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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六五章战火中的古寨众生（二）
村民们无论穷富都舍弃家产和牲畜，哭叫着扯儿带女纷纷向寨北方向逃命……整个古寨成了一座看不到百姓的大军营。
占领古寨的是冯玉祥、阎锡山西北联军的炮兵旅，他们把古寨当做了阻挡蒋介石的中央军渡河北进的炮兵阵地。
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看样子是个不小的军官儿，腰挎马刀、手里挥舞着一支手枪向寨墙上的炮兵大声命令道：“要狠狠地向老蒋的队伍开炮！要把敌人的嚣张气焰轰下去！一定要阻止老蒋的队伍过黄河！”随即转过马头催动坐骑，向街上骑马的、步行的官兵吼叫道：“立即整肃队伍不要慌乱！要充分准备好后续的大炮和炮弹！”
寨墙上一个年轻军官，手里举着明晃晃的指挥刀，来回走动在一尊尊大炮的旁边，威严地指挥着神色紧张、但操作熟练的炮兵，声嘶力竭地不断号叫着：“快！快装填炮弹！快开炮！炮火一定要猛烈！一定要压住敌人！”
炮兵们把一颗颗又粗又长、泛着金属光泽的炮弹填进炮膛，迅速扣上膛栓，猛地拉动撞击绳索、立即跪下捂住两耳，“轰”的一声大炮的后膛喷出一股火光炮弹射出去，震得黄土寨墙摇晃几摇晃。
一个被炮火熏烤得满脸黢黑的炮兵，当炮弹轰出去后训练有素地马上拉拽清理炮膛的绳索，可使劲儿拉拽空炮壳就是退不出来，卡壳了。被炮长着急地骂道：“笨蛋！”
炮兵马上还嘴道：“不是我笨蛋……这尊大炮太老了，不能再用了……再用就会炸膛。”
炮长又暴躁地骂道：“你笨蛋倒怪大炮老啦！别吓唬人！老子打了多年炮还没遇到炸膛的！”说着炮长用手把空炮壳抠了出来，烫得他龇牙咧嘴连连叫道：“好烫手！好烫手！”
炮长急躁地命令道：“快装填炮弹！继续开炮！”
炮弹立即装填了进去迅速扣上膛栓，炮兵猛拉撞击绳索，“轰”的一声炮弹在炮膛里爆炸了，这尊大炮的炮长连同几个炮兵还没来得及蹲下捂耳朵，就被炸得没了踪影儿。
那个手举指挥刀的年轻军官忽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扭头看到这个炮位上大炮和人儿都被炸飞了，误认为是南边儿的蒋军射来的炮弹，愤怒紧张地挥舞着指挥刀嚎叫道：“要为死难的弟兄们报仇！各个炮位赶快开炮！猛烈开炮！开炮开炮!!”
可能是黄河南岸蒋介石的炮兵部队，已经发现了敌人在古寨的炮兵阵地，不大一会儿，黄河南岸的炮弹就像天上下冰雹一样，带着吓人的尖叫声向古寨葫芦庄倾泻下来。
古寨葫芦庄那个绰号叫”愣头青“的，没有及时撤出古寨，是他看到几个从大炮的炮膛里退下的炮壳儿滚落在寨墙下边，明晃晃的像是黄铜做的，他想捡几个卖钱。当他喜滋滋地抱着两个大炮壳儿往回跑的时候，一颗炮弹落在了他的跟前，把他连同那两颗空炮壳儿炸得没了踪影。
荷花儿娘家的那个憨厚的大哥，躲避炮火刚跑到北寨墙根儿，忽然想到慌乱中忘记了牵上他那头刚买不久的大骡子，不忍心让炮火把这头值钱的牲口毁掉，就拐回头来慌张张跑回家里，牵着骡子就向寨北方向急跑。正跑着一颗炮弹呼啸着向他的头顶打来，只听得震天动地一声轰响，他与他的骡子被炸飞了……只见从半空中掉落下一只血淋淋的胳膊，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条牵骡子的缰绳。
八老爷家街门口那棵弯腰老黑槐树，被炮弹炸得连根带梢儿成了一堆柴火，一树无辜的俊鸟也灰飞烟灭了。
院子里养的那几房蜜蜂，蝗灾年由于庄稼草木都被蝗虫吃光了，蜜蜂无处采蜜几乎都饿死了，只剩下了可怜的一房蜜蜂，还是八老爷用糖水喂养才活了过来。这唯一的一房蜜蜂寄托着八老爷很大的希望，这是他以后用以繁殖蜜蜂的宝贝种子。
那些没有蜜蜂飞舞毫无生气的空空的蜂房，连同这房灾后余生的蜜蜂，都被炮弹爆炸的气浪摧毁成一摊碎砖烂瓦，幸亏院子里的三间草屋住房剩下一间还没倒塌。
失去家舍的可怜的蜜蜂，在碎砖烂瓦的上空，由蜂王带领着“嗡嗡嗡”地胡乱飞着，不知道应该飞到那里去。这些勤劳的小生命，无论如何也无法儿知道，它们的厄运、竟是它们为之无偿服务的人类的相互残杀所造成的。
八老爷的家人与他的唯一孙子小石头，都被八老爷催骂着跑到寨外北地躲避炮弹去了。
八老爷没走，家人如何劝说他都不走，他舍不得丢下他的宝贝蜜蜂，那是他甜蜜事业的希望。
他说自己与炮弹无仇无怨的，炮弹也会可怜老年人儿，炮弹不会对着老年人打的。
以往家人都信他老人家说的话，他说啥就是啥，家人从不与他抬杠儿。也许是他老人家这时糊涂了，也许他假装糊涂心里清楚，反正他老人家不愿意离开这个家，不愿意离开他的宝贝蜜蜂。他说他收拾好蜜蜂他就找个地方躲起来，他很有把握地糊弄家人说：“俺活了八十多岁啦，对打仗放炮也习惯啦，也能猜出还有没有炮弹再打来……不会再有炮弹打来啦！无论是孬队伍打好队伍，还是好队伍打孬队伍，或是孬队伍打孬队伍，绝不会是好队伍打好队伍，不管谁打谁，炮弹都是钱做的，队伍总不会有打不尽的炮弹，炮弹总有打完的时候儿……你们放心地躲去吧！万一再有炮弹打来，咱家后院不是有一口闲着的红薯窖吗，但只能躲下一人，俺会用绳子拴着红薯窖旁边的榆树墩慢慢溜下去的，红薯窖浅摔不着俺，俺就躲在红薯窖里比啥都安全，等仗打完了你们回来把我拽出来就行啦。”家人无奈就犹犹豫豫地相信了老人家的话。
八老爷虽然非常心疼地领教了炮弹对弯腰大槐树和蜂房的毁坏威力，但他认为害怕是没用的，能叫炮弹炸死别叫炮弹吓死，就是炸死也落个胆大鬼儿。
八老爷一脸伤痛不慌不忙地举着一把抹上蜂蜜的大扫把，在院子里来回摇晃着，他是在吸引招揽空中乱飞的蜜蜂。
“孩子们哇……别再乱飞啦，都快飞过来吧……”他皱着眉头仰望着满天乱飞的蜜蜂，颤抖着白花花的胡须哀伤地喃喃说道，“飞到哪里都一样……这个世界乱套了，到处是战争、到处是战火……除非飞到月亮上去……但月亮是没能耐飞上去的。”他老人家忧伤而气愤地长叹了一口老气，“……孩子们呐……你们这些无辜的小生灵呀……你们咋会知道，人类为了争夺权利地盘互相毁灭……你们没招谁惹谁，辛辛苦苦地劳作，不但酿蜜还为庄稼授粉……可这权力熏心的疯狂人类也要毁灭你们……人类在你们面前有罪哇！”他的身上头上脸上和垂胸的白胡子上爬了不少蜜蜂，奇怪的是蜜蜂不蜇他。不一会儿像成熟的黑桑葚模样的蜂王落在了扫把上，紧跟着“嗡嗡嗡”一大群蜜蜂飞了过来，没多大一会儿，扫把上就爬满了密密麻麻厚厚一层蜜蜂。蜜蜂抱成团儿“嘤嘤嘤”地哭泣着，一准是向它们的主人哀诉莫名其妙的灾难。
忽然有几只蜜蜂飞到老人家的耳朵上，大声地“嗡嗡嗡”拍打着翅膀迟迟不愿飞走。
“孩子们呐……俺知道你们对俺说啥……”八老爷脸上出现会意的微笑，“你们是催俺快点儿离开这里，到寨外躲避炮弹……可俺走了谁管你们哇？”他说着摇了摇头，“……俺不走……不能丢下你们走哇……”
八老爷吃力地举着爬满蜜蜂的扫把，他欣喜地看着成了蜜蜂坨子的扫把，他想再坚持一会儿，把天空零散乱飞的蜜蜂全部招引在扫把上，再把这些蜜蜂安置在那间没有倒塌的草屋里，无论如何得把这群蜜蜂保住。等队伍把仗打足打够平息下来，再为蜜蜂重新磊建蜂房。
他想炮弹总不会一直打吧……炮弹总有打完的时候吧……总有停下来的时候吧……他自言自语唠叨着：“……这些吃着中国老百姓粮食的队伍，只敢把炮弹向中国人头上撂……要是有种就去炮轰糟蹋中国的洋鬼子……中国人打中国人算啥英雄？！俺年轻时干过义和团，骑过烈马、挥过大刀，与侵略中国的洋鬼子对过仗，也领教过洋鬼子的洋枪洋炮，俺眉头都不皱一下……”他老人家说着摸了摸肩膀上的伤疤，“俺还记得与洋鬼子对仗时唱的战歌儿：一颗头颅一身胆，一把大刀亮闪闪。杀退鬼子保国土，当个热血好儿男。活着不当亡国奴，死了有脸见祖先……”他老人家唠叨到这儿，停了片刻疑疑惑惑地又开始唠叨，“西洋鬼子孬孙是孬孙，更孬孙的是大清的朝廷，一万多西洋兵几天工夫就把拥有几十万大军的大清朝廷打趴了……朝廷的大官儿逃的逃、跑的跑，后来听说朝廷又丧权又辱国又赔银子，大清的朝廷简直就是豆腐朝廷！到如今俺都在纳闷儿……中国人打中国人都凶得很，咋就一遇到外国兵都怂得像恶狗见了虎豹？老百姓勇敢朝廷怕死，就像猛虎脖子上长了个兔子脑袋……这是啥道理哇？”
八老爷唠叨到这儿叹了一口气儿，“如今老啦八十六啦，出门儿走路还得拄拐棍儿，跑到寨外躲炮弹俺跑不动了……让儿孙背着怕连累儿孙……蝗灾年没饿死俺，转过景儿了兴许要死在这炮火下……死就死吧！俺这么大岁数啦活着与死了都差不多，但绝不能被炮弹炸伤残……自己痛苦不说给子孙带来麻烦……要炸就一下把俺炸死……最好炸成烟灰儿，还省了一口棺材……”
八老爷正自言自语唠叨着，忽然头顶一声刺耳的尖叫，他下意识地刚抬头仰脸，迅即“轰隆”一声一片火光伴着浓烟冒起，八老爷与他的家园和他心爱的蜜蜂在大地的颤抖中同归于尽了。