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记住【笔趣阁】
biquge365.net,更新快,无弹窗!
小女儿降临人间的那个月,一个寒风割面、月黑风高的冬夜,我被“红色风暴”刮走了。我穿着破棉衣,双手被绑着,象猪猡一样被投进乌牛小学一间教室的角落里。头头们丢给我两把稻草,算是照顾我了。我到底触犯了哪个法?犯了什么罪?没人告诉我,我心里十分地茫然。两天过去了,没有动静,我卷缩在破教室里受冻,到了第三天宣布游街示众,我的胸前挂一块大牌子,上写着“臭老九,走资本主义为首分子”。这才知道这捕风捉影的“罪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根粗大的稻草绳把我与地、富、反、坏、右、流氓阿飞、赌徒赌棍穿在了一起。公社里的胡、黄、戴、徐,个个露出茹毛饮血似的面孔。游街队伍从埭头出发向西垟、岭下走去,然后向南经过码道、洋池回到埭头。每到一个村庄都停下来“批斗”一番,说是要“坚决打倒!”
亲戚朋友谁也不敢来看我,唯有五哥洪进不知从哪儿买来几个烧饼来安慰我。政治沦丧、经济崩溃、无辜受辱,没了做人的尊严。无情的现实已经把我逼到了人生的尽头。
被释放的第二天我去了七都,想与五哥诉诉苦,安排往后的去路。谁知五哥也被村里的干部斗过,逼着五哥提高上交管理费和“积累金”。不过五哥不以为然,他说“不是要我多交点钱吗?当作布施给佛殿烧香,没什么了不起!”第二天一早,五哥叫我与他一起补网准备晚上“关浦”。
寒冬腊月,寒风嗖嗖,冬天关浦特别辛苦。只是这时候的鱼货特别值钱,因此也就愿意咬牙挨冻了。我们俩高高地卷起裤管子扛着关浦网在江涂里埋放网片,寒冰剌骨,上岸洗去泥巴一看,大腿以下全都青紫,全身瑟瑟发抖。五哥回家吃晚饭,我留下看着,慎防万一有人破坏。
夜幕降临,残月已经下山,夜,黑沉沉的。涨潮了,江风渐渐大起来,涂滩上听到“涨,涨!”的涨潮声。五哥一定有事,好长时间不来,我的肚子饿到了后背身(温州土话,饿极了)。坐久了生厌索性睡倒在草地上,这草地是紧挨着江边的高坎地,一个月时间只有五六天大潮水能漫上来,草长得很茂盛,短短的、厚厚的、软绵绵的。夜海孤舟,独睡清冷孤寂的寒江边上,我想起了澎湃的童年,艰难求学;想起了平阳的生活,工作得心应手;想起了清浊不分,作茧自缚;想起了经济困难,一筹莫展;想起了无妄之灾,路在何方?今后我将怎样做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灾难?越想越不是滋味,悲不自胜。现在,只要一翻身便可进入海底世界,无苦集灭道,几分钟一切都可解脱了……。
顺风吹来瓯江对岸的“金岩头”山下如诉如泣的呜咽声。五哥常说对面山脚是一片荒岗坟地,每逢黑夜常有鬼魂呜咽,凄厉吓人。现在我连死都不怕,还能怕鬼魂吗?潮水快要涨半了,忽然听到一尾鲻鱼的跳跃声,我估计这是今晚丰收的预兆,因为冬天的鲻鱼是不大会跳跃的,多了才有鱼跳。这时候五哥来了,他说村里开地富反会议所以来迟。他从声音里听出我哭过,他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安慰我实际上也在安慰他自己,他说我们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由他们说去吧!他相信好人一定会有好报!他告诉我忍着、等着,一定会等到他们受报应的这一天——他相信因果报应!
这一夜我们大丰收,冬天的鲜鱼值钱、好卖,为了避开地方人的耳目,我们不等天亮就抓紧收起网具,将小舢舨划向瓯江南岸的白楼下、部队驻地、状元菜场叫卖,不到中午就卖光了,我空空如也的口袋里有了几十元钱,受到一点点鼓舞。“游街示众”已经撕破了我的面皮,我感到无比的羞愧无颜,同时又感到什么都无所谓了,只要经济上还有活路,政治那点虚名我就不要了。
三天后我去温州,大哥不在家,大嫂告诉我大哥也被他所在的供销社叫去批斗了,每天扫街路,行动不自由。真令我万念俱灰,我有点懵懵懂懂似地去江心屿散心。江心寺、博物馆、文信公祠的门都关着,游人寥寥。信步走来,在西塔脚下意外地遇见同学--霞,她带着女儿衍美正在婷立观望。这真是无巧不成书,天外飞来的奇遇,谁也不会想到十三年后会在这儿再次与她相遇。这是我们人生旅途上的第二次见面,我见到她时心里一震,在空阔的地面上想回避也无法回避了,只能直面现实。她见到我时先是一楞,向我走近一笑,停立许久而后无声地流出了眼泪。《来雪亭》上,她告诉我在南京工作,她是为了了却父亲生前的一件事来温州的,明天就要回去。她还是那么美丽,那么善良,她说她早就不记恨过去的事了,本就没有谁对谁错,有的只是美好回忆和遐想。我向她深表歉疚,还向她和盘端出了人生境遇。她用惊讶的眼光看着我,一阵沉默过后,她劝告我“寒冬过去,必有春天;形势不会永远是这样的!你要自尊自强活下去!”霞比我有远见卓识,她的许多话,颇富哲理,具有开导性,让我重拾勇气和信心。我们共进午餐,只是想不到这次意外相见之后我们竟然没有了再见面的机会,这次午餐成了我们永别的午餐。霞,为我堵住了通向百慕大三角之门,现在想来我很感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