点点桌案的《道德经》和《心经》,夹抱在怀:“老夫现下潜心研究经论,这些机会,当留给年轻人。”
唐慎关门放狗,立马愤恨怒喷:“呸!老东西,读《道德经》也没道德,念《心经》也没好心!”
萧灿安慰:“你要往好处想,上官大人不是常说,委以重任,就是有心提拔征兆么?唐慎,你前途无量啊!”
手头《真价值》重重一摔,唐韬奋就差仰天长啸:“这都说成礼部标语了,谁还敢信?”
*
萧灿回到穹庐,月色满天。白日梦在屋檐上翘等许久,一个回旋落在她肩上。
“白日梦!”萧灿疲惫顿消,再见白日梦鹰爪有了来信,显然不是自己的绢帛,更是喜不自胜。
信绢尚未展开,她已嗅到一缕若有似无的杜兰香。
终于,终于回信了!
萧灿三分忐忑七分喜悦展开月白丝卷,黑白水墨,顿在心头涌起缤纷色彩。
——“偶得东篱兄之书,喜不自甚。在下虽非滕宁鹅,却愿为滕宁鹅。
但闻东篱兄桃源故事,只半而意犹未尽,不知是否有幸,续听武陵人后续之事?盼与复之。——滕宁鹅”
萧灿喜得尖叫,抱着白日梦疯狂转圈。“白日梦,白日梦,他回信了!他回信了啊!!!”
白日梦脑震荡暴发前疯狂窜逃,振翅跃至垂脊。
萧灿美滋滋坐于廊檐,将信绢寥寥文字又通读了几遍。
傻瓜,滕宁鹅本来就是你呀……
自陶自醉许久,萧灿方收回情思,提笔一本正经回信。
——“误寄信与阁下,实在抱歉。然有此缘分,又深感欣喜。
‘那渔人误入桃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初入极狭窄,仅能通人。然复行数十步,便豁然开朗。见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髻,怡然自乐。’
滕兄,你还愿听下去吗?”
萧灿卷好丝帛,手指拎着肉条,招呼垂脊上的白日梦送信。
白日梦头部虽遭震荡,但一见肉条,心神震得什么都忘了,扑身便跃下为五斗米折腰。
这当是萧灿入洛阳以来,最美好的夜晚。
她和齐王,总算有了正向交集。
杜兰香信绢压在心口,辗转难眠。
喜悦像从心底生了根,长出了一棵小树,春风一吹落英缤纷,将欢喜飘洒得满地都是。
她时醒时梦,半夜点燃烛火,又将信绢摊着手心反复察看。胡思乱想,想从那平凡字里行间,瞧出一点非凡意义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握着信绢缓缓入睡。一夜之间,都是美梦缱绻。
*
次日萧灿入青云阁,难得未听唐慎聒噪。这让她的例行发呆工作,缺乏一定背景音乐而难以入定。
这譬如一位新妇,新婚时听不得丈夫打呼噜,但一旦习惯了这种不习惯,就会不习惯原先的习惯,没有呼噜声反倒要失眠了。
萧灿此时遭遇了新妇同样的尴尬,于是她抬起头,向唐慎投去期待暗示。
然唐慎此时已被西陵大使那卷《真价值》折磨得两眼无神,眼袋深重,完全无视了萧灿的眼神。
萧灿只得咳一声,吸引唐慎的注意。这一咳嗽出师告捷,唐慎豁然六神归窍,恢复明台清明。
萧灿有意戏谑:“可领会到大使精髓?”
唐慎卷册一扔,破口大骂:“这本《真价值》的真正价值,就是让我明白了这本书真的毫无价值!”
萧灿捧腹大笑,指向窗外,提醒他当心隔墙有耳,又被上官大人听了去。“不管有没有价值,你总得先背下来,明日大使可就到洛阳了。”
唐慎鬼哭狼嚎,一头砸死在桌案。
萧灿从唐慎额头抽出书,微微皱起眉,这书虽叫《真价值》,但的确看不出真,也瞧不出价值,不过有西陵国皇帝和一堆重臣的推荐为序,显得似乎真的很有价值。
唐慎一副生无可恋,被萧灿卷书砸中脑袋:“起来,我教你背!”
生无可恋之人眼睛豁然一亮,将信将疑盯向萧灿。
“你把书编成歌谣,来回走动反复吟诵,尤其要选微饿的时候背,效果更佳!”萧灿将《真价值》平放在唐慎脑袋。
唐慎石化,竟然成功保持了头部平衡。
半晌后,这位编故事向来不讲依据的人,问出了一个依据性很强的问题:“星遥,你这方法论可有依据?”
唐慎注定要对自己的问题后悔。
萧灿清了口嗓子,开始讲依据。“首先,你要明白,人的大脑中有个叫‘海马体’的东西,负责筛选记忆。”
“……啊?”
“怎样才能让‘海马体’筛选背下我们想背的东西呢,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欺骗‘海马体’,让它误以为我们想背下的东西很重要。”
“……”要依据的人石化程度+1。
“欺骗海马体有三个方法,其一是反复吟诵,让你的海马体误以为背诵的东西很重要,生死攸关。”
“……”要依据的人石化程度+2。
“其二,通过加入情感、想象画面、唱歌等方式,激活脑部杏仁核,加强海马体刺激。”
“……”要依据的人目瞪口呆,石化塑像完成。
“其三,像狮子捕猎前一样,保持饥饿,保持走动,也是刺激海马体的有效方式。”
“……”要依据的人石化碎成一片一片,托着下巴喃喃:“虽然…听不懂,但似乎很有道理……”
萧灿眉头一挑,自信道:“鄙人多年应试教育经验,屡试不爽,你且试试看。”
唐慎愣愣点头,开始实践萧灿“海马体理论”。起初还将信将疑,不想越用越灵,一背神清气爽,二背精神抖擞,尤其将边唱边跳演绎得出神入化。
“旋转、跳跃我不停歇……”
唐慎这一出神入化,累得整个礼部都跟着出神。耳朵遭遇灭顶之灾,怨声载道哀鸿遍野。
旋转跳跃的狂野大家尚可容忍,高歌还左音的狂野实在忍无可忍。
萧灿也只得捂耳静待休沐,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也。
好在西陵国大使很快来到洛阳,唐慎不日也光荣结束歌唱生涯,重操八卦旧业,礼部复归祥和,欣欣向荣。
礼部接待外使,关注点通常在经济、地缘、政治、文化四方面。
唐慎四大皆空,完美规避了四大方面。其独树一帜的关注方面在何,倒也无须赘述。
此次,西陵国大使带来一重磅消息:西陵国国君,近日迎娶了琼海国长公主为妻。
按照惯例,礼部提取的知识要点应是:西陵国与琼海国新结姻亲,国交成密切趋势。
更深一步,可以挖掘思考:我大南国西接西陵国,南临琼海国,琼海国君嫁妹至西陵国,双方是否达成什么共识?会否对大南不利?
而唐慎四大皆空提取的知识要点是:原本迎娶琼海国长公主的应是西陵国太子,不料那长公主美得惊世骇俗,骇得西陵国王把持不住,捷足先登,自娶了长公主。于是乎,老婆变成了后母,儿媳变成了老婆……
唐慎纯粹天性使然,硬生生将一桩政治事件汇报成了八卦新闻,汇报到最后还忍不住笑出声。
若非上官云阻止,他即将汇报的便是长公主芳龄几何,身高如何,是一字眉还是柳叶眉,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
唐慎没搞懂的是,如果一个人讲课讲得像相声,那必是一堂好课,但一个人如果汇报工作汇报得像八卦,那…就是一条八卦。
被上官云一顿臭训后,唐慎垂头丧脑,决定还是自回青云阁正儿八经侃八卦。但他今日运气格外不好,在含光阁把敏感事件汇报成了八卦,在青云阁又把八卦侃成了敏感事件。
“星遥,你可知齐王殿下当年出访琼海国,邂逅过一位神秘侠女?”
“……”
西陵国访问结束,萧灿方知自己帮唐慎背完《真价值》,无形助晋王压了齐王一头。陛下对唐慎对答如流十分满意,当着西陵大使的面,夸赞晋王治下远胜齐王。
雪上加霜,唐慎此时又掀翻萧灿消化多年的阴雨天,暗云涌动,还浑然不觉。
“那位侠女,可是齐王殿下挚爱!”
萧灿嘴角僵着笑,像被蜜蜂蛰肿了嘴,佯装无事,低头翻看身侧《蜀国地理志》。
她如何能不知道?
当年,她减肥成功,第一件想到的便是去西域找齐王。不料还未出发,齐王与神秘侠女的事便传至江南。
据说,那侠女姓颜名清梨,武功盖世,秀色无双,与齐王在琼海国斗架相识,一见钟情,传为佳话。
当年得知此事,她气闷得哭都哭不出来,化悲愤为食欲,一顿胀下三碗干饭,报复性暴饮暴食要将减去的赘肉通通长回来……
老天爷对她监督严格,以为她体重未至峰值,于是乎接二连三又传来齐王与颜清梨的情事。
据说,齐王携颜清梨同回西域,日日共研青砂,夜夜共赏繁星……
据说,齐王为博颜清梨一笑,于寸草不生的大漠为她种植大片青梨……
据说,颜清梨随齐王披甲上阵,身经百战,共克夷敌。
齐王此生从未钦佩过什么人,唯对颜清梨,敬重有加;齐王此生从未对谁动情,唯独对颜清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萧灿伤愤膨胀,无奈胃至极限,撑无可撑,终于放声大哭。
萧飒见不得她哭,只得劝慰——不必难过,秀恩爱死得快,说不定哪天感情就破裂了!
萧灿像抓了根救命稻草,怔怔盯着萧飒。一抹眼泪,当真翘首盼望齐王与颜清梨感情破裂那天。
然如同楚庄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破裂的消息不传则已,一传就是吓人。
西域传言,颜清梨与齐王不睦,自刎坠于月牙湖底……
唐慎继续侃侃:“话说那颜清梨,也是至情至性,齐王殿下颈间,至今还留着她牙齿印……呵呵…”
萧灿一卷书抵着下巴,心情实则不爽。好在传旨小太监很合时宜跑来打岔,萧灿刚窃喜摆脱唐慎聒噪,不过情况也没好到哪点去。
小太监花枝招展,浮尘欢笑那么一扬。“萧大人,晋王殿下传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